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称呼都是郑某,却又都不是郑某,你们随意叫哪个皆可。」
自称郑仙、郑安期的青年说话之时,语气自始至终平平淡淡,更是一直以「我」和「郑某」自称,全无盛气凌人之意,但听在三个年轻人耳中,反而比张口闭口都是「本侯」的丁承渊更有高人风范,也更加值得敬重。
至于他口中一宗之主、大齐封君的身份,单凭天上那顶遮云蔽月的金色树冠,便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自然没有虚言哄骗三个年轻人的必要。
因为方才齐敬之开口请求将煎人寿赐还,这位琅琊君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回到了这柄长刀之上,口中轻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闻言,齐敬之的眼眸就是一亮,当即全神贯注倾听起对方的吟唱。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吟唱至此,琅琊君郑仙忽地停下,轻笑道:「说起任公子……」
「天下任氏源流有三,一为帝鸿氏之后,姬姓;二为东夷祖君太昊之后,风姓,已为圣姜所灭,至今仍在包括齐国在内的诸姜禁册之列……」
「三为帝夋之后,乃是真正的天庭遗族、日月所生,这一脉任氏曾建立有儋耳之国、牛黎之国以及无肠国,比之天衣教里那些自称上古天庭后裔的家伙可要正统得多了!」
这位琅琊君没头没脑地讲述了一番任氏源流,旋即目光落在齐敬之身上,饶有深意地一笑:「上古天庭一系的任氏想着复苏帝夋道统也就罢了,仙羽山凤氏源出凤鸟氏,不过是上古天庭掌握历法的历正而已,就不要再为了这等妄念奔波劳碌了。」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想了想便开口问道:「前辈的意思是,那位云中骑碧驴的任公子乃是上古天庭遗族,帝夋之后、日月所生,才是这柄煎人寿的真正主人,终有一日,晚辈也需要物归原主?」
「煎人寿?」
琅琊君郑仙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这名字是你起的?」
齐敬之罕见地有些赧然,不由得讪讪一笑:「前辈方才所吟唱的诗歌,晚辈孤陋寡闻,当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柄长刀上拢共只刻着那么几个字,晚辈挑来拣去,也就「煎人寿」听上去还霸气些……」
「哼,不学无术!」
琅琊君郑仙笑骂了一句,语气倒是温和依旧:「这首诗名为《苦昼短》,你这刀本应叫这个名字,只是刀中似乎曾经内蕴月母一系的神力,昼短则夜长,月母对此只会欢喜,无论如何都谈不到一个苦字,这名字却是用不得了。」
他略作沉吟,又开口道:「套用诗中词句,当属「飞光」最为醒目,此外若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叫「斩烛龙」最为贴切,至不济也该叫「斩龙」「嚼龙」,哪个不比……」
话说一半,琅琊君郑仙忽地一顿,旋即就改了口:「纵使你脸皮极厚,可既然身处这东夷故地,旁的名字也就罢了,这「嚼龙」二字却是叫不得的,切记!」
至于为什么不能叫「嚼龙」,他没有说原因,齐敬之也就识趣地不问。
「飞光刀?斩龙刀?」
少年想了想,摇头道:「前者太文,后者太俗,至于「斩烛龙」,虽然与「煎人寿」算不上对仗,意思却是差不多,可以权作备用,只是在晚辈遇到烛龙之前,还是接着叫「煎人寿」吧!」
「嗯?」
琅琊君郑仙闻言,再看向长刀煎人
寿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嫌弃,当即抬手将这柄长刀扔向齐敬之,笑着呵斥一声:「真是有辱清听,更白白浪费我许多口舌!」
齐敬之顺利拿回长刀,心情立时大好。
他扫了一眼刀身上的铭文,不由想起了小松山神庙里那尊不知名的白衣女神,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我大齐百姓皆尊奉月主,也就是月御之神、广寒清虚天尊,不知您方才提到的月母,又是何方大神?」
