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秋。
北平的学生与工人运动并未因恶势力的镇压而减少,相反,他们如飞蛾般执着于那盏灯火,眷恋光明。
惊雷后少不了倾盆大雨,大雨将街上洒了一地的宣传单打湿,纸张糊成了一团,软趴趴地倒在雨水里。地上的鲜血混合在雨水中,流进地下排水口。
运动失败,学生被捕,工人惨遭杀害。警察特务们大肆搜捕抗日份子,北平、上海多个联络站被毁。
上海,夜。
一个被追捕的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喘着粗气忍痛把怀中的信件匆匆塞进邮筒。他欣慰地钻进一旁的弄堂,拉响手雷,与追赶过来的特务们同归于尽。
数日后,一封信送到闻思齐手中。送信的邮递员操着正宗的北海道口音,把信递给他,擦擦汗道:“思齐君,家里又来信啊?”
闻思齐捏着信微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转身关好门上楼。信纸一片雪白,他点燃蜡烛,将纸张小心地放在火上面来回烤,没过多久,一排排字整齐地呈现在面前。
信中内容不多,一则是让他速速回国,急需协助组织重建上海地下情报网......
二则,进入汪伪76号,协助日军搜集情报、占领中国......
闻思齐看着手中的信,思绪复杂。他既激动可以回国战斗,但又怕回祖国。国内动荡,遍地血雨腥风,他怕面对千疮百孔的祖国与流离失所的人民。
短暂的迟疑彷徨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把信纸烧掉,看着信纸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即使中华大地上满目疮痍,也是他的国家啊......
是时候找藤井三郎谈谈了。他想着,拿起了电话。
假如我的信念随着我的心脏的跳动而动摇,那是可悲的。
董羽丰此刻脑子里一直浮出这句话,内心无比煎熬。
老李告诉他,这句话是席勒说的。
老李喜欢席勒的诗,他常教董羽丰认字,还送给他一本《席勒诗选》。
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董羽丰面前,来人的声音带着阴翳的冷,“还不说吗?”
“没呢处长,这家伙骨头硬得很!”
董羽丰像条死鱼一样被吊在刑架上,嘴角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花在水泥地上溅开,险些溅到赵子岩皮鞋上。赵子岩厌恶地退后一步,掏出上衣兜里的帕子捂住口鼻,审讯室的腥臭味令人嫌弃又恶心。
两名警员把他架下来放到电椅上,有人开始卖力地摇着电椅手柄,电流穿过董羽丰全身,他痛苦地痉挛着。电椅旁的灯泡越来越亮,电流持续加强,审讯室的电灯渐明渐暗。
董羽丰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生不如死。电流经过他的皮肤,像要把他的皮肉和骨头剥离一样,像是随时会丧命。
丧命?不,不能。
朦胧中,董羽丰看见了远在陕北的母亲,她站在村口,远远地叫他回家吃饭。那碗母亲熬的红薯粥,他好多年没有喝到了。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他就立志做一名不怕牺牲的战士,即使临近死亡也要不屈不挠。但现在,他觉得在陕北穷山沟里做一名庄稼汉也挺好的,他开始无比想念那碗滚烫的红薯粥。
遍体鳞伤的董羽丰身上的粗布衣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血水顺着电椅往下淌,打在水泥地上。赵子岩捂着口鼻“啧啧”了两声,带着惋惜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抬脚就要出门去。
“我说......”
赵子岩转过身来,眉头一拧,“什么?”
摇手柄的警员停了下来,电椅旁的灯泡不亮了,身旁的小警员立马拿起笔杆子,等着他做笔录。
“我可以告诉你们名单......”
一双扎着白色绑腿的脚从审讯室门口悄然离去,步伐慌而不乱地朝办公楼走去,一路上脸上保持着镇定的微笑跟熟识的警员打招呼。进入办公室掩上门后,他拿起话筒急速地转动电话转轮。
与此同时,马里昂咖啡馆电话铃响起,服务生接了电话便冲店内询问道:“哪位是曾先生?”
