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瞻惊醒,猛地坐起,带起一片水声。
陈伯见陈瞻突然惊醒,恼怒于那婢女惊了陈瞻,对外训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我之前怎么教你们的,让他留下拜帖,在花厅等待,奉上茶点,好言相待。一天天的要见公子的人多了,你一个个地进来通报?”
那婢子泫然欲泣,解释道:“奴婢确实是这样做的,可是那人却才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不愿意再等。”
“奴婢说已经将名刺递进去了,让他再等等,可他说自己是来与公子讨论诗词的,就是“汉家烟尘在东北”一句,公子听了便会见他。”
“现在他正在往里冲,奴婢们快要拦不下来了……”
陈瞻听完她的汇报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了,这个行事风格是刘荣没跑了。
现在那么急着见他,是也听出了些什么?
人来都来了,还是要见见他。
刘荣资质不错,家里又底蕴雄厚,如果操作得当,或许能入账一大笔功德。而且自己今天才血虐了人家,怎么能指望人家给自己保守秘密(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生病,导致面圣名额被顶替)!
陈瞻对着门外吩咐道:“我知道了,这确实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下去吧,就跟他说我刚刚醉酒才醒,现在仪容不整,让他稍待片刻,我这就更衣出来见他。”
陈瞻不情愿地从热水中起身:“陈伯更衣吧。”
陈伯赶忙递上布巾给陈瞻擦身子,自己出去准备衣服。
若是出去见客,自然不能再穿居家常服,刚刚准备的衣服都要换。
陈瞻刚刚穿好了中衣,陈伯便抱着几件衣服进来了,陈瞻随便选了一件,在陈伯的帮助下穿上。
冠服是统治阶级让自己区别于劳动人民的重要表示。
所以为了夸耀自己所占据的资源,也表示自己不需要劳作即可养尊处优,这样的衣服一般宽大且难穿戴。
虽然只是普通会客,衣服比参加文会的那套简单很多,但是刚刚穿来的陈瞻怕闹出笑话,还是让陈伯协助。
不过好在他尚在病中,并未引起怀疑。
穿好衣服之后,陈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显现出病容才出门去见客。
陈瞻换好衣服便向待客的花厅走去,案上摆着婢女送上的茶点,然而精美的点心并没有引起刘荣的注意,他正焦急地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刘君久等了。”陈瞻推开房门,直接坐到了主位上。
一会要谈的事不能泄露,陈瞻让随从皆在门外等候,如今花厅内只有他与刘荣两人,所以陈瞻也不愿意多礼,直接看门见山:“刘君此来怕不是简单地为诗文之事吧?”
刘荣一愣,心道果然,便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陈君先前所言,近年来外族多次侵扰边地,致我边郡损伤惨重。在下观陈君诗中所言“汉家烟尘在东北”一句便想到东北乌桓之事。”
刘荣也不客套,直接说出了他的猜想:“东北才历张猛之乱,伤亡惨重,又兼张猛裹挟中山叛军外逃,以至兵力空虚,若是乌桓效鲜卑之事,便能长驱直入,我大雍或无力应对。”
虽然之前刘荣在文会上,便猜测陈瞻此句所言意指乌桓有反心。
但是若如此,陈瞻不明说,就是表明他害怕担着逼反乌桓的责任,所以若是他直接问陈瞻,是不会得到答案的。
因而这个猜测只能由他先开口主动提出,不能由他向陈瞻问出。
至于陈瞻听了会不会往外乱说,反正他是天下第一号“妄人”,满朝公卿都喷好几遍了,也不差这点黑历史。
不过陈瞻倒是没有想到这层,他甚至未曾想到自己这句诗还有此等深意。
陈瞻发誓自己当时真的只是抄诗抄顺了手,没意识到这一点。
‘哎,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差点翻车,幸亏现在不是大清,否则万一哪天闹出“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可就哭都没处哭了,看来文抄公不能当啊!"
虽然这次是他却有针对乌桓之意,但是难保下次还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陈瞻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一边思考着刘荣的问题。
反正刘荣自己先说了乌桓之事,算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自然会保密,所以陈瞻也没了顾忌,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在下先前在中山确实见了一些矛盾之事,故而心中存疑,刘君先稍坐饮茶,听我慢慢道来。”
“我当时求医中山,病势昏沉之间所见之事有限,然,有三个疑点。”
“一者:中山张猛所部马匹甚众。我曾与十几商贾一起陷于叛军追击,追兵皆为普通郡兵服饰,然所乘马匹皆为良驹。初时我以为是我等暴露身份,因而引得叛军派骑兵追袭,事后才知并非如此,张猛所部普通士卒亦能获得马匹。后张猛溃败,逃窜之时所率千人也是一人双骑。”
“要知道即使中山地处边郡,一匹马也得要五万钱吧,我竟不知我大雍郡兵何时如此富裕了?”