琅琊君郑仙瞥了少年一眼,语气里兀自带着嫌弃:「你打听这个,是怕任公子来寻你索要宝刀吧?你这柄刀虽然被月母的神力祭炼过,只可惜半途而废、未成气候,人家任氏才不会放在眼里!」
「至于月母么,其名常羲,传说乃是帝夋之妻,生育了十二轮大月,更据此创制了时历,亦即一年十二个月的由来了。」
「这都是远古神话了,无论月母还是帝夋,皆已与上古天庭一道湮没于万古风烟之中,你们听听就好、莫要深究,以免招来祸端。」
齐敬之听了若有所思,嘴里嘀咕道:「月母创制时历,凤鸟氏则是掌握历法的历正……」
琅琊君郑仙耳力颇佳,当即含笑点头:「你想得不错,月母正是凤鸟氏的顶头上司,祂们这一系皆有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的神职,你是仙羽山的传人,能得到这柄刀,说不得也是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齐敬之闻言心中一紧,虽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自己得到了《仙羽经》残篇,又为了获取修行所需的肉食深入小松山,还因此与一窝狐狸精起了纷争,只怕还当真碰不上这把刀。
他委实不喜欢这种巧合,更不想将自身际遇皆归于天定,见琅琊君郑仙的心情似乎颇佳,又想到对方已经多次提及仙羽山,双眸中便有光芒闪动。
齐敬之想了想,当即试探着问道:「然而晚辈听说,凤鸟氏乃是东夷少昊金天氏曾使用过的名号,怎么又成了上古天庭的历正,还牵扯到了仙羽山凤氏?」
郑仙瞅了一眼金色树冠上的秽海和鸟巢,见里头依旧不曾消停,就收回目光,朝齐敬之摇了摇头:「东夷少昊的血脉在根子上只是玄鸟,所谓五凤来仪的凤鸟氏,包括后来以金乌为图腾的金天氏,都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故而东夷的凤鸟氏与上古天庭的凤鸟氏绝不可混为一谈,否则你这个仙羽山传人如何能在齐国自由行走,还不早被当做东夷余孽料理了?」
说到此处,这位琅琊君已是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你刚才真正想问的便是这个吧?好好一个少年人,竟是恁多的心眼,心肠比我这个几百岁的老家伙还要九曲十八弯!」
他虽是这样说,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却带着笑意,显然对于少年的聪慧和谨慎很有些欣赏。
「只不过么,上古天庭的后裔、道统也没强到哪里去,武成圣王敕封天主、日主和月主,就是不许帝夋乃至日母、月母死灰复燃。你们三个都是生在圣姜之国,应当知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吧?」
郑仙看向齐敬之,见他神色依旧如常,便微笑道:「你身为姜齐血脉,拜入仙羽山倒也无碍,只是莫要跟着凤氏一起犯傻。」
「今日是你运气好遇上了郑某,若是换个脾气暴烈的,譬如蚩尤司司正冀安世那等圣姜门庭里出了名的凶人,单凭你背着这柄由月母神力蕴养过的长刀,又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除死之外再无别的下场!」
对于琅琊君能一眼瞧出自己是姜齐血脉,齐敬之并不意外,或许正因如此,对方才只是夺去煎人寿把玩了片刻,而不是将他当做居心叵测的上古天庭后裔,顺手一刀给宰了。
「至于琅琊君口中的冀安世,大概与出身渤海冀氏、如今已经殉职的九真郡镇魔都尉
沾亲带故,若是那位脾气暴烈的蚩尤司司正因为冀都尉之死,迁怒到我这个城中硕果仅存的缉事郎中身上……」
齐敬之原本就不贪图这顶官帽子,在恶意揣测了一番丁承渊赠送腰牌的用心之后,事了拂衣去的决心愈发坚定。
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因为琅琊君郑仙似乎无所不知,自己竟是始终不曾自报家门,属实有些失礼了。
面对这位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的前辈高人,齐敬之没有抱拳,而是再一次拱手为礼:「晚辈齐敬之,祖籍大齐麟州怀德郡,多谢前辈赐教!」
