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长您找我?”赵子岩推开署长办公室的门。
谢利安挥挥手,示意他关好门,赵子岩关好门,谢利安上前来问道:“昨晚抓到的共党招了没?”
赵子岩摇摇头,眉头紧锁,“还在审,他骨头很硬。”
他本以为谢利安叫他过来是催促进度的,没想到谢利安靠在桌边思索着说:“人你不用审了,把你们这几天查到的线索连同人一起交给76号吧,这个案子现在移交给他们了。”
赵子岩听罢有些惊讶,谢利安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想在新政府领导面前好好表现吗?他刚想开口询问,谢利安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咱们已经把重要人物抓到了,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他们特工总部吧。抓共党不是我们的主攻方向,警署已经够忙了,不差这一个案子。”
这套说辞显然没能说服赵子岩,他还想问些什么,眼睛一瞥便见到谢利安书柜上多了个蓝色青花瓷瓶,釉色漂亮,看着价格不菲。
赵子岩明白了,谢利安喜好收藏,这是已经不是警署的秘密了。
赵子岩笑道:“我明白了,署长,我这就去把人提给76号。”
看破不说破,是赵子岩在警署长时间混下来的原因之一。
而谢利安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凡是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没意思了。
待赵子岩离开后,谢利安从书柜上小心地捧下青花瓷,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用放大镜仔细欣赏上头的花纹,一边欣赏一边嘴里啧啧称赞。
一间门庭若市的饭馆里,老板和伙计正着急地给客人上菜。店不大,但是十年老店,回头客和慕名而来的人非常多。
店里蒸汽氤氲,好在是秋天,大家挤在一块儿也不觉得热。午饭时间,一楼已经坐满了,饭馆里颠勺声、食客的讨论声、伙计的招呼声、小孩子嬉戏声彼此起伏。
闻思齐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尔后跟着伙计上二楼。二楼座位空余不多,主位上都坐满了人。
小伙计讨好地笑着:“这位先生,恐怕您得拼桌了。”
闻思齐点点头,来到一名正在看报纸的男人面前和气地问道:“请问这儿有人吗?”
“没有。”男人回答得很简洁。
闻思齐坐了下来,小伙计殷勤地用肩上搭着的毛巾给他擦干净面前的桌子。
闻思齐说:“给我来二两牛肉面,多汤多放葱,谢谢。”
小伙计应声跑下楼,闻思齐百无聊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里叼着,然后全身口袋摸了个遍,愣是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用两指夹着烟,向对面的男子问道:“先生你有打火机吗?”
曾里元从报纸里抬起头看了一眼他,说道:“没有,我只有火柴。”
“火柴也行。”
曾里元从长衫中摸出一盒火柴,划着了帮他点燃了烟。
闻思齐小口吸着,他不是很习惯香烟的味道。
曾里元继续埋头看报纸,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欢迎回来上海,沉钟同志。”
闻思齐慢慢吐出烟雾,视角偏向一边,语气里有些惊喜道:“老曾,居然是你。”
曾里元轻笑着:“是啊,我也没想到是你,我的老朋友。”
旧友重逢,二人都有感慨,不禁怀念起在以前协助地下印刷红色报刊的时光。随着帝国主义的扩张和国民党当局的破坏,他们不得不停止办刊,闻思齐转而投笔从戎。
曾里元记得,闻思齐那时说,笔杆子可以拯救人们一时的思想,但无法改变侵略者的气焰。多年未见,闻思齐当初的青年稚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坚定。
人多眼杂,他们不能过多寒暄,闻思齐灭了烟问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的任务很艰巨,可能完成的时间会很长,你需要在76号取得信任,长期潜伏下去。我们在76号埋棋不容易,好几次潜伏进去的同志都被敌人识破牺牲了。”说到这儿,曾里元的声音有点低沉。
“好,我准备好了。”闻思齐的声音很坚决。
“在霞飞路21号有个死信箱,如果有一天你联系不到我,你在信封上写‘李先生收’可以通过这个信箱找到一名叫云雀的同志。信箱很安全,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启用,也不能和对面的同志见面。”曾里元说。
“我记住了。”
正说着,小伙计端上两碗面,嘴里喊着:“面来喽!”
