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国内绝大多数城市而言,理市的夏天完全算不上炎热。拜高原季风气候所赐,这里几乎四季如春。正因为如此,理市成为了全国最有名的旅游度假城市之一。
即便如此,三伏天的气温也达到了罕见的三十度以上。这样的热天,有人顶着烈日站在刑警支队大门口半个小时以上,实在是有些奇怪。
最先注意到这件事的是年轻警察李斌,他的办公桌位于二楼靠窗的位置,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他对旁边的同事说:“老谭,我发现一个老太太站在咱们支队门口几十分钟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报案?”
“要报案的话,她站门口干嘛?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回应的人名叫谭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和一般人印象中的刑警形象略有不同,他长相和蔼,慈眉善目,说话却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的办公桌靠墙,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象。理市的治安状况良好,刑警通常是比较闲的。谭勇盯着电脑屏幕,滑动鼠标浏览网上的新闻。
“我还是去问问吧,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事。”李斌起身,走出二楼办公室。
几分钟后,李斌回来了,坐回原位,喝了一口茶杯里泡的金银花茶。谭勇望了他一眼:“问了吗?”
“问了,她支支吾吾的,说没什么事儿,但我觉得她神情不自然,明显是没跟我说实话。”
“没事守在刑警支队门口干嘛?她知道这儿是刑警支队吗?”
“肯定知道呀,我刚才穿着警服出去问的话,还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报警,她又说不是,真是奇怪。”
这事引起了谭勇的兴趣。他走到窗边,看到了守候在大门口的老妇人。她衣着朴素,头发花白,身形佝偻,一看就是底层的劳动人民。端视一阵后,谭勇说:“我认识她,是在我家附近拾荒的老人,住在老街破烂的平房里。老伴去世了,儿子也没在身边,一个人住,挺可怜的。”
“是吗,那她是不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我跟她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只不过见她可怜,有时让她到我们小区去收一些废品罢了。”
“那可能真是找你的。你也知道,有些人喜欢找熟人办事。特别是这种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
谭勇苦笑道:“我们是刑警,又不是管户籍的派出所民警,熟不熟人有什么区别?查案还得找跟自己关系好的?况且我跟她也谈不上关系好。”
“总之你去问问她吧。大热的天,一直站在咱们门口不是个事啊,中暑了怎么办?”
“行吧。”谭勇戴上帽子,走出办公室。
来到大门口,谭勇问拾荒老妇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是不是姓……谭?谭警官?”老妇人试探着问。
“对,你找我吗?”
“嗯……”
还真是找我的,被李斌那小子说准了。谭勇问:“找我什么事?”
“有个事,想麻烦你一下……”
“那我同事刚才出来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说没事呢?”
“那个小伙子吗?我不认识他。”
谭勇指着大门口挂的牌子说:“这里是刑警支队,是报案的地方,不是找熟人行方便的地方,你懂吗?跟谁报案都是一样的。你遇到什么事了?”
“不……我不报案,只是有个事,想麻烦谭警官一下。”
“什么事?”
“我家的房子,遇到了点状况。”
“你说老街的那套平房?”
“不,是另一套在玥海湾小区的房子。”
谭勇略有些吃惊:“你在‘玥海湾’买了房子?”
这个小区是正对着玥海风景区的一套新住宅楼,位置、环境都很好,还是精装房。谭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穷困落魄的拾荒老人,竟然在这么好的小区买了房子。
“是的,给我儿子买的,他都三十好几了,也没成个家。原因就是没套像样的房子。所以我把一辈子的积蓄拿出来,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老妇人解释道。
“这套房子怎么了?”
“我把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房租2500。租房子的是一个外地的年轻姑娘……”
“等一下,你不是说,房子是买给你儿子,准备给他结婚用的吗?怎么又租出去了?”
“因为我儿子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而买房贷了款,我就想着先把房子租出去,用租金来还贷款。等我儿子交了女朋友,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就不租了,把房子给他们当婚房。”
谭勇明白了。“这么说,你现在还住在老街的破房子里,新房子用来收租金?”
