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红尘

第一百二十四章国难当头

    
    陈国皇宫,武德殿外。
    这是一座很大的御林园,园中假山流水相接,绕园而合。假山生奇树,流水映卵石。木叶蓊郁,锦鲤成群。月亭生流丹,飞檐雕金龙,雕梁画栋,珠围翠绕,金碧辉煌,极尽奢华。
    布局之精妙,得建筑之神奇,归朴之自然。
    从环园流水桥上,揽一一缕清风徐行,此值五月中,疏影暗香,浓郁芬芳。抬眼间,花草从稚,碧绿青翠。有风动,花摇曳,一时千朵万朵,如浪层叠铺来,又似雪初降,点缀园中,甚为清丽。
    一弯新月刚划过精致的角楼,便被周天的雾霾遮蔽。朦胧的夜色和着孤清,寂寞地压在天空中。唯见御林园灯火阑珊,照映飞阁流丹,层楼叠榭。此时,那园中行来一老一少,便无他人。
    昭帝一袭明皇龙袍在身,身形单薄,步履缓慢。平南王抱一拂尘行在后,灰暗色的长袍险些胜不住他那形容枯槁的身体,佝偻着背脊,看起来气息奄奄。
    如今到了这风烛残年之际,他精气神早已不在,本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之时,受托先帝之孤,护陈国之存亡,弥留而今。
    亦唯恐陈国之乱,而不敢身死也。
    夜是那么地安静,难得蝈蝈的声音在这春花之地,惬意鸣叫。匿于浮萍满地中,藏于碧绿明净里,寻不到踪迹般,唱响生命短暂的离歌。
    昭帝愁眉不展,思绪万千,这园中怡人美景,他却无心思赏。
    平南王长声叹道:“天用,此事成败,在此一举。虽有冒险,眼下,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昭帝并不想冒险,争辩道:“太爷爷,朝中乱臣贼子不少,薛乾势力滔天。一旦不慎,葬送了这江山,我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陈国的江山扛在他的肩上,责任重大,他不敢赌。
    “天用,懦弱不是你该有的样子,勇敢无畏,才能直面人生,何况你是一国之君,肩上挑着的,是整个陈国啊,孩子,你该长大了。太爷爷老了,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所以这件事,你必须做决定!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平南王艰难地喘出了一口气,伸出他那满布刀凿般皱纹的右手轻轻抚在昭帝的肩上,深陷无神的双眼里流露出鼓励,疼爱之色。
    昭帝动容,那是怎样的一双手,瘦骨嶙峋,苍老松弛,青筋暴起,布满老斑,茧。抚在他肩上,却是那么亲切,温暖。
    这是浓浓的亲情。
    六岁成孤,同年登基,昭帝的心里,缺少太多太多的爱。
    这爱,总有来的时候。他双眼发红,眼里充斥着浓烈的渴望,静静地看着平南王,心里的爱在这一瞬间被填满。他笑了,平南王也跟着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嘴巴,恍惚之下,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人。
    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太和殿朝上,群臣朝拜,却无一人奏朝。户部尚书朕翀等人站于前列,虽行朝拜之礼,却无朝拜之心。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傀儡皇帝坐不了几日了。
    朝堂之上,昭帝一身黄袍加身,头戴盘龙珠冠,蜕去了平日清秀的稚气,看起来英明神武,威严肃目。
    眼见一群大臣心不在焉,礼数不持,他也不见怒,向身旁的平南王陈公公示意了一下。便端坐龙椅,一拂龙袖,英气迫人,正声道:“各位爱卿,今日无人进奏,是因为我陈国天平盛世,人人安居乐业了吗?”
