离山原的拜鹿山,人迹罕至,附近有一些荒废的村子,早年间多是一些猎户人家。不知后来什么时候开始,这原本飞禽走兽遍地的拜鹿山慢慢空寂了下来,于是以狩猎为生的百姓便迁徙向别处,离山原这名字说来古怪,辖内多山岭,少平原,老百姓靠山吃山,这离字也不知从而来,或许便是离开一座山,又重新走进另一座山。
镖队一行人,或者说那魁梧汉子徐存义带着那一群陷入长眠的人马,一路顺着一条蜿蜒的山路,来到了一座荒凉的山腰寺庙前。
这间破旧寺庙极大,仿若被人硬生生从山腰间以神力削出了一方平地,那破败的牌匾上写着病师庙三个字。
一个眉须皆白,瘦骨嶙峋的老僧陀似乎早已在此等了很久,看到那汉子,恭敬地双手合十,僧陀宽敞破旧的僧衣敞露着他肋骨可见的消瘦胸腔,此时随着微垂的身子,一道怪异的影子从他突兀的肋骨之下缓缓游过。
镖头徐存义看到这老僧陀,表情跟吃了屎一样恶心。
娘的,除了摇灯教的那群瞎子,居然还有病师殿这群秃驴。他又想到接镖时,那群面无表情但随手端出一箱黄金摆在他面前的客人,那群人右手被白布包扎得严严实实。他便一下子了然,是幄教的疯子。
走了半辈子北海人间的徐镖头本不想接这一趟必然凶险的镖,毕竟没听过游神教的邪祟花钱找镖局走镖的,这他娘的绝对不合常理。
但看着那一箱璀璨夺目的黄金,这魁梧武夫只能感叹,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得了,幄教的烂手儿们下的镖,摇灯教那群瞎子跑来劫,跑到病师殿这群邪秃驴地儿来交易。汉子感叹,可惜这世上拜太岁的游神教出了名的就这仨家,要不然再来一伙,这都能他娘的凑桌麻将了。
一行人马跟着那老僧陀走进了庙内,寺院内一片凄凉,蔓草丛生,正殿被毁去了一半,突然露着一尊漆黑的巨大佛像矗立,这座山腰古寺不知建于何朝何代,又破败于何时,风吹雨淋不知多少年的漆黑佛像早已千疮百孔,格外巨大的畸形脑袋显得尤为突兀,和佛身流畅隽永的雕琢全然不似一体,但被毁损严重,已经看不出黑佛像那颗巨大的头颅本来的模样。
院内杂草横生的广场中间,一群长袍的摇灯教正围在一座巨大的走马灯笼前盘膝而坐。
徐存义看着那些微微佝偻的沉默背影,心中喃喃,“都坚持住,老徐我马上救你们出来了。”
…………
一座细雨延绵的阴郁小镇,雾蒙蒙的天空黯淡了许多,离开了镇上那烟火气弥漫的烟花巷子,消瘦的少年牵着一个瘦弱的女孩,两道身影就这样淋着雨走在清冷的路上。
就像过往的那许多年里一样,无依无靠。
走到郊外青葱的土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头,里面是唐二愣子和他妹妹的亲娘,和他们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在红袖楼台里写了一辈子萎靡诗词的落魄书生,书生姓唐,一生不见功名,唯留笔墨障身。攒了全部家当,想将那个不慎怀了客人孩子的青楼女子赎身,给那贪得无厌的老鸨交了钱画了押,满心欢喜的母亲守在房里等着自己的新生。
然后得知那落魄的书生,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巷子外那碧绿的河里。
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唐魏子从没见过自己这个父亲,但那熬了一辈子苦难的娘亲,忍着无数苛责和排挤,在这有烟火有歌谣有酣梦唯独没有温情的地方把他们抚养大。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那儿童初学的儒家经典,她笑着说,这些可是你们的父亲教我的,可惜呀,这世道不够好,你们爹他便先走了,现在只好我替他教你们。
也就几年唏嘘的短暂光阴,刚刚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他就看着染了花柳的母亲,一天天消瘦和枯萎下去。
少年跪在坟头,抬头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
娘亲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凄冷幽怨的雨天,自己捧着那一席轻飘飘的身体,跑到郊外,来到这每年清明前来祭拜的,从未见过的父亲的坟前。那年几岁?十二岁吗?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用双手刨开了土,准备好第一次见到那大概已成一堆白骨的书生,再让这对苦命人死后能够厮守。
哪里有呢?只有一个土堆罢了,那个双手早已刨出血的少年幡然醒悟,原来那群冷血的人连自己那冤死的父亲的尸身都没给母亲啊。
这算什么坟呢?只是一个苦命女子唯一的念想罢了。
唐魏子擦去了流进眼里的雨水,转头对那妹妹说道:“二丫,你已经死了。”
女孩看着这世上唯一对自己好的哥哥,一脸惊恐和疑惑。
“记得吗?你死在了豢坑里,我其实也死了,但被那愣子救下来了,他总喊我二愣子,其实他比我愣多了呢。”
“这个梦太真实了,让我不想离开。”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摸妹妹冰冷的脸庞,眼神无比温柔,“但我知道了这是假的,哥哥必须要走了,但走之前,哥哥会替你,替爹和娘,去做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虽然这是那太岁老爷的梦,但看到你,我就不能不去做啊。”
少年拔出剑,丢下孤零零的女孩,他听不到耳畔那越来越远的哭声,他提着剑走到那终年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走到那熟悉的青楼。
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带着鄙夷、费解、厌恶和嘲弄的脸。
这个憨傻疯癫的贱种怎么又回来了?
