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霍旭友故意在办公室多呆了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提了中秋发的福利和买给许行长夫妇的礼物下楼。
办公楼和他们的宿舍楼只隔了一道完整的铁栅栏,如果没有这道铁栅栏,从办公楼的大门到宿舍楼的单元门也就是几百步的距离。因为有了铁栅栏,要去宿舍楼还必须从办公区的大门走出去,出了大门再左拐个四百多米,才能重新进入宿舍楼的大门。这样走下来,看起来近在咫尺的两座楼就有了距离,当然这段距离是人为形成的。
原来,宿舍楼跟办公大楼是在一个院子的,住在这个宿舍的人们上下班有说不尽的方便,上班下班对他们来讲不过就是换了个房间而已,抬抬屁股动动腿的事儿。后来有一任行长,也没说什么原因,在行长办公会上以一言堂的方式说必须将办公楼和宿舍楼隔开。在没人反对的情况下,由基建处负责,拆院墙、修院墙,这么一折腾,两座近在咫尺的楼看上去不是一家单位了。住在这儿的人上下班不再变得如原来方便,但谁也没提过意见。后来有好事的人不知怎么编出这么一个拉院墙的理由:说是那位主张拉院墙的行长自从当上行长后,托他门子走关系、搞协调的人也就多起来,自然对他送礼、行贿的人也多起来,这位行长害怕影响自己的形象,让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才下定决心把办公区和住宅区隔离开。这样物理一隔离,单位和家就有了实质的区别,行贿送礼的人通过单位的大门到家是一个说法,直接到家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还有人添油加醋说,这位行长拉院墙是做了一件掩耳盗铃的事儿,拉与不拉没有实际意义,人们心里看事儿都敞亮着呢。人多嘴杂,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个人。这位行长就在唾沫堆里干了两年,唾沫没有淹死他,反而他自己得了心梗猝死在办公桌前。
行长家里摆了灵堂,省行大部分员工都去他家里吊唁,出门后无不嗟叹连连,真没想到一个行家的家里居然如此寒酸,映在眼前的摆设不但没有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陈旧的家具也早已是油漆斑驳陆离。房子大,东西少,整个家里显得空涝涝的,再加上厅堂作为灵堂悲切的气氛,谁也想不到一位老行长的家境竟是如此破落。“没想到,真没想到”。从他家出来的员工凑到一块往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当然,也有极个别的说了些风凉话,认为这个行长的寒酸是表面的,背后还不知道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财产。
单位的人去收拾老行长的办公室,向抄家般的整理收集老行长的遗物,除去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之外,属于老行长个人的私人物品几乎没有,当然更别说代表财富的其他东西了。在征得分行领导和家属同意下,人们强行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三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笔记本是老行长历年的日记,在取出后很快被封存起来。人们在各种心情注视下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装的是一摞叠的整整齐的汇款单,最早的汇款单居然追溯到60年代中期。收款人有他AH老家的小学、中学,也有一些未知的个人名字直接收讫,还有一些个人名字代收转的,收款人地址涵盖了八九个省地市,汇款人一栏填写的一个老战士。负责整理遗物的一位中年女干部抱着信封哇哇的哭起来,她的哭声同时感染了在场的其他人,整个办公室里抽抽嗒嗒了好长时间。他们终于阴白了老行长家徒四壁的原因。
分行领导层同意订制了一个檀木盒子,用一块红绸布精心包裹了老行长的三本日记和汇款单装在里面,分行班子全体出动将檀木盒子交给了老行长的家属,并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一个月后,一篇由省委组织部撰写的追忆文章,详细批露了老行长光辉的一生,其中有一章,专门写到老行长为了照顾死去战友的亲属和家乡的教育事业,几乎捐出了自己的所有收入。他不计个人名利和得失,以赎罪般的虔诚去实现英勇牺牲战友的嘱托;他以苦行僧般的生活,践行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英雄情怀。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是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之战士。熟悉他的人们读到这篇文章时,眼泪一次又一次溢满了眼眶。