曾里元收起报纸,小伙计端着两碗面放到他们面前,一碗是牛肉面,一碗是鸡蛋面。
曾里元低头吃面,闻思齐擦了擦筷子,也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对了,老何呢?他还好吗?”
“老何......”触及往事,曾里元心情有点低落,“他牺牲了。他执行任务失败,被敌人发现了。在行动之前他预感会出事,随即给你和老李写了信,提前把后续安排好。”
闻思齐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他收到信时隐隐感觉不对,现在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很触动。老何是他昔日的上线,在上海教会他很多东西,即使他后来去出国留学,两人的联系也不间断。没想到召他回沪的任务书,竟是老何的绝笔书。
临去日本的前一日,老何为他践行。老何与他握手,说:“愿君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
闻思齐心里沉重极了。
“他的尸首......”
“哪还有尸首?”曾里元摇摇头,“据说是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被炸得四分五裂。剩下的零碎,也不知道76号怎么处理了。”
闻思齐心中酸涩,盯着眼前的牛肉面,再也无法下筷了。
曾里元看着他,认真地说道:“76号每天都在杀人,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下一步动作。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面孔,在上海有背景、履历干净的人,你无疑是最佳人选。这次回来,相信你会遇到麻烦,因为你的弟弟......”他话到这儿就停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闻思齐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赵子岩做了伪警,甚至还在书店的抓捕行动中远远看见他。
“我和他不在一个机关,我会小心的。”闻思齐说道。
“你弟弟枪杀了不少爱国志士。”曾里元简短地说,“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立场。”
闻思齐心中涌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他感觉喉咙涩涩的,像是有什么要跳出来似的。他用略微颤抖的手端起那碗面汤,装作若无其事般,喝了个精光。
即使在白天,天也阴沉得吓人,好似一头随时都会怒号的狮子。层层的阴霾笼罩在汪伪76号这座魔窟里,显得更阴森恐怖。尽管这座楼的外观设计十分有格调,但经过的行人过客匆匆,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里面的魔鬼抓进去吞食。
三个男人被一把猛推,跌跪在地上,仿佛三根落地的萝卜。他们双手被反绑着,面面相觑,手心里渗出了汗。
潘美玲毕恭毕敬地说道:“队长,就是他们仨!”
审讯室的灯光不好,一盏电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秦露从审讯桌前慢慢转过身来,脸浸没在暗处,叫人摸不着神情。
她轻靠桌沿,双手插裤兜,悠闲般说道:“哦?就是你们三个要杀我?”
一个男子开口骂道:“呸!狗汉奸!杀你算便宜了!你个刽子手,沾满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
另一男子也接着骂道:“你就该被大卸八块拿去喂狗!把你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看看,黑成什么样!”
秦露听着他们的咒骂,没有说话。她从裤兜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来静静地点燃,尔后在些许星火中吐出一团云雾来。
在烟雾缭绕中,她平静地说道:“就按他们所说,一刀刀割了,就在这儿。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心肝脾肺肾是不是都一个样。”
潘美玲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招呼着特务们把三个男人拷在刑具上,剥去上衣。特务们在一旁拿了锋利的刀子,从二头肌开始割起。一片片肉被削落,露出森白的骨头,男人们开始惨叫,叫声回荡在整个审讯室里。
秦露吸着烟冷眼观看,饶有兴致,仿佛在观赏一件件艺术品。
约莫两个小时过去后,秦露将一盆肉端去狗房,狼狗阿贵吧唧吧唧地啃着,发出欣喜的低嚎。秦露抚摸着阿贵的头,看它撕扯盆子里的骨头,发出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一辆汽车驶过极司菲尔路,汽车后面紧跟着一辆蓬布车,车上黑压压地坐满了荷枪实弹的伪警。来到76号门前,开车的警员率先下了车,给副驾驶的赵子岩开门。
赵子岩从车上下来,警服敞开着,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
大强看着紧闭的大门,对赵子岩嘀咕道:“队长,76号的架子真大,让我们来,又不开门迎接。”
马冲没那么好的耐心,他素来鲁莽惯了,直接对守门的特务嚷道:“喂,让你们长官出来接人!我们警署大老远过来送人,就是为了吃你们的闭门羹吗?”