他又朝身旁两人略一示意:「这是九真魏氏的魏豹,前辈已经知晓,这一位是哥舒大石,在安丰侯府中当差。」
齐敬之没有介绍哥舒氏的源流,一来琅琊君应当知晓,二来天狗老道曾经郑重劝告过哥舒大石,要他将「山戎残种、觚竹遗族」的身份彻底抛弃,时刻以圣姜道统为尊。
琅琊君的目光落到哥舒大石身上,轻轻颔首道:「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的确是一副好刀鞘!」
说罢,他忽地探手一抓,手里立时多了一柄黑漆漆的三尺长刀,刀身上黑气缭绕,凄凄然犹如哀戚鬼哭。
郑仙看着这柄黑刀,脸上竟露出了追忆之色,半晌才叹息道:「数百年忽忽而过,再次见到这柄刀,才是当真一场大梦,转眼物是人非!」
听琅琊君发出了与齐敬之相同的感叹,哥舒大石也是个看似粗豪、其实颇为内秀的人物,当即上前一步,抱拳恭敬问道:「敢问君上,此刀何名?又有什么来历?」
闻言,郑仙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引得颤鸣声声,更有刀鬼虚影浮现。
这头刀鬼并不敢朝琅琊君张牙舞爪,反而俯首帖耳,瞧着颇为乖顺,不见半点择人而噬的凶威。
琅琊君看了几眼,同样将这柄刀扔回了哥舒大石手中,摇头道:「比起先前那个有着八百年道行的刀灵,这一头刀鬼就太过稚嫩了,想来是重新孕育不久,不过正因如此,倒是正合你修行所用。」
他略作沉吟,复又继续说道:「这柄刀我也不知原本何名,倒是数百年前曾落在丁令威手中,被他唤作陈太丘刀。」
「陈太丘?」
哥舒大石一愣,旋即问道:「君上,这陈太丘是个人名?」
琅琊君点点头,耐心解说道:「大约是千年前,相距姜齐不远曾有一个妫姓陈国,因为遭了妖祸,竟而举国覆亡。陈国有一支宗室出逃到齐国,其后仍以故国为氏,称妫姓陈氏。」
「这个陈字本是陈列之意,凡有行列者,譬如军旅,亦可谓之陈,故而陈氏颇为擅长统兵布阵。后来齐国妫姓陈氏有一分支田氏,更是接连出了好几位英才,一时间风头之盛,连持戈世镇东海的姜姓丁氏都盖了过去。」
闻听此言,齐敬之三人都是默默点头。
对于姜姓丁氏的手段,他们方才已经亲眼见证,这妫姓陈氏能压过世代担任虎贲氏、修行《虎钤经》的姜姓丁氏,确有非常之能。
就听琅琊君继续说道:「想必你们也猜到了,陈太丘便是妫姓陈氏的一位杰出人物,无论是刀法还是战阵之学,俱是一时之选,只可惜英年早逝,不过两百余岁就暴毙而亡,被陈氏风光大葬于族中墓地。」
「也正是在陈太丘死后不久,妫姓陈氏、田氏达到鼎盛,自觉羽翼丰满,竟于五百余年前悍然举兵反叛,想要鸠占鹊巢、篡齐自立,结果便是身死族灭、瓦解冰消,只有一些不曾参与作乱的远支以及奴仆之流侥幸活了下来,陈、田二氏也因此上了姜齐的修行禁册。」
「当时丁令威亲率虎贲,前去捣毁陈氏的家庙和墓地,因他向来酷爱碑帖书法,在陈太丘的墓碑前驻足良久,
始终不舍得出手毁去,竟因此得了刀灵认可。此刀自行破墓而出、甘愿认主追随,丁令威却是不甚在意,随口就将其命名为陈太丘了。」
提起丁令威时,这位琅琊君的心绪明显有着起伏,脸上亦有几分黯然显露。
他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忽又朝齐敬之笑道:「旁的不论,单说给佩刀取名字时的糊弄和随意,你和丁令威倒是半斤八两。」
听到这里,饶是齐敬之养气功夫颇为不俗,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古怪之色。
倒不是因为被琅琊君打趣不会取名字,而是他听对方说起妫姓陈氏的叛乱,方知原来自己和陈二竟然还是世仇,难怪天生犯冲、相看两厌……
「不只是妫姓陈氏,以后遇上姜齐修行禁册上的那些姓氏,譬如作为东夷太昊后裔的风姓任氏,极可能是少昊金天氏后裔的金氏,以及出自妫姓陈氏的田氏,都要多加几分小心!」
「对了,朱衣侯曾提及有一脉邓氏,尊奉的同样是东夷旧主、少昊金天氏……」
「除此之外,上古天庭后裔也需多加留意,天衣教之流自不必说,便是帝夋后裔的任氏、仙羽山凤氏,这可都是与我结下了因果的,今后遇上了可得多长几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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