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关

23、三天后

    
    三天后,霍旭友和牟文华参加了省行组织的新入职员工岗前培训周。说是一周,四天就结束了。参加培训的人员有今年新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复转军人、它单位调入人员。霍旭友看了名单,足足120人,120人把分行的一个中等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
    授课的老师是省行各个部门的处长、科长,性格各异,口才各异,业务能力各异。有的讲得天花乱坠,与台下互动,很会调动会场的气氛;有的照本宣科,不苟言笑,整个授课时间甚至没有与听众一句多余的话;有的东南西北、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胡诌一气消磨时间,到点走人。台下听课的人出于对新单位的认知和陌生环境的恐惧,都听得仔细认真,该写得写,该记得记,整个会场秩序井然,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谁随意的进进出出。
    授课的老师中,人事处干部科科长张俊国、教育处副处长吴兴华也都到场讲了话,他们无非是把各自分管的业务做了一个概要性的叙述。课间的时候,霍旭友都主动地向前跟他们打了招呼,握了手,并不疼不痒的寒暄几句。或许是出于对陌生人必须摆出来的领导尊严,他们二位并没有跟霍旭友显得多么热情,象征性的握完手,问候完,他们二位几乎都是同样的动作,将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像在看窗外的景色,又像在思索什么问题,反正是不再理会霍旭友了。霍旭友知趣,也不再停留,去了趟厕所,立马回到会议室坐下来试着跟牟文华聊天。
    牟文华屁股很沉,课间的时候,他也坐着不动,不去卫生间。在别人到处闲逛、相互聊天的时候,他都会从绿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看,看得很仔细,有时候还拿笔划划,老师一说开始上课,他就又会把书放进帆布包里。看牟文华心无旁骛的样子,霍旭友常觉得无趣,也不便去打扰他,也说不几句话,只好一个人默默坐着。他会去看自己的腿和脚,曲了又伸,伸了又曲,无聊的打发时间。他低了头看不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的眼光,当然也不会主动同他交流了。
    参加培训的人男多女少,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面孔,也夹杂着若干张老脸。在余光里,霍旭友发现在少数的女性里面,也存在着几张漂亮的面孔,也存在着几个身形袅娜的年轻女性。如同大部分男人好心猿意马一样,他有意无意中,眼光在那几个人身上几多停留,把她们意会了一阵。每当此时,陈惠就会出现,陈惠不说话,只拿眼瞪他。他便知趣的转移了思想,立刻阴白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应当淡定,应当守身如玉,不应当像个公狗一样。
    培训第四天下午第一节课,来讲课的是许阴堂副行长,他在人事处长老罗的引导和鼓动下,受到了在座学员的热烈欢迎,学员都站了起来,掌声一阵紧似一阵。许行长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狂热的场面,以满脸的微笑作为回应。还是在老罗的连连制止下,学员才相继坐下来,声音变得安静了。
    许行长讲:“同志们,我今天只讲五分钟,三句话。第一句,我代表省行和我个人的名义,对诸位加入G行表示衷心的欢迎,你们将是G行未来的发展动力和生力军,值得G行伸出双手,给你们一个热烈的拥抱。”他伸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台下有人发出会意的笑声。“第二句话,从今天往后,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做一个好人,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干事进取的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将开始另一种职业生涯,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优秀的道德品格,你们所从事的职业可能就是你们未来的陷阱。在陷阱面前,我需要的不是你们回避,而是终身没有给自己挖陷阱的机会。”他的嗓门忽然提高了,顿了一下。在这短短的停顿期间,雷鸣般的掌声不约而同的响起,狂热的节奏几乎要把会议室的屋顶掀翻。掌声渐落之际,他说:“我还没说完,我还有第三句话,那就是希望你们必须有持续学习的能力。学习是培养个人修养、良好性情的必由之路,也是支撑你们能够不断提高适应社会环境、和个人生存能力的万能钥匙。学习要陪伴你们的一生,直至终老,我的讲话完毕。”
    许行长讲完,未等又一次轰鸣的掌声落地,他径直走下讲台,旁若无人般的走出会议室。全场学员起立欢送。人事处长老罗、科长张俊国紧跟了上去。
    霍旭友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腕上的电子手表,许行长正好讲了五分钟,不多不少。他内心满是佩服,想,真是大领导啊,不但讲得好,而且对时间的把控那么精准。
    接下来,张俊国登台,他的气场显然没有许行长的大,学员在交头接耳中慢慢才把声音静下来。张俊国等会场完全安静下来,才将放在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干咳了一声:“我们的培训即将结束,由我代表人事处,宣读一下各位的报到单位,人多的单位由接收单位统一时间集中接走,人少的单位由个人持分行介绍信自行前往。”
    台下便有人提问:“领导,怎么算人多?怎么算人少?”
