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啤酒喝到月亮落山,这月光墟熄了影,热辣辣的油烟与喧闹被冷清清的西装和灰色工夫替代。一些人下班了,一些人上班了。生活在日落日出中,日复一日。巷子里的猫打了个哈欠,它也是月光墟的客人。
天光光,不见乌云,一日晴。
赵乐伸了个懒腰,在两个喝趴在桌上的老朋友头发上疯狂地揉搓,直到把人烦醒。
“赵乐——”张樾先清醒过来,骂了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么贱呐!”
“荣荣——荣荣——荣荣——”赵乐一个词喊出四个调子,“你还要不要去上课啊!”
“翘了吧。”王荣荣顶着一头鸡窝,认命地趴着。
“可是你是老师啊——”
王荣荣惨叫一声,上半身跟装了弹簧似的反弹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乐:“现在几点?”
“六点。”
“还能睡一个小时……”说完又趴下去。
赵乐推了推她:“回家睡去。”
张樾盯着满桌子狼藉,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朝赵乐的后背猛拍一掌。
“哎哟我去!”
赵乐猝不及防,吓得直蹦起来,她无辜地瞪着张樾。这一掌力道很大,幸好她还穿着一层羽绒服,才不至于搞出内伤。张樾傻傻地笑起来:“回来啦……”
“啊……”
“挺好……”
赵乐也跟着嘿嘿笑着。
“咚——”
直到张樾的脑袋又一次砸桌子上。
实在是没有力气扶起这两位大爷。赵乐心想,要是她有她邵哥那一身肌肉,也许就能轻松扛起这两人,可惜她没有。找足了理由,赵乐坐回椅子上守着这一桌,双手撑着下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街上不认识的人多了起来,没见过的店面招牌也如雨后春笋。似乎是新上位的市长终于舍得将他珍稀宝贵的眼神,分出一分两分施舍给这常年不见日光的村落。钱到位了,路新了,店新了,人也新了。
“万象更新,唯有回忆是旧的。”
赵乐想着,这是他邵哥某一部电影的台词,是她此时心情的凝练。
六点半的时候,张樾醒了。他说每天早上六点半要起来给送菜的师傅开门,无论前夜几晚睡,第二天都会自动醒,早已养成生物钟。赵乐问他都什么时间补觉,他说没事儿的时候就睡。
“都是为了赚钱。”张樾笑了笑,把王荣荣扶起来,“我送她回家吧,你也回去吧。好好休息。”
走前,王荣荣伸手抓住了赵乐的衣服,她睁开惺忪的眼睛,说话时,喷出一嘴的酒气。
她说:“赵乐,改天给我们讲讲,大城市里的生活。”
高中毕业那年,赵乐是唯一一个走出老家的人。武口镇是这个国家里最南的村落,也是最难的村落。赵乐出走时,据说来了一个大学生村官,做了五六年,倒是把这贫穷荒凉的村落给扶起来了。
赵乐一路向前走着,阳光熹微,照在几个迎面走来的旗袍女人身上,她们一脸倦意,曲着背,嘴里叼着烟。赵乐暗道,扶起来,但没有完全扶起来。
她拐进巷子里,停在一座小房子前。
这是一座二楼独栋,门口被三方矮墙围起,以一扇铁门拴住,铁门从不上锁。她推开门,矮墙围起来的空间,让房子的主人打造成一个小院子,两边角落种着各色月季,如今是秋冬交际,却因在南方,仍然能见花色。中间是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繁星点点,通往另一个大门。
另一个大门门口堆放着几双鞋子,赵乐仔细观察了一下,没有男鞋,才放心地推开门,走进去。
“我回来啦!”
房间里传出几声响动,赵乐循声过去,房间门被粗暴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赵乐被摔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子,走向另一个房间,躺在熟悉的床上,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醒了?”女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头凌乱蓬松的金色长卷发搭在肩上,身上只着一件紫红色的丝绸吊带睡裙,未着内衣,外披绿白棋盘格子毛衣,却依然能看出女人有着丰满有致的身材。她翘着腿,圆润白皙的脚趾上挂着一双黑色拖鞋,拖鞋晃啊晃,盛住了女人吐出的烟圈。
红唇轻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露出陶醉沉迷的神情,片刻之后,一缕轻烟缓缓吐出。
赵乐喊了她一声:“妈。”
“晚饭想吃什么?”
“肉吧。”赵乐皱起鼻子,“你少吸点烟,还有,你怎么又不卸妆就睡了?”
“懒得。”烟头在手指间转了一圈,指了个方向,“厨房里有苹果,去切了。”
“哦。”赵乐顺从地去了厨房,洗碗池里竟奇迹般的没有堆积的餐具,她找到冰箱里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冲外边问他妈,“妈,你多久没煮饭了?”