一名身着长衫的男人从窗边站起,一边走过来一边和气地说:“是我的电话,谢谢啊。”
打电话的警员心急火燎,突然门外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有人拍门喊道:“陈声,快开门!给我出来!”
陈警员回头看了眼那扇门,从腰间掏出手枪,他决定守好最后一个岗位。
电话那头传来中年男子愉悦的嗓音,像是跟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陈声,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等了你一下午怎么没来?”
陈声语速飞快地说:“山茶滞销,另寻路径。”
曾里元心头一凛,电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匆匆被挂断了。
警员们破门而入,陈声朝他们开了两枪,击倒了两名警员,但枪林弹雨,寡不敌众,陈声最后倒在血泊之中。
曾里元挂了电话,心下一沉,急忙从咖啡馆离开。
每周五曾里元都会在马里昂咖啡馆等陈声进行情报交接。自从董羽丰被捕后,他劝陈声撤离上海,可陈声说他要留下来静观其变,要是董羽丰叛变,他可以第一时间告诉组织,避免更大损失。他们也定好了危险信号,那句“山茶滞销,另寻路径”代表他这条线暴露了,需尽快撤离。
他也知道,那句话也代表他回不来了。
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死亡是常态,严峻的斗争形式并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悲伤。
“先生,坐车吗?”一名黄包车夫拉着车,期待地看着他。
曾里元稳定心神,上车坐稳,对车夫道:“去恒山书店。”
“去恒山书店!”同样的话在警署响起,一窝蜂警员拿上家伙什奔下楼,发动车子。
赵子岩上衣警服敞开,里面穿着白衬衫,警帽也不戴,平常个性随意惯了,没人敢说什么。出发前他想了想,还是将佩枪放回抽屉。
二队的队长从对门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问道:“赵队长,又有任务啊?”
“嗯,去抓共党。”赵子岩看也不看他,径自出门去。
恒山书店坐落在四马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平常店内冷冷清清,偶尔会有几个学生或粗布衣衫的人来翻翻书。周围邻居都叫店主老李,他约莫四十岁,体态偏瘦,常年戴着一副老旧眼镜,看上去有股文人的样子。
今天的生意依旧冷清,老李闲来无事蹲在门口给他的两盆月季修剪花枝。曾里元下了黄包车,喊了声:“李老板。”
老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修剪,随口说道:“曾先生来了,这次想借什么书?”
曾里元笑道:“我要那本《官场现形记》。”
“跟我来吧。”
老李放下剪子,带着曾里元穿过书店大堂来到里屋。进了里屋,曾里元拉着他低声说道:“警署传来消息,你们暴露了,赶快撤离,离开上海!”
老李听罢,将书柜最上边的一只红漆箱子取下来,开了锁翻出里面的文件,扔进准备好的火盆烧掉。曾里元小心地从窗子里观察大街,以防有不速之客。
“组长,那你呢?”
曾里元回答道:“我和叛徒没有横向联系,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对了,下午会有刚到上海的同志来接头,我们撤离了,这个同志交给你了。他看到我留的信号会自行离开,并且在后天会在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接头暗号是:先生你有打火机吗?没有,我只有火柴。”老李语速飞快地交代道,曾里元点点头让他放心。
做完手头的工作,老李想出门将那两盆月季搬回里屋。盆栽是信号,这是他和新同志的约定。
下午三点,警察包围了恒山书店,店去人空,店里只剩那些老旧书籍和一盘烧干的灰烬。赵子岩叉着腰在门口破口大骂,要不是警员拦着,他会把书店一把火点着了。
恒山书店的对面屋檐下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拎着一个红木皮箱,帽子压得很低,叫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若不是没见着门口的盆栽,他恐怕进去之后难以脱身。
傍晚时分,各家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闻家饭桌上亮着橘色的灯,本属于温馨的晚饭时间,但菜已经热了三回了。女管家沈念冬一边焦急地望着门外,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再去热一次饭菜。
沈念冬虽是闻家下人,但又不全是闻家下人。说起来要追溯到她的十二岁,她父母是闻家的杂工,在闻父出南洋做生意的时候,闻父遇到生意对手暗中谋杀,沈念冬的父母为了保护他而死,此后闻父念及恩情便把沈念冬接过来抚养,还送她去念书。闻父去世后,闻思齐考上美国西点军校出国,家中生意无人打理,于是沈念冬便作为女管家帮忙接手,免去了闻思齐许多后顾之忧。