    朝中一些大臣一时窃窃私语,相互示意,脸上露出轻慢的神色来。一些大臣虽默不作声,但脸上藏不住怪异之色。
    此值多事之秋,百姓流离,天荒肆虐,怎无国事上奏。只是,上奏于一个即将退位没用的皇帝,已无意义。
    其中一些忠臣义士倒是携奏而来,却不妨身上的奏皆被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等人以同奏的理由要走。
    此番见朕翀等人无上奏之意,心里了然。但身居官职,不敢招惹势力强大的朕翀等人,虽有愤懑之色,却只得缄口不言,以免祸从口出,招人坑害。
    也有不畏者欲上前,却被百官拥堵,一时无法进奏,急得含恨跺地,不知该如何。
    乱嗡嗡的声音充斥在昭帝的耳中,他有些不胜其烦,便道:“众爱卿既无要事上奏,可见我陈国日日蒸上,民富国强,此乃一大幸事。”
    朝中有人听见昭帝的话,露出讥讽的笑容。很多人都将昭帝当作了一个乐不思蜀,懦弱无能的昏君。
    昭帝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开口继续道:“朕近日命人查明,贼人薛乾已经叛国,于几日前逃离了梁京。即日起,革除薛乾宰相的官职,查封薛府所有财产,追回半边兵符,并严格排查同流者,实施抓捕,一个不放过。薛乾大逆不道,理应株连九族。但念我陈国法度严明,盛世来之不易,朕必从宽赦贷。郑翀,此事,就由你去办。”
    朝中的朕翀一听此话,吓得急忙跪下,他怎么不明了,自己的女儿嫁入薛府多年,若是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哆哆嗦嗦跪在地面,用自己的官职狡辩道:“圣上,微臣乃为户部尚书,没有权力调动兵马抓捕叛国罪人。”
    “无妨,这个权力,朕给你。郑翀,你身为户部尚书,也算两朝元老了,历来勤恳政事,忠心无二,如今宰相职位空乏,就由你继任,不得推辞。接旨吧。”
    昭帝不容置疑的声音在朝中响起,群臣内心震撼。陈国的宰相,历来任命的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忠君爱国高尚的情操,还需有一定的政绩和威望。毕竟,宰相的身份,象征着半块兵符,以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力。
    那是一种几乎登天的权力象征啊。
    但昭帝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将这个位置交给了郑翀,按理来说,朝廷百官必然不服,但此刻,他们虽然震惊,却无一人站出来反对。事实上,这个位置,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并没有几个人羡慕。
    陈公公来到郑翀的身边,将昭帝早已拟好的两份圣旨递到他手中。一份是任命,一份是命令。
    “微臣——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翀跪在地上,双手接旨。这个位置,他也曾夜夜思,日日想,如今真的到了手中,他却显得那么恐惧。若是真的可以,他宁可不要这个位置。
    昭帝安的什么心啊。
    这让他怎么去查,郑翀一筹莫展,心里发苦,不知道该怎么办。硬着头皮,行了跪拜之礼后,他才缓缓站起身,一时间显得苍老了许多。
    “郑爱卿为何满脸愁容?”昭帝装作一脸糊涂的问道。
    “圣上,没,微臣是太过于激动了……”
    朕翀恨不得杀了昭帝,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感激的笑容。
    “有郑爱卿在,朕就心安了。退朝!”
    昭帝龙行虎步,大步流星离开太和殿。留下一众惊呆了的大臣。有人不明所以,有人束手无策,都觉今日的昭帝做法太过随意,又太强势,但似乎,也很符合常理。
    只有郑翀觉得,昭帝是有意为难他。出宫的他,对着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拂袖而去。
    陈国的天,马上就要变了。他,也得尽快准备妥当,以免夜长梦多,出现什么差池。
    ……
    “报——我东部军遣军五千,已于一线天行来,距紫竹林路程不出一日。”
    “报——新征五万余兵马,已于紫竹林安营扎寨,等待大军汇合。”
    “报——天门山宗,虞竹道观,梦虚庵,玄山派等十二宗门携宗门子弟三千余人已于四方往紫竹林的方向汇合,这将是我军攻破皇宫的最强战力。”
    ……
    半日后,又一道急讯传来。
    “报——西北镇边军八万余,已于吾夷城方向行来,二日内必达紫竹林,此军统帅是伍国华,军师魏不归道长。”
    “哦,八万余?好,魏道长好手段,竟给朕带来了八万将士,天助我也。”
    薛乾骑在马上,听着传讯兵传来的一道道好消息,捻了捻胡须,心潮澎湃,大喊道:“全军加快行进速度,务必在四个时辰内赶往紫竹林!”
    ……
    同一时间,一道急讯也由四方传进皇宫中。
    昭帝坐在寝宫中,听着王友担忧的禀报,眸子里透着丝丝凉意。
    “终于来了吗?”他喃喃道。
    这一天,还是来了,昭帝掩下情绪,没有动怒,静静地听完王友的禀报。
    “除去驻守边疆的军队,我们可以调动多少将士?”昭帝问道。
    王友脸上浮现起一丝凝重,有些黯然的道:“大约五万不到,而且都是从各地聚集起来的,恐怕军心不稳。陛下,咱家还是建议,将驻扎边疆的部队全部调过来。领土失去,还可以收回,国没了……就真的没了!”