“其二,刘君也知,近年来天灾频繁,我大雍实无力支付归化军之粮饷,去年应发给乌桓的粮草并未足额到账。而且乌桓去年在没有足够粮草的情况下撑过了一整个冬天,并没有向朝廷伸手要粮。”
“我原以为是朝廷让冀州刺史代发了去年给乌桓的军费,毕竟这样可以节省途中运输损耗。但是我查遍近三年来冀州的账册,并未发现这笔支出。我想冀州刺史也不会拿自己身家填冀州财政的大坑,还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乌桓去年应该确实没有收到朝廷的粮饷。”
“那么乌桓想要这笔粮食只能从大雍内地获取。可是边境自有防御工事,虽废弛已久,但是但凡有偷渡之人总会留下痕迹。但是去年边境安宁,亦无警报,这十分反常,除非有人缓解了乌桓的压力,补上了这个缺口。”
“其三则是:当时张猛军仓皇出逃,将城内府库并付之一炬,最后仅剩下满地灰烬。”
“虽然中山账册与粮草一并焚毁。但是我在裴刺史处看过冀州账册,今年中山并未缴税。而且张猛奔逃之时并未携带辎重,张猛又不养流民,放任他们抢粮,所以粮仓里的余量应该与叛乱之前相差不大,虽说今年发生了蝗灾,但是去年秋收下的粮食也还在。那么多粮草,虽然当时城中混乱,以至大军没有及时救火,但是半个时辰也不至全部烧完!”
刘荣恍然大悟:“所以结合一三两点,资助乌桓得人很可能就是张猛!而且他去年就和乌桓勾结了!”
刘荣不寒而栗,原本大雍的边境已经如此千疮百孔了,他低下头仔细思考陈瞻所说。
“这不合理!”刘荣搁下茶杯,焦急地在花厅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但是张猛为什么要勾结外族呢?他是今年被清流赶尽杀绝的时候害怕处罚才反的,若是他去年就生了反意,所以才勾结乌桓,为何今年才反?”
陈瞻不明所以,不好上去打搅,只能在一旁看着。突然刘荣停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
刘荣越说越激动,甚至拿起陈瞻的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去年边境安宁,城中粮草缺失,因为去年乌桓本要进犯,而张猛拿着这些粮补绥靖,换取乌桓不进攻的承诺。”
但是刘荣说到一半声音又弱了下去,他还有一个疑问:“只是这样虽然暂缓了乌桓进犯,但是张猛自己也落不到好处,粮食也花了出去,以后难道要拿自己的家资填补亏空吗?”
陈瞻作为一个工科生,对于数据比古人敏感多了,刘荣想不明白的地方他倒是很快就想通了,于是接着刘荣的话解释道:
“我猜测去年那次交易不仅是绥靖,更是互市,乌桓年景不好,马价跌得厉害,草场无法供养那么多马匹,乌桓人必定会低价出一批马,而张猛拿着稀缺物资粮食去买马还能再压一压价格!”
“若是借此去关中倒卖一波,换取金银再带回来,一路上并不十分显眼,到时候便可在本地将金银兑换成粮食,一来一回之间便可得千万之利。”(张猛之所以不能远距离买粮,是因为没办法解决运输问题。现在从南方买粮食可以走运河或者海运,但是张猛那个时候走陆路,成本都挣不回来。)
刘荣也是聪慧之人,见陈瞻如此说也想明白了:“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今年夏粮收上来之后他便能靠低价买粮补足亏空。谁知今年蝗灾,粮食欠收,所以中山的粮仓并未被补齐,而张猛的金银就砸在了手里!”
刘荣很想否定,但是试试就摆在他的面前,刘荣声音颤抖地说出来他们的推测:“那时清流清洗阉党,张猛以为事情暴露,害怕朝廷派人核查粮仓,所以才……”
原来张猛之乱所涉各方竟无无罪之人……
看刘荣如此,陈瞻叹了一口气宽慰道:“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乌桓也不是之和冀州一州接壤,万一朝廷调动了幽州或者其他州郡之粮接济乌桓,那我们的猜测便都站不住脚了,所以我还需要查查这几年的上计数据,以及朝廷的调令,若是能进尚书台核查……”
陈瞻还没说完就被刘荣打断了:“不用如此麻烦,去年冬天老爷子还管事,我回去问问老爷子!”
他口中的老爷子指的就是前司空刘放。
陈瞻原本还想叮嘱几句,说这一切只是猜测,不要惊动刘司空,谁知刘荣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陈明远,此事等不得了,若真如我等猜测,今年冬天便会出事,这不是我们可以处理的了,等我回去问老爷子再来……”
刘荣一溜烟跑出去了,没有给陈瞻一丝反驳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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