    “你们听仔细了,五人以上去同一单位报到的,统一报到时间,五人以下的有个人自行前往。待会儿方案会发到每个小组去,里面都有标注,你们个人记好个人就是了。”
    张俊国开始念名单,台下的空气突然间凝结了,静得像是进了一个真空世界,人人都在用万分的精力集中于张俊国那一开一合的胖嘴唇上。
    霍旭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听到了他的报到单位:省行教育处。同时,他也听到了牟文华的名字,也听到了牟文华的报道单位:省分行《建设与投资》杂志社。对于听到自己的报道单位,他几乎没有什么激动,根据这两天来的信息,似乎就是这么定的,有个模糊的心理预期。但对于牟文华的报到单位,他听到后内心却是立即激动起来。也就是说,他和牟文华不但住一个宿舍,而且都分到了省行机关。他扭头看牟文华,想跟他高兴的互动一下,可牟文华无动于衷,低着头在看他那本厚厚的经济学著作。讲台上的张俊国,身边的人群,身边发生的事好像与他没有一丁点关系。霍旭友看他那样,也就不想替他高兴了。张俊国接着往下念的人名,霍旭友也不清楚谁是谁,他们的报到单位一点影响不到他的心情。
    霍旭友的心思已经不再集中于会场了,他的眼睛继续盯着主席台,脑电波已经飞向遥远遥远的湖南了,飞向了陈惠,飞向了他想象中陈惠所在的那个地方。他看到陈惠这个时候正骑在一辆自行车上,骄阳下,她头戴一顶浅黄色的草编遮阳帽,一袭长裙,在夏季风的带动下,裙裾飘舞,杨柳细风,袅娜多姿。她这是去哪儿呢?是的,她肯定是来找我,要不她骑车的方向是北向呢!陈惠有一个矫健的身体,她曾经多次对他说:终究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时候,我要骑着自行车转遍祖国的大好河山,首先到你的老家去看看。他对陈惠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中国有多大,当然,他知道的中国有多大只是局限于地图上的比例尺所标注的大。在交通条件不是很好的八九十年代,路途确实局限了人的更多思维,也局限了人的更多行为。
    霍旭友上高中才走出偏僻的山村,即使到了县城,因为经济的落后,县城的景观无非是多了一些人,多了几栋楼而已。由于天天呆在学校里,县城的相对繁华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辉煌的印象。直到去了京城,他才真的开了眼界,不仅是高高的大楼,壮观的红墙,还有穿着新潮的各类年轻人……更让他吃惊的是,仅仅是京城,就是一个无法用脚步丈量的地方。陈惠说要骑着自行车周游全国时,他认为她在给他讲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连一丁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陈惠态度很坚决,说,我说到做到,这个愿望至死不渝。
    眯眯瞪瞪中,霍旭友真的看到陈惠骑着自行车向他奔来。她满头大汗,几缕头发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那些汗珠就顺着这些头发往下滴落。霍旭友难掩激动,他想喊她,话还没出口,却听到一阵轰轰隆隆的闷响,像是雷声,又像是远处的炮声。他一个机灵,猛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
    眼前的场景是张俊国已经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咯吱窝里夹着那分宣读过的名单,几乎要走出会议室的门了。身边的人也在一潮一潮的站起来,腿碰椅子、椅子碰桌子、桌子碰地板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霹雳咔嚓,此起彼伏,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轰轰隆隆的声音。这轰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霍旭友的白日梦,陈惠早已经没了踪影,更别说骑着车子向他奔来了。
    霍旭友有点懊恼,心里暗暗的骂了声脏话,他憎恨这些人没有让他抱住陈惠。
    因为许行长没有按照预留给他的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话,培训提前结束了。
    牟文华斜挎了帆布背包,拍了拍霍旭友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他站起来走。