她妈慵懒的声音传出来:“最近人丁兴旺。”
生意好的时候就不做饭,这是她们家的规矩。生意遇到淡季,也是赵乐来做。她妈宁可坐山吃空,也不肯自己动手。后赵乐出走城市,她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习惯,生意淡季时,也有赵乐寄的生活费来填补。
“你还不退休吗?”
“现在只喝酒,不上床。”
苹果端出去的时候,她妈妈手里的烟正好吸到头。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只知道她生的漂亮,又有点文化,气质非凡,孤身一人在荒村里讨生活。她工作时的花名叫蓝色妖姬,村里人喊她小妖姬。赵乐十二岁那年逃出来,那是个黑灯瞎火的深夜,刮着冷风下着冰雨,幸好遇到夜里上班的小妖姬,被捡回家,喊了十几年的妈。
“你找到你亲爹了?”小妖姬问她。
赵乐咬着苹果心:“没呢,但是我不亲的那个爹找到我了。”
“哇……”小妖姬云淡风轻,“那你可真倒霉。”
“我让他去我亲妈墓地找我。”赵乐说,“他就是要钱,要我亲妈给我留的遗产。”
“遗产多么?”
“一个盒子吧。”赵乐说,“我亲妈死前说,那盒子里的东西,能让我得到一笔巨额财产。”
“有多巨?”小妖姬突然乐了,“那盒子里不会装了一张纸条,写着‘巨额遗产’四个字吧,哈哈!”
赵乐无语:“妈大冷天的你别这样行不?不过我也不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
“那你回来干嘛?”
“解决我那个不亲的爹。”
“你要去你亲妈墓地?”
“嗯。”
“有人帮忙吗?”
“没有。”
小妖姬犹犹豫豫的:“我那通讯录上,有几个以前混黑社会的……”
“妈,现在黑社会都被抓进去了。”赵乐打断她。
小妖姬又问:“那你没几个能帮上手的?”
“……不太好。”赵乐说。
她读书时的一帮兄弟,如今各自过上安定的生活。且不说她想不想去求助,就是真去求助了,大家又怎么会愿意抛弃自己安稳的生活,来帮自己呢?
小妖姬说:“如果你说把财产分给他们,肯定就来了。”
“别说这话。”
赵乐把吃光的盘子拿去厨房洗了。
吃完晚饭,小妖姬穿上一身蓝色旗袍,那是她的工服。旗袍是特别定制的,长度仅到大腿,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腿以及若隐若现的毒药。上半身做的修身紧致,勒出了女人特有的美丽和致命的迷人。
——蓝色妖姬出门了。
“妈。”赵乐喊了她一声,递给她一件羽绒服,“到了再脱掉吧,外头挺冷的。”
蓝色妖姬裹上了一身白色羽绒服,羽绒服很长,合拢起来时,包住了膝盖。女人抬头望了望夜空,眼角的皱纹盛住了天上飘下的泪水。
“啊……下雨了。”
“今年冬天雨反倒下得密。”朱奈抱怨着,“很多外景都得让咱们的艺人冒雨演出,这可不行。”
邵瑛武喝着外卖小哥刚送到的橙汁,他猛吸一口,外头敲响一阵惊雷。
会议室里的人齐齐望向窗外。
“其他人看能不能再谈谈,把演出改到室内。”朱奈跟另外几个经纪人交代,他们手底下那些艺人都是刚出道的萌新,萌新的特点就是傻,经纪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了红火,狂风暴雨都能在操场上裸奔,“机会很重要,但咱们公司有的是能给他们的机会,让他们不要心急。”
交代完其他事情,朱奈转头看向邵瑛武。
“小邵,《月上梢头》剧组的事情你知道了?”
邵瑛武摇摇头,显然他从那次研讨会后就没再关注过这事儿:“我以为这剧没了。”
“不。”朱奈说,“余氏集团投资了这个剧,导演换成了梅普,梅导演是咱们老熟人了,跟他合作对你有利。”
“剧本改了。”
朱奈硬着头皮劝他:“只是加了一个角色进去……毕竟金主爸爸摆在那儿。改成双主演,你也还是主演,无论是宣传和戏份我们都不会吃亏……”
“……好。”
朱奈松了口气。
“明天去开剧本研讨会,梅导演刚进组,漏了个口风给咱们,说可能要磨个两三天。我把你这三天的其他工作空下来了,除了楚勤的声乐课,工作重点主要放在这部剧上。然后这周末,按照往年的惯例,给你腾出了三天的假期。”
邵瑛武问:“按照往年惯例,应当是一周。”
“如果你要亲自去说服梅导演的话。”朱奈说,“我最多争取到三天,前提还是剧本研讨会进展顺利。”
邵瑛武沉默片刻,说道:“三天也好。”
朱奈还是放心不下,再叮嘱道:“余明辉进组,你不要跟他起冲突,忍一忍。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但工作哪有永远开开心心的呢?”
“……嗯。”
邵瑛武望着窗外,放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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