“对。”
“这房子怎么了?你说租给了一个外地的年轻女人,然后呢?”
“是这样的,这姑娘的房租是押一付三,已经租了半年多了,前面交租金都很正常。但是这个月,也就是该交第三季度房租的时候,我联系不到她了。”
谭勇皱了皱眉。“你找我就是因为房客不交租金?这种事情,可不归我们刑警管。”
“不是的,我找谭警官是因为……”老妇人迟疑一阵,说道,“今天中午,小区的物管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接到我们那栋楼的邻居投诉,很多人闻到了臭味,怀疑气味是从我家传出来的。但物管去敲了门,没人在家,就打电话给我了。”
“租户联系不上了,邻居说闻到了臭味……难道你怀疑,租户死在了家里?”
“我不知道是不是……又不敢一个人去看,所以才想请谭警官帮忙。”老妇人战战兢兢地说。
“这种事情是我们警察该做的,不存在帮不帮忙。你随便找哪个警察都行。”谭勇告知老妇人。“不过既然你找到我了,我就陪你去看看吧。”
“好的,太感谢了。”
谭勇跟李斌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去确认一下。然后,他让老妇人上车,驾驶警车朝玥海湾小区驶去。
行驶途中,谭勇问:“这个租户,叫什么名字?”
“何雨珊。”
“你是什么时候联系不上她的?”
“有十多天了。打电话一直不接。”
“这么久了,你就没想着去房子看看,当面问问她?”
“我去过的。但是打不开门。她搬进去之后,就把锁芯换了。”
“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着,你就不担心出事吗?现在才想起找警察。”
“我之前没想那么多呀,以为她只是工作忙而已。直到物管跟我说,邻居闻到了臭味,我才觉得不对劲……”老妇人哭丧着脸说,“可千万别出事呀。这可是我儿子以后的婚房,要是出事的话……”
“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不一定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不是夏季吗,说不定是垃圾发出的臭味。”谭勇安慰她。
“希望是这样吧。”老妇人双手合十,祈祷着。
十分钟后,警车开到了玥海湾小区门口。俩人下车,老妇人带路,走进其中一个单元,进入电梯后,老妇人按下数字“12”。
“你的房子是在十二楼?”
“是的。”
电梯门打开,老妇人带着谭勇来到自家门前。谭勇重重地敲门,等候许久,没有回应。谭勇问老妇人:“你今天打租户的手机,是什么状态,没接还是关机?”
“应该是关机了。”
谭勇摸出手机,给一个开锁匠打电话,把具体门牌号告诉他,让他立刻来一趟。几分钟后,这个开锁匠就过来了,他拿出开锁的工具,拨弄几下,就打开了房门,说:“房门没有从里面上锁,很容易开。”
“好的,你辛苦了,先回去吧。”谭勇对开锁匠说。
这人乘坐电梯下楼。谭勇推开了房门,老妇人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果然,刚刚进入这个家,他们就闻到了一股恶臭。经验告诉谭勇,这不是一般垃圾的臭味,很像是尸体腐败后发出的臭味。他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了。老妇人更是紧张得全身僵硬,发出恐惧的呜咽声。此刻他们站在门厅,能够看到客厅的状况——至少客厅里是没有尸体的。谭勇对老妇人说:“你如果害怕的话,可以在门口等我。”
“我就在这里等……可以吗?”
“也可以。把门关上。”
老妇人照做了,关上门后,站在门厅等待。谭勇把客厅、厨房、阳台和卫生间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两个卧室中,次卧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只有家具。如此看来,发出臭味的,只能是关着门的主卧了。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十分明显。谭勇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推开了主卧的门。
熏人欲吐的恶臭扑面而来。谭勇强忍不适,睁大眼睛,看见了里面的场景。
老妇人发现警察伫立在主卧门口,她显然也闻到了这股浓烈的臭味,惊恐地问道:“谭警官,里面是不是有……”
谭勇回过头,对她说:“你自己来看看吧。”
老妇人摇头表示不敢。谭勇说:“没关系,你过来看一下就知道了。”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看到主卧里的尸体后,她大叫一声:“啊,是猫死了?”