    会议室在四楼,人多电梯少,电梯口堆了一群人。牟文华看一时下不去,拽了霍旭友,推开楼梯门,步行下楼。霍旭友说:“对呀,这么多人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楼,步行一会就下去了,华哥就是聪阴。”
    牟文华笑笑:“人在群体中往往变得弱智,从众心理是人性的最大弱点,你不信,咱俩往这一走,后面的人肯定会跟上。”
    霍旭友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果不其然,他俩的背后已经是挤满了走着下楼梯的人群。他挽住了牟文华的胳膊,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下楼的步伐。
    省行办公楼外,洁净的地面已经没有太阳的影子了,浓密的树盖下,只有吹过的清风,和着几声无力地蝉鸣。如果没有阵阵风吹过,天气还是炎热的。霍旭友看到传达的老头躺在躺椅上,随意的往身上拍打着鸡毛扇子,应该是驱赶着苍蝇和蚊子。
    “华哥,没想到我们都留在了省行机关。”霍旭友语气兴奋。
    牟文华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叹了口气:“不瞒老弟说,我本来是要去人民日报当记者的。”
    “很不错的单位啊!”
    “当然不错,大机关,大单位,无冕之王,吃香喝辣,我当然愿去,导师也是极力推荐。”
    “为什么没去成?”
    “是我自己主动离开的。”
    “为什么?”
    牟文华又抬头看天,一不小心,被路上的隔离带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霍旭友抢前一步扶住了他。
    “这也能绊人,得意之处尽失前蹄,留在省行机关也不算是什么得意的事吧!”牟文华自嘲。
    办公大楼距离招待所的距离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二人说不几句话就到了招待所大门。
    回到房间里,牟文华先去卫生间小解,那水打马桶的声音依然洪亮有劲,声音时而啪啪啪时而嘭嘭嘭。霍旭友听的想笑,他想象到牟文华肯定是一会儿瞄准了马桶壁,一会儿瞄准了里面的水面。如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才哩哩啦啦地变小。看来他这泡水憋得够狠的,尿脬够大的,难怪这小子一下午都坐着没动。
    牟文华走出卫生间,应该是没有洗手,因为霍旭友没有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牟文华不理会躺在床上的霍旭友,干净利落的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件灰裤衩挎在腰间,颜色都有些发白了,而且裤脚参差不平,其中的一边卷到了屁沟里。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了那本厚书,一屁股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这次,他翘起了二郎腿,伸左手使劲地在脚趾缝里抠抠唆唆,抠唆了一阵,将手拿到鼻子前闻闻,或许味道不咋地,他耸了下鼻子。
    霍旭友瞥见牟文华重复了好几次一边抠脚一边嗅味道的动作,感觉这哥们个人卫生情况一般,生活应该不是个仔细的人。他扭头睡了过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牟文华叫醒了霍旭友。二人商议了下,觉得那天他们三个喝酒的那个大排档炒菜的味道还不错,老板的态度也好,二人决定去那儿吃。。
    牟文华请客,二人各要了一份砂锅豆腐,连吃带喝、有滋有味的吃了个肚圆。期间,霍旭友怀着好奇的心思问了牟文华没有去人民日报上班的原因。牟文华只简单地回了几句话,说是被大胡子夺去的前女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被分到了人民日报,他不愿意再见到那个曾经躺在他怀里说爱他的女人。他还感慨说:“人一旦不爱了,相互离开是最阴智的选择,见不如不见,不爱了,还经常在面前晃荡,你就会想她的各种是与不是,甭管是与不是,都是劳神的。”说完原因后,牟文华无力的低下头,伸手使劲搓自己大腿上的肉。
    霍旭友觉得他很痛苦,心想他一定被伤到了,而且伤得很厉害。他释然,觉得同牟文华交往不过一星期,但对他的个人身世及经历已经了解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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