外人眼里她是闻家家仆,但在闻家人眼里她如朝夕相处的家人一般存在。
老式挂钟指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发出“铛、铛、铛”的报时声。闻婉秋垂着头推门而入,沈念冬听到门锁的声音从里屋急急跑出,见着是她,紧绷的心才慢慢松下来。
闻婉秋扎着两个麻花辫,一身蓝竹布褂黑布短裙灰扑扑的,身上斜挎着蓝色方包,包里装着下午上课的课本。她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走得出神又慢悠悠。
沈念冬见她一身狼狈,急忙迎上前查看,本想责怪她为什么回得这样晚,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闻婉秋眼眶一热,展开两只手给她看,“冬姐,我摔了一跤。”
沈念冬一看,两只手掌被擦伤得破皮冒出血丝,伤口还夹杂着小沙砾。她赶紧拉她进屋,让阿萍去拿药箱来,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怎么摔的?走路也不看着点么?”
闻婉秋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说道:“他们不要命地挤电车,把我挤出去了,我一个没站稳就这样了。”
沈念冬数落着她:“就算你走路回来也应该早就回来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闻婉秋低着头辩解道:“去同学家写作业,没看时间。”
沈念冬瞟了她几眼,转身去厨房盛饭,嘴里念叨道:“回来晚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现在外头多乱呀,你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注意的,总是瞎跑。”
“知道啦,冬姐。”闻婉秋笑吟吟地回应着,尔后上楼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沈念冬掀开倒扣盖着菜的瓷碗,喊她下来吃饭。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来人站在门口,一身笔挺西服,身材挺拔,长身玉立,见着沈念冬唇角漾笑。
沈念冬见着他有些发愣,手里的动作都停了,阿萍从厨房跑出来欢喜道:“是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三年了。
闻思齐走向前来,唤道:“阿萍,念冬。”
沈念冬看着他缓缓说道:“少爷,你瘦了。”
闻思齐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没有外人,不要叫我少爷。”
“是,大哥。”沈念冬柔柔唤道。
“大哥!”闻婉秋从楼上跑下来,欣喜地扑在他怀里迎接他。
“哎哟,我看看,我家小妹又长高了。”闻思齐笑得和蔼,不忘揉揉她的脑袋。
闻婉秋不以为然,“每次回来你都这么说,我去给你放行李!”说着她接过他手上的红木皮箱,奔上楼去。
闻婉秋走后,闻思齐一脸温和转向沈念冬,“这三年家里还好吧?”
“好,好得很。”沈念冬说着,又让阿萍去添多一副碗筷,“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捎个信?我好去接你。”
“这次回来得匆忙,就没有提前知会家里。”
沈念冬给他倒了杯茶,问道:“大哥这次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闻思齐接过那杯茶笑了笑,说道:“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不走了?”沈念冬有些惊讶,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军校毕业回国都要上前线,你不用去吗?”
“念冬,我休学了。”闻思齐叹了口气。
这下沈念冬更懵了,她记得闻思齐当初一心想要去读军校,一去就是三年,后面的两年里,他又发电报来说去日本做交流,算起来他出国五年,才回过一次家。如此专心扑在学业上的他,怎么会突然休学回来?
许是看出她的疑惑,闻思齐补充说道:“虽说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样大,但国外终究比不了家里,我想明白了,一家人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沈念冬想了想,说道:“只要是大哥决定的事儿,我都支持你。”
闻思齐眼中带笑,拍了拍她的手,“这三年辛苦你了,又要打理生意,又要照顾婉秋。”
“大哥,您这话就生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沈念冬说着,又朝楼上喊道:“婉秋,你在上面干什么?饭都凉了!”
闻思齐舀了一口汤,感慨地说:“还是家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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