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黑夜,血红之后,当天色微微亮起。
陈十三独自从小巷里走了出来,瞧不出神情变化,却记住了老魔说的话语,因此不由得担心起了师妹。
如果真的和老魔说的一样,整个道观其实一直处于夜勤人的监视的话,那么师妹的天赋、心性都已经被夜勤人记录在册了。
甚至于有可能那晚师妹剑意突起,斩杀周潜几人时,也有夜勤人在一旁围观。
那么之后的前去嘉兴主城,进入剑修学院,都是在夜勤人监控下的。
甚至就连陈十三的逃亡,以及再之后的加入夜勤人,都可能是算计好的唯一。
天师府的算测技巧,陈十三知道的,也清楚,因为书上说过。
真正的大天师能够算测出多种结果,然后根据结果推演出走向,从而实现唯一的结果。
如果老魔没有骗他的话,那么他到此为止的二十多年都可能是个笑话。
略带悲剧色彩的笑话,如果记录在册拍摄成电影,说不定还能博取几滴观众的眼泪。
陈十三的独臂在微微颤抖,他稳着表情,没有波动,只是低着脑袋,像是重复且确认一样,念叨了一句。
“夜勤人……?”
他不希望会是这个结局,毕竟没有人喜欢悲剧收场,即使是平时时,陈十三也更喜欢略带荒诞色彩的喜剧。
现在好了。
他的人生看起来确实有些荒诞。
弃子与棋子,谐音字都被他占完了。
陈十三微微颤抖的手在此刻朝衣襟探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再找什么,也许是想学着其他人一样,来一根迷幻心神的香烟。
但他怀里没有烟。
相反的。
陈十三摸到了刀。
锐利的,绽放寒光的刀,可以切开皮肤,砍碎筋骨,了解生命,是武力的象征。
他记起了师父说的话语,强者拥有武力,是用来保护弱者的,而不是以此来压迫弱者。
就例如光鲜亮丽的你在路边看见了脏乱的清洁工,想的不是不要成为清洁工,而是要让其变为光鲜亮丽的清洁工。
师父说的话很有道理。
但陈十三不信。
因为师父死了,可以说是个失败者,失败者的话语再对,都没有说服力。
不过陈十三还是去做了,他还是会帮助弱者,去降妖,去救人,为的就是惯行师父的理念。
而刚才老魔说的话语,却是这么刺耳,夜勤人一直在监视道观,这么说来,师父的理念就像是玩笑一样被他们看到眼里,然后再骤然一跺脚,像是随意踩上的枯枝一样,一下跺得粉碎。
最后啊,就和泥土混在一起,没人在乎,不值一提。
作为荒诞喜剧的结尾真是不错,简直完美附和。
陈十三捏着衣襟中的刀,像是握着武力,这样才能够让他的心思相对稳定一些。
隔了片刻,陈十三又呼了一口气,松开了衣襟里的刀柄,沿着逐渐明亮起来的街道,缓步而行。
他听取了老魔的提议,会去抢夺道观里的所有机缘,但他不会去随意杀人,为人的底线还是要有的。
他不能没有负担的随意杀人,即使他的情感波动只有常人的一半。
陈十三将手插到了兜里,另外空荡的袖子则用风法填充伪装,一样放进兜里,没回药铺,而是继续沿着街道行走。
他刚走完了第一条街,脚步就顿住了。
曾经见到过的张登祥正与他相对,低着脑袋,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不经意间的抬头,一下便瞧见了陈十三,略微皱眉以表疑惑,然后犹豫道。
“这位道友,我们是不是见过面,怎么有些熟悉之感。”
“没有的事。”陈十三伸手压了压斗笠帽檐,改变声线,摇头回道。
张登祥皱着眉头,像是在竭尽所能的思索,以至于本就寡淡的眉头在此刻竟然显得有些浓郁。
他的眼神朝着陈十三的右手看来,微微一瞪眼睛,像是看出了什么蹊跷,仔细回想,终于得出了线索,有些惊讶的喊道。
“十三,你是刘旭的徒弟陈十三!”
陈十三止住了步伐,被斗笠压着的目光看着张登祥,没有回话,而是淡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虽然承认了,但是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张登祥笑道:“你断了右手,我刚刚看你的右手不便,有些古怪与僵硬,也知道你进了这小天地之中,本来就是来寻找你的下落,刚才看着有点相似,就直接喊喊,没想到真是你!”
张登祥说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像是真的找了陈十三很久似的,见陈十三没有回话,又擦了擦脸颊,像是拂泪,点头禁不住唏嘘道。
“当我知道你进入夜勤人的时候,心中思绪万千,本来是不想你进来的,再走你师父的老路,平平淡淡的走过一生也无非不可,不过既然你加入了,我也该对你负责……”
“我起初是想从李仁的阵营里将你要过来,好好照顾你,奈何李仁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这才造成了你进入被抓着进入小天地的惨剧!”
“是吗?”陈十三歪了歪脑袋,语气有点疑惑。
张登祥赶忙点头,双手张开,脚步朝着赶来,一副激动模样,还同时感慨说道。
“我当时和你的师父,也算是好友了,对于你师父的逝去,我很是悲伤,但又无能为力,往后几年里一直忍不住自责,若是我当初能够再厉害些就好了,现在好好照顾你,也算是弥补你师父了。”
陈十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回道:“不用了,我等下要回去,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张登祥脚步一顿,当即点头,“好,十三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了,一定要来找张叔,张叔竭尽所能的帮你想办法!”