谭勇点了点头,望着地上已经腐烂的猫的尸体说:“这猫是不是租房子那姑娘养的?”
“是的。她搬来的时候,就带了这只猫。”老妇人疑惑地说,“可是……人呢?”
谭勇在房间里观察了一阵,发现了几乎装满猫咪粪便的猫砂盆——这也是臭味的一部分。他还在床下找到了袋装猫粮和猫罐头,可惜的是,猫打不开罐头和袋子,在没有主人照顾的情况下,被关在这个卧室,活活饿死或者渴死了。卧室的窗户开着,安装了纱窗。臭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这个女人,太没责任心了吧!”老妇人谴责道,“把猫留在家里不管,自己就走了?结果猫活活饿死在了家里!”
“不,我觉得她不是扔下猫咪不管,而是她在外面出什么事——比如遇害了,才没法回到这个家来照顾猫咪。”谭勇看着猫粮的口袋说,“我也养过猫,会买这种品牌猫粮的,一定是爱猫之人。她不会做出把猫活活饿死这种残忍的事情。”
“这么说,她还是遇害了?不过……还好不是在我家里。”老妇人心有余悸地说。
谭勇不置可否,再次对整套房子进行仔细的搜查。这个家总体是干净整洁的,找不到血迹和犯罪的痕迹。为了稳妥起见,谭勇打开衣柜、橱柜进行检查,没有发现异常。直到他在次卧的床下找到三个透明的抽屉。
谭勇蹲在地上,盯着这三个抽屉看了一阵,突然心中一惊,不祥的感觉笼罩心头。
他快步走到客厅,拉开冰箱下方的冷冻室,惊骇的一幕映入眼帘,他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那三个透明的抽屉,原本是冷冻室里用于分开存放食品的。被拿掉之后,冷冻室成了一个大空间的冰柜。一个冻成冰雕般的女人的尸体,蜷曲着塞满了整个空间。
走过来的老妇人看到了冰箱里的尸体,吓得失声尖叫,几近昏厥。谭勇拉住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老妇人浑身颤抖,抓着警察的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被嚇得魂不附体了。谭勇安抚着她的情绪,待她稍微平静一点后,问道:“这就是那个叫何雨珊的租客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的样子……”
“什么?你租房子给她,没见过她的长相?”
“对,只见过身份证上的照片。至于她本人,一直是戴着墨镜和口罩的,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这个租客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装扮如此神秘?谭勇不由得想道。
老妇人一直别着脸,不敢再多看冰箱里的尸体一眼,哆哆嗦嗦地说道,“她是被人杀死……然后,放在冰箱里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没有人会自愿钻进冰箱里冻死。况且谭勇和老妇人都看到了,冰箱里的女尸,衣服和身体上有很多血迹。显然凶手在将她杀害后,将所有杀人的痕迹都处理干净,然后拿出冷冻室的抽屉,将尸体塞了进去。这样做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让法医难以判断死者何时遇害。但是,既然凶手考虑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又不管猫呢?是因为他觉得,猫从饿死到散发出臭味,至少是十几天以后;还是杀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租客的房间里有猫?
不管怎样,这是重大刑事案件,必须立刻跟刑警支队的队长江明汇报。然而,就在谭勇准备拨打电话的时候,老妇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惊惧的眼睛望着他:“谭警官,我求你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的房子里发生了这样的事?”
“什么意思?这里是命案现场!不告诉别人?我们警察不破案了?”
“不……当然要破案。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是‘这个家’里发生了命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谭勇继续拨打电话,“这又不是一般的事,我帮你隐瞒得了吗?”
“噗通”一声,老妇人跪在了谭勇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谭警官,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吗?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经常让我这个外人进你们小区去收废品,对我也很亲切。其实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但我想,如果是谭警官你的话,肯定会帮我的,你不会不管我的死活。”
谭勇诧异地看着她:“什么叫‘你的死活’?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死的只是你的租客罢了!”