    昭帝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天边几朵白云悠然,深沉的说道:“不可,便是他薛乾,也不敢调动楚碣关二十万大军。朕,更不会调动任何一方兵马,哪怕一兵一卒也不行。领土不可失,国也不可灭。”
    “只要守住梁京城,那我陈国就不会灭亡。王公公,朕只需这五万兵马,加上梁京城十万将士即可。”
    昭帝转身看向王友,眼里满是坚定之色。
    王友知昭帝意已决,几道哀叹,道:“陛下,这梁京城的十万将士,恐怕大多数都已被薛乾收买了,如若到时他们之中有人临阵倒戈,定会置我军于不利。”
    此刻,昭帝突然站直了身子,向王友恭敬地鞠了一个躬,眼里带着异样的情绪,郑重地道:“朕知道。所以能否守住城池,朕要交给你和你的侍卫队了。拜托你了。”
    “那陛下的安全……”王友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急忙去搀住昭帝,他可受不起昭帝这样的大礼。
    十年前,他是先帝的亲身侍卫,更是受师父平南王的嘱托,一定要保护好先帝。然而,南云国一战,他却亲眼看着昭帝死在敌人手中,而无能为力。
    他自责,悔恨。从那以后,他亲手阉了自己,尽可能陪在年幼的昭帝身边,许下了侍奉昭帝一生的毒誓。
    纵是死,也要死在昭帝的前面。
    “我得照顾好你,保护好你。”王友补充道。这个黑头炭脸的粗犷汉子,眼里已有些湿润。
    昭帝见这壮硕的汉子眼圈发红,就要哭出,不禁哑然失笑,轻声道:“王叔,守好城池,就是给我的最好报答。不要担心,太爷爷会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好!这一次,就让我与梁京城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王。”
    王友葬了伤感,坚定的道。
    翌日,小雨绵绵,凉风拂面,梁京城沉沦在一片白雾之下,羌笛声悠悠。
    朝堂之上,昭帝因为薛乾就“义正言辞”“理由充分”顺应天道、揭竿而起,讨伐昏君的做法勃然大怒。百官惊悚,立于朝中沉默不语,生怕被迁怒,谁知昭帝再以昨日无奏之事,罚了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获敛了不少金银财宝。
    这笔钱,他要留下来,交给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士家属们。
    梁京城风声鹤唳,有坊间传闻,梁京城即将大乱,陈国即将动  乱。人们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有人拖儿带母,举家迁移,希冀找到世外桃源之地,免去战争的纷扰,安渡余生。有人义愤填膺,辱骂薛乾大逆不道,也有指责昭帝无所作为者……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在城中疯传,人们越发惶恐不安。
    两日后,一支多达五万人的军队,驻扎在了梁京城外,同时,守护整个梁京城的十万大军中,有将近三万将士也走出了梁京城。随着那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彻底关上,整个梁京城,陷入了绝对的恐慌中。
    正在这时,一道由昭帝亲自拟下的圣旨传了下来,瞬间安抚了城中百姓的心。
    没有人能够想到,年仅十六岁的昭帝,竟不忍看到城中百姓遭受战火吞噬,不忍看到万千百姓因此流离失所。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御驾军中,死守城外,与梁京共存亡。
    简单来说,就是在梁京城外,与叛军来一场生死决斗。
    一些曾谩骂他无能,嘲弄他无用的人,在得知这件事后,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他虽贵为一国之君,但他才十六岁啊,还是个孩子,却要承担起那么大责任,将生死置之度外,守护梁京城,守护整个陈国。
    他甚至没有调动边疆的一兵一卒,也没有征用一个兵马。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感受到了他的好;直到这一刻,人们才知道昭帝有多勇敢;直到这一刻,人们才知道昭帝有多伟大。
    这个是英雄!
    有人因为这个明君喜极而泣,有人因为这个明君不甚惋惜,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而对于判乱分子的薛乾,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祖宗八代都被人找出来唾弃了一遍。
    梁京城楼上,王友身披铠甲,手执一明晃晃大刀,垂头眺望被三万将士护在其中,正气凛然的昭帝,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答应了昭帝守护好梁京城池,却没有想到,昭帝会离开安全的皇宫,亲自率军抵抗叛军。
    叛军之多,恐有十万以上,又得十二们宗门的大利支持。而我军,仅八万将士。就连城中剩下的七万将士,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昭帝身单力薄,还将他最信赖,实力最强悍的侍卫队留在了这里。
    王友突然明了昭帝当是对他所说的话,那一句“拜托了”,到底是蕴含着多少心酸和无奈,以及期望。是孤注一掷,是别无他法,是对他王友赤  裸裸的信任。
    这城中七万将士是否会判变,直接关系到梁京城的失收。
    而他与这一百二十名侍卫,是守护好梁京城最后一道城墙的关键,意义重大,不容有失。
    王友心里好难受,缓缓转过身,眼圈都已通红,他瞧了又瞧眼前这一众身材魁梧,气息深沉的铮铮铁汉们,忽觉嗓子里堵着什么,很不舒服,让他哽咽了。没有办法,他举刀嘶吼,哑着声道:“守住梁京城,势与梁京城共存亡。”
    一滴泪,终是在这个黑脸壮汉的眼眶里盛不住,滑了下来。当着众多将士的面,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哭了。
    昭帝的侍卫队,从来没有正队长,他是这群侍卫的领导者,他有权利决定他们的生死。但这般以殉国难为己任,虽义不容辞,但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他心怎能割舍?
    “守住梁京城,势与梁京城共存亡。”
    “守住梁京城,势与梁京城共存亡。”
    “守住梁京城,势与梁京城共存亡。”
    ……
    一百二十位同样身被铠甲的侍卫不惧生死,慷慨赴义。振臂呼应,其声穿云裂石,震耳欲聋。身旁的将士见此无不动容,不约而同的唱起了壮哉军歌。
    这一夜,梁京城下灯光通明。千嶂里,篝火遍地,有军歌飘遥万里,响遏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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