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第六十一章 欢喜

    
    邬瑾并不在家中,饼铺里只有油渍麻花的邬父和邬母,以及两个身穿黄衣的报喜人,捷报高高挂在饼铺门口,上书:“捷报贵府邬瑾高中宽州发解试第一名解元。”
    捷报和“邬家饼铺”四个大字并立,使得这一间小小饼铺蓬荜生辉。
    与其一起生辉的是十石街,人成了潮水,蔓延到窗上、屋顶上、柴垛上、树上。
    十石街已是如此拥挤,十石街外更是人山人海,人潮从不同的地方涌出来,汇在街口,轿子、马车、高头大马,夹杂在人群中,进退两难。
    谁都想不到解元竟住在这个地方。
    更想不到解元此时身处另一重漩涡之中。
    莫府隔绝于世,后花园中山鹛啼鸣,扑扇翅膀乱飞,满地都是黑灰色的羽毛,甚是喧闹——莫聆风在射鸟,一箭未中。
    邬瑾在假山上攥住莫聆风左手手腕,迫使她松开弓弦:“下去。”
    随即去夺莫聆风手中弓箭,低声道:“下去吧......”
    莫聆风细皮嫩肉,未曾挽过弓箭,又未佩韘勾弦,鸟未射到,自己先弄的破皮红肿,手指上滴滴答答的,已经有了殷红血迹。
    莫聆风恍恍惚惚的,握着弓不松手,心想那个张供奉要是到花园里来,她就一箭把他射到湖里去——今日一早,张供奉就问动身的时日。
    可是没有张供奉,还会有牛供奉、马供奉,就算没有供奉,她也要随漕粮队一同进京。
    她想再放一箭,把心里恼人的思绪通通射出去,可邬瑾捏着她的手,把着箭杆不松,令她更加烦恼。
    邬瑾是顶好的人,她不能对着邬瑾发脾气。
    她又想:“张供奉没有犯错,不能把他射到湖里去。”
    这时,邬瑾把弓和箭一起从她的手里夺了出去,放置在一侧,强行攥着她往下走。
    莫聆风着急起来,用力一推邬瑾,邬瑾一只脚立在一块尖石上,忽然受她一推,脚下不稳,脚落地时崴了一下,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动声色地藏了痛处,强行带她下去,又继续攥着她的手往九思轩带:“我一定能过解试,去京都的路上有我陪着你,去了京都,我还给你做斋仆......”
    “你不相信我吗?”邬瑾牵她在花厅中坐下,低头去看她的手。
    莫聆风垂着头,梦呓似的道:“京都也能跑马吗?”
    邬瑾起身在矮柜中找程廷用过的跌打药:“想必能跑。”
    能跑,但是不如宽州敞亮。
    气味刺鼻的药粉倒在莫聆风手指上,她疼的往后一缩手,又把手伸出来:“京都和咱们吃的一样吗?”
    邬瑾撒了药粉,用剪刀剪出一条白色细布,缠绕在她手指上:“我看书上说北味各有不同,京都更淡一些,不过京都繁华之地,正店数不胜数,你还可以尝尝南味。”
    他口吻如此平静,甚至带有憧憬之意,能够大大的抚慰人心,莫聆风听着,垮着的小脸也跟着松懈起来,有了一点孩子气的笑意。
    而他说完之后,心里其实是一片悲凉,他知道一旦入京,莫家兄妹面临的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他只希望莫千澜能够力挽狂澜——莫千澜病弱与危险共存,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连带着莫聆风,也偶尔会在天真之外露出一点獠牙。
    莫聆风低头看手指那个又细又小的结:“我就喜欢宽州味道。”
    她又很愧疚地看着邬瑾:“对不起。”
    邬瑾笑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莫聆风伸手一指他的脚:“害你扭了脚。”
    邬瑾一愣,没想到她会注意到,略动了动脚:“没事。”
    他伸手摸了摸茶壶,给莫聆风倒上杯温茶:“你吹埙吗?”
    莫聆风喝一口茶,当真取出埙来,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曲已成调,只是气息不稳,时而“呜——”的尖叫,时而“扑——”的幽咽落地,使那调子惊险万分。
    她鼓动腮帮子,吹了许久,冷静下来,将埙放下,喝口水歇口气。
    邬瑾从这跌宕起伏的调子里听出来了曲目,正是他在燕馆听过的那一曲奚琴,程廷说那叫《风雪寒》,没想到莫聆风也会用埙吹奏。
    莫聆风心平气和了,见邬瑾认真听自己吹埙,心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勤学苦练,进益不小。
    于是她举起埙,又吹了起来。
    邬瑾自讨苦吃,耳朵吃痛,又有心要陪莫聆风,只得坐着不动。
    程廷来时,莫聆风正吹的尽兴,他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聆风,邬瑾多好的一个人,一直陪着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莫聆风立刻放下埙,跳起来凿了他一拳头。
    程廷受到痛殴,并不还手,喜气洋洋地看向邬瑾:“邬解元。”
    邬瑾诧异地看向程廷:“我?”
    “不是你,”程廷负手而立,面孔肃然,“是我,元章二十二年宽州发解试头名。”
    饶是胸有成竹的邬瑾,也忍不住诧异起来,一股细小的喜悦破壳而出,“汩汩”在身体里流淌,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了莫聆风,深吸一口气。
    解元。
    解元!
    他面上笑容如春晓之花,徐徐绽放。
    终不负父母苦心、终不负先生教导、终不负不懈苦读。
    窗外树影游移,笼罩在他身上,碾过他身体,他一无所觉,只知举目望去,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并未落叶,屋檐下的彩画,炫目多姿,乃是丹青妙手所绘,乃是能工巧匠所雕凿,然而都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炽热。
    片刻过后,他收起脸上笑容,转过身来,却见莫聆风不知何时仰头站在了他身后,抬起手,从上往下一划:“蹲下。”
    邬瑾蹲下去,准备承受她的小拳头——他实在不应该在莫聆风如此难过的时候喜形于色。
    莫聆风伸出双手,双手虚虚环在他脖颈,短而空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后收回手,自顾自回到了原位坐下。
    她的拥抱几乎没有和邬瑾接触,但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她向邬瑾传递了为他高兴的感情。
    他站起来,压下去的笑容又浮了起来,而程廷大步上前,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并且大力拍打他的后背:“鹿鸣宴你可别丢咱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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