“好好好。”陈十三点头,面容藏在斗笠下边,看不清楚变化,语气上也没有较大的感情波动,这么说完后,就重新沿着街道走去了。
小天地里的居民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街,做着本就被设定好的事情,有条不紊。
带着斗笠的陈十三从人群中快速的穿梭过去,一袭青衣晃过,极为的扎眼。
有修士注意到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当是某个特立独行的存在罢了。
张登祥依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陈十三越渐细小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流掩盖了一切。
陈十三重新找了一处小巷,蹲在了阴影处的屋檐之上,像是休息的鹰,斗笠下的瞳孔微闭,静静的修养。
他不打算回药铺了,免得把青柠也拉扯到这其中来。
一切等着夜色降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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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等多久,当陈十三睁开瞳孔时,里边反射的就是猩红的光。
街道铺满了红色,血影出现在街道各处,修士开始出发击杀血影,以获得红灵本源。
陈十三从房檐上跃下,他也该开始狩猎了。
他持着龟刀,找到了今晚的第一队修士,一共五人,都是三境,且是陈十三没见过的新面容。
“把红灵给我吧,你们可以走了。”
陈十三的刀横在猩红月色下,散发着冷冽的寒光,没有感情波动的说出这么一句。
“黄天,你是黄天?!”五位修士大惊,黄天会在夜里抢劫修士红灵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小天地。
“你管我是谁,把红灵给我就行了。”陈十三这么说着,龟刀一侧,便是冷冽的刀刃处对着他们。
五位修士步伐退后一下,有些不甘心放弃几天的辛苦收获,还想反抗,于是继续道。
“不管你是谁,岂有当众抢夺红灵的道理,我们五人的身份势力都不低,就算你正是黄天,也不见得就能拿捏我们五……”
他的话语还没说完,因为已经有一把刀刃横到了他的脖颈上,刀刃没进,但刀芒已经切开了皮肤表面,溢出淡淡的鲜血。
修士不敢再说话,看着斗笠下陈十三毫无感情的瞳孔,赶忙点头,“我给,我给!”
大量的红灵本源从他口袋里掏出,通通递给了陈十三。
其余四人面色复杂,还是有些不想这么就将红灵交给陈十三。
陈十三也不想用手上的修士要挟他们。
于是便一人来了一刀,都是轻伤,但只要陈十三愿意,会是重伤。
这就是经过紫魂和人脸残魂加持的龟刀的威力
剩下的四人胆寒,也不敢再反抗,将红灵给了陈十三,就要快步逃离。
陈十三清点了一下红灵,收到袖袍之中,打算去找下一队修士了。
血。
他面前突然溅出了血,极为剧烈、汹涌,像是水龙头开到了最大,然后一下爆开。
五位修士全部人头落地,尸身倒在了地面之上。
“你这样可不行啊,我们得快点促使小天地进化。”
老魔站在尸身之上,狭长的身躯上满是血浆,很快吸收入身体内,像是补充养分。
陈十三沉默片刻,头颅低下,捏着龟刀,回道:“好。”
老魔没有被这一句好打发,而是伸着狭长的手,指着陈十三,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得杀人!”
“我会杀人。”陈十三依旧冷静的回道。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五个?”老魔反问。
“……”陈十三没有回话,也找不到理由解释,哪有什么理由,说白了也就是他自己不想杀。
老魔也看了出来,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一个好人啊,夜勤人和这些山上宗门这么对你,你还为他们着想,我真是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想必他们事后,也会为你建立一个功德碑吧。”
陈十三依然没有回话,嘲讽就嘲讽吧,当没听见就好了,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开摆。
老魔沉下瞳孔,逐渐阴冷,“我要你杀人,要你将小天地的飞升路亲自开启,不然我为什么要放你一条性命,你不引出飞升路,对我而言就是毫无意义!”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大慈大悲的菩萨?狗屁不是,道仙一生一共杀戮千万人,以此证道,这茫茫血债,你道观还千万年都还不过来,你还想当什么好人?”
“呵。”老魔嗤笑了一声,盯着陈十三,笃定道:“你注定走上道仙的路,走上杀道。”
陈十三身影孤零零的站在月色下,龟刀垂下,低着脑袋,没有回话,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老魔说出了最后的话,“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子,是夜勤人吧,你要是执意不杀人的话,那我接下来第一个杀的就是她,你自己选吧,是今晚杀够十位修士,还是看着这女子去死。”
陈十三抬起了头,直视着老魔,等了半晌,才点头道:“我去杀人。”
老魔这才满意的点头,同时笑道:“我会在暗处跟着你,直到你收够十位修士的头颅,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它说完这句话,身影就骤然不见,融入暗处了。
陈十三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才动起了脚步,沿着街道缓慢的走,本就不长的街道,陈十三却走了很久,直到遇见了第二队修士。
陈十三当着他们的面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说,在也许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别人的家,想要偷取东西,这种小偷,他该死吗?”
这队修士六人,皱眉疑惑的看着陈十三,不知道这人想要干嘛,但是瞧着是来者不善的样子。
“入室偷窃的话,屋主是有打死的权利的,但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抓起来,交给执法部门依法行事。”
有修士真的回答了,还一本正经。
其余的修士则依旧疑虑的看着陈十三,质问道。
“你是谁,在这干嘛,没事的话就快点走,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要是再不走,等下该死的就是你了!”
“……”
“我认为是不应该死的。”陈十三答道:“虽然确实做错了,但罪不至死。”
“所以……”
陈十三朝着六人微微弯腰,说道。
“对不起。”
鲜红月色下溅起了更红的液体,洒在了街道上,溅在了墙面,成了一副淋漓的画。
五个头颅歪七扭八,失去了生息,回答不了陈十三的问题了。
剩下的最后一人,是认真回答了陈十三问题的修士。
陈十三将刀刃上的血甩干,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显露疲惫的目光看着最后一人,苦笑道。
“谁年轻时候不会做错事呢?”
他自我安慰着。
像是营养匮乏的蚕蛹,不断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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