瞧见他这种态度,守门的特务没了好脾气,“你嚷什么嚷?会不会好好说话?”
马冲又要着急上火,赵子岩拦住他抢先一步说道:“小兄弟,下属不懂事,劳烦你通报一声。”
特务瞪了马冲一眼,转身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王鸣禹带着一队人出来,大老远他跟赵子岩打招呼道:“哎哟,这不是赵队长吗?这种事情让你下边的伙计来就行了嘛,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赵子岩笑了笑,吐掉嘴里的牙签,挥挥手让警员去把篷布车上的犯人押下来,他说:“王处长,共党狡猾得很,万一在路上被劫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王鸣禹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尔后又接过他递过来的档案袋,问道:“这几天调查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吗?有没有漏的?”
赵子岩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怕警署独吞线索,再继续追查抢功。
“瞧您说的,我们警署办事向来细致,谢署长特别关照过了,漏什么也不敢漏你们要的东西。”
王鸣禹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李默群和谢利安的关系,二人既然打过招呼,他们也不敢怠慢。想到这儿他一边将档案袋传给身后的秦露,一边望着被押解过来浑身是血的男人,诧异地说:“都这样了还不招?”
男人像是昏死过去了一般,被他们一路拖着,脚镣叮叮响。
赵子岩皱着眉头说:“谁说不是呢,我们警署用到的手段有限,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赵子岩身后传来一声他久别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处长,又有新犯人了?”
赵子岩回头,身后走来一名身穿海军制服、身材挺拔的男子,他的表情微变。
闻思齐见着他,也是一愣。
王鸣禹看他回来了,疑问道:“闻处长,你去哪了?方才我找你好久了。”
闻思齐淡淡一笑,“肚子饿,去吃了点东西。”他视线停在犯人身上,问道:“这是哪来的人?我们有大案子了?”
“是啊,还多亏赵队长为我们抓到了这个共党,恐怕能挖出背后的大鱼。”王鸣禹说着,示意让特务把他拖去审讯室。
闻思齐视线转到赵子岩身上,说:“辛苦了,赵队长。”
赵子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说:“闻......哦对,现在得叫你闻处长了。闻处长,别来无恙。”
“我早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赵子岩望着那张和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冷冷地说道:“想不到闻少爷也有为日本人做事的一天,西点军校的高材生,也会来76号干活。”
“是啊。”闻思齐笑得坦荡,“我们这算是殊途同归?以后请多指教。”
他说着,伸出手去。
赵子岩不理会他,他拍了拍手里的警帽,把它戴回头上,撂下一句:“走了,王处长、闻处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齐收回手,望着他上车车子发动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鸣禹注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诧异道:“你们之前认识?他太过分了,居然敢对你冷嘲热讽。”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赵子岩是闻思齐的弟弟,闻思齐是赵子岩的哥哥。
二十年前,闻家远房亲戚赵伯伯来上海找闻父叙旧,期间在院子里撞见闻家小孩子们玩得开心,颇有感慨似的告诉他,自己年迈膝下无子。闻父念及赵伯伯曾在饥荒时的救命之恩,承诺将其中一子过继给他。事后,闻父让两个儿子抓阄。
弟弟运气不好,抓到短的那根,过继仪式结束之后就被抱走了,离开闻家再也没回来。
那年赵子岩六岁。
后来,赵伯伯去世后,赵子岩离开绍兴,杳无音信。
三年前回上海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闻思齐在街上见到了赵子岩,告诉他这么些年他们一直找他。兴许是误认为年少时被家人遗弃,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赵子岩言语冷漠,还发誓以后跟闻家再无半点瓜葛。
闻思齐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亏欠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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