“谭警官,这套房子,是我的命。”老妇人眼泪汪汪地说,“我捡了四十年的垃圾和废品,每天把手伸到又脏又臭、有口痰和碎玻璃渣的垃圾桶,从里面翻找出可以卖钱的东西,然后压扁、捆好,送到垃圾回收站,换一点点钱。四十年,风里来雨里去,被所有人瞧不起,包括我儿子。为了躲避我这个丢脸的妈,他宁肯去别的城市打零工都不待在我身边。也正因为这样,没有任何姑娘愿意跟他结婚。为了他,我把积攒一辈子的钱拿出来买了这套房子。但现在出了这种事,这套房子,没法再用来当婚房了。”
“为什么?把一些家具家电换一下,就没问题了。”
老妇人连连摇头:“谭警官,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发生过命案的房子,是不祥的;特别是死过一个单身女人的地方,阴气太重。人住在这种地方,会有血光之灾。就算流落街头,我也不会让我儿子和他未来的老婆、小孩住在这样的地方……”
谭勇听不下去了:“这是迷信!别胡说八道了,没这回事!”
“对,是迷信……那你让我把这套房子卖了,可以吗?”
“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要卖还是要住都是你的自由,用得着我允许吗?”
“可如果大家都知道,这房子是发生过命案的凶宅,就不可能有人买了。等于我一辈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都打了水漂!这样的话,我就没法活了,只有去死。”
谭勇看着她浑浊的双眼和脸上如沟壑般的皱纹,以及那双像树皮一样干枯的双手,想起了这老妇人佝偻着捡废品的画面,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种收入微薄的穷苦老人,因为损失毕生积蓄而寻短见,是完全有可能的事……谭勇实在是做不到无视她的感受,犹豫片刻,说道:“好吧,我答应你,调查和侦破此案的时候,尽量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发生在这个小区的哪一户。”
“那你的同事……”
“我会向队长申请,这起案件由我来负责调查。至于跟我一起调查案件的同事。我会叮嘱他们注意的。”
老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太感谢你了,谭警官!”
“最近几天,你暂时不要来这套房子。这里是命案现场,我们要把房子封锁一段时间,用于调查和取证。”
“好的,我本来就没住这里。”
谭勇再次拨打支队长江明的电话,把上述情况进行了汇报。江明表示立即立案侦查,同意由谭勇来负责侦破此案,李斌进行协助调查。
十几分钟后,法医的车到了。谭勇选择电梯和楼道没人的时候,和李斌一起把冰箱里的尸体运送上警车,然后告知物业,本小区发生了命案,请物业务必提醒小区内的所有住户,注意安全——没有特别强调,凶案发生在哪一户。
法医进行DNA鉴定后,确定死者就是租客何雨珊。而尸检结果是——她死于背部中刀,直接刺穿心脏。之后尸体就被凶手放进了冷冻室,导致死亡时间变得难以确认。从尸体的各种迹象,结合猫死后的腐烂程度来看,这女孩大概是在二十多天前被杀害的。
这个结果,给侦破带来了很大的难度。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出入过这个小区的本地人、外地人,已经难以计数。加上理市是旅游城市,来此旅游和看房的人本来就比较多,在如此大的范围内筛查凶手,犹如大海捞针。
当然,谭勇和李斌也调查了本小区的一些住户和可能跟被害人有关系的人,但是一无所获。因为这个女孩是独自一人居住,跟小区里的所有住户都没有往来,在本地也没有亲戚朋友。事实上,就连她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居住,都是个谜。综合以上原因,这起案件要想告破,几乎是无望了。
由于调查过程中,谭勇和李斌几乎没有提及命案发生在哪家,物业和小区内少数知情的人出于自身的考虑,也没有对外宣扬此事,因此本市的大多数人,只知道玥海湾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个外地女孩。跟命案有关的细节,以及具体的门牌号,知之甚少。
一晃两年过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淡忘此事的时候,老妇人当初说过的一句话,一语成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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