唐魏子似乎听到众人心中的疑问,他嘿嘿笑着:“大家伙,好久不见,我来送大家上路了。”
几个时辰后,夜色悄悄来临,这似乎永远都满是欢笑和享乐的销魂地只有一地血水和数不清的死人。
楼上一间雅座里,一个青衣道人突然出现,在一片血海里闲庭信步饶有兴致地观赏,似在欣赏一副佳作,随后那身影消失不见。
酆都城里,有个胖和尚抄了一夜经文,但他毫不感倦意,一片干净的禅心里却染上一丝疑虑。
竹鹤总觉得自己忘记什么事了。
很重要的事。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胖和尚踱步在热闹的街上,闻着香味,走到一家铺里,要了两只盐水鸭,在店家颇为震惊的神色里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嘴里塞满香喷喷鸭肉的胖僧看着眼前人们的眼神,回过神来。
对啊,自己是出家人,为什么自己能吃肉呢?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小僧想起来了!
小僧进了这眠王大梦里,小僧要找去救那几个小僧的因果之人。
周遭的人和建筑瞬间扭曲,变成一团疯癫可怖令人看一眼便恨不得拔除双目的可憎存在,这天地间瞬间似乎察到了他,涌起一股无比的恶意和愤怒。
胖和尚扔下手中的盐水鸭,肥胖的脸上怒目圆睁。
便是金刚怒目。
可哪有这么胖的金刚呢?
于是胖僧人怒喝一声,“唵!”
顿时无数血肉横飞,一股无可撼动的金光向周围散去。
肥硕的身姿瘦了好大一圈,胖和尚又怒喝:“嘛!”
此刻连天地似乎都在迸裂,脚下坚实的土地化为无数只纠缠成一团的手臂,想要挣脱逃散,可惜未来得及便被那一道佛光化为了血水。
又瘦了一圈的微胖僧人直直往下无尽的黑暗深处坠落。
然后他合上双眼,心意所动之间一玫琥珀色的奇异叶子出现在他指尖。“菩提叶落,无相无作,兆载永劫,菩萨问路。”
那身影便消失不见。
下一刻,僧人出现在那烟雨濛濛的小镇,看到了那满身是血的唐魏子,和尚一把抓住他的手,“唐小施主,小僧来晚了。”
唐魏子看着这瘦了一大圈,不对不对,两大圈的胖和尚,一脸心疼,“竹鹤兄弟,看把你饿的,这眠王大梦里也要吃东西啊!”
和尚笑了笑,“走,我们去找其他几位。”
“等等!”唐魏子下意识喊道,随后他似乎陷入了犹豫,但很快便又坚定了过来,“……没什么,我们走。”
两人一闪而逝。
小镇郊外山坡上,一个衣衫偻烂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他轻轻看了一眼,那带着泪痕的女孩身体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然后带着异样的扭曲,最后化为一团畸形不堪的血肉。
那人盯着地上那一团挣扎扭动的血肉,以极为嘶哑的声音自问道:“冥冥无上太岁的礼赐,可以重来的圆满,为什么都不在意呢?”
“你问我,我去问谁?”苍老的木匠瞪着眼,“反正儿子回来了就行。你也别管那么多,早说了吉人自有天相,让你别信那些神婆,给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钱没了可以再挣,我还没老呢,这个家我扛得起来。”
徐应看着父亲苍老的神态,和母亲那张又是难过又是欣慰的脸,心中喟然。
这就是眠王大梦吗?记忆里的那个家,熟悉的小镇,早已不存在的亲人又这样真实地团聚在一起。
徐应知道是假的,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愿醒来。
因为真实是那么残酷又苦痛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然后肩头被一只手用力拍两下,唐魏子那熟悉的声音笑道:“哟兄弟,你这家可比我活大的狗窝像样多了。”
胖和尚默默地合十,原本正在争执的父母瞬间一齐回头看着那僧人,接着浑身化为一团扭曲的血肉,狰狞地结合在一起,变成一只怪异的巨手。
徐应看着眼前这一切,黝黑的脸庞上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四周的一切都开始变幻,显露其真实的无边磅礴生机和浓烈的腐败,死和生最剧烈的交替试图呈现出其最残酷的本质。
“叭”
胖和尚一脸怒容,肥硕的身形又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缩了一圈。那道威严慈悲的金光普照,洗涤荡却一切试图滋生侵袭的血肉。
断了指的少年左手抽出朴刀,一脸平静地站起身。唐二愣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是他那受了伤的右肩,只是少年似乎对肩上传来的痛苦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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