同时,一则关于为什么拉院墙的小道消息也在省行员工之间传播,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传播者据说来源于当时收拾老行长遗物的一名不具名的员工。据说他拿到日记本后,不经意的翻阅了一下,正好看到老行长的几句牢骚,大致内容是他难以再忍受部分员工无组织、无纪律、单位和家不分的工作态度,必须改变,加强管理,应当将办公区和家属生活区做好物理隔离,这样才能杜绝部分工作人员的惰怠。这样做不仅是机关工作秩序的需要,也是对部分不思上进的员工起到一点警示作用,单位就是单位,家就是家,上班是在单位处理公务,而不是在家里睡大觉喝大茶,下班就是在家里,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乐趣。一些人讲家、国不分是有道理的,将单位和家不分是要出事情的。这个事儿,不用班子研究,我个人决定就行了。消息传播开后,没有谁再为拉院墙的事儿说三道四了。时间一长,人们习惯了下班回家的节奏,慢慢的,有形的栅栏围墙在人们心中也就没有围墙的概念了,他们只把它当作是一个必然的存在。时光流逝,社会形势在变,人心不古,社会大势所趋,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整个社会开始变得浮躁起来,有些人又打起了拆铁栅栏围墙的主意。
霍旭友上楼敲门,开门的是妗子,她先怔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也难怪,她原本对他没多少印象。他怯怯的叫了一声妗子。妗子脸上马上浮现出了笑容,她通过一声称呼立刻阴白了门外的人与她是什么关系。马上开大了门,说:“二小啊,下班了。”妗子的声音很宏亮。霍旭友又提高了嗓门叫声妗子。她把他让进门去。霍旭友顺便把东西放在门边,门两旁已经堆放了好多东西。
“你不用往这拿东西,家里什么都不缺。”妗子说。
“没拿什么东西,今天发的福利,我用不着,给妗子提过来。”
“你先坐下,我在做饭。”
霍旭友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妗子胸前扎了一块围裙,围裙上有几片大大的荷叶。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你舅舅不回来吃了,我正愁饭做多了呢。”
霍旭友违心地说:“我不饿,吃过了。”
妗子是个爽快脾气,话很赶趟,似带责备地说:“你这孩子不实在,刚下班你怎么吃饭了,这就是你家,到这里来你还作什么假。”
霍旭友摸了下后脑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害怕妗子麻烦。”这句话也就把他没有吃饭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妗子说:“你先坐着,沙发上有报纸,我把菜炒出来就吃饭。”她转身去了厨房。
霍旭友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的环视客厅的摆设,跟他第一次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显得有些零乱,沙发上堆了几件衣服,看颜色肯定是妗子穿的,衣服下面摊着一堆报纸。他的目光又落在门口的一堆东西上,除了他刚提来的之外,东西还真不少,有的直接放在地上,有的箱子摞箱子。他细看了下,包装显示有酒,有苹果,有鸭梨,有鸡有鱼,还有一个被压着的箱子上没有字迹,只有两个大大的海参图样。这是贵重东西,他暗暗想到。他听顾世忠说过,海参是送人最贵重的礼品,一般人送不起。这么贵重的礼品摆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他真想凑过去打开箱子看一下真正的海参长得什么模样,真正的海参他还真没见过、摸过。可是他不敢,不但不敢,他甚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厨房里传来嘭嘭啪啪炒菜的声音,他闻到了青椒的味道。他实在不想再坐着,也想表示一下自己不是懒惰不懂事的孩子,便抬身向厨房走去。为了不给妗子一个突然出现的惊吓,他提高了嗓门说:“妗子炒的菜真香。”他想把自己的声音压过嗡嗡作响的油烟机声。
妗子扭头看到了他,“你这孩子会说话,别夸奖我,你舅舅老嫌弃我做饭没味道呢。”
霍旭友笑笑没回话。这个时候菜炒熟了,妗子关了炉子想把炒勺里的菜倒在旁边的盘子里,他端炒勺看起来有些吃力。霍旭友马上冲上前去,一把抢过炒勺,他的身体同妗子的身体紧紧的碰触在一起,他感觉妗子身上很有肉,就像她胖胖的外表显出来的一样。妗子松了手,说:“我左胳膊使不上劲,原来伤过,一使劲就疼。”霍旭友回道:“那可得注意,不能再伤着。”
餐桌上的饭食很简单,一份青椒炒鸡蛋,一份切成薄片的午餐肉,两碗米饭。妗子没有坐下,霍旭友也不敢坐下,他看着妗子从椅背上拿了毛巾擦拭刚洗过的手,随后把毛巾搭在了她的左肩上。他马上想起给妗子买的围巾,从进屋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处在紧张、不安、谨小慎微之中,居然把这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就在刚才他扫视堆在门口的东西时也没有想起围巾的事儿。他马上说:“妗子,我给你买了条围巾,不知你喜欢不,我拿来你看下。”他走出餐厅去拿东西。妗子跟了出来。
霍旭友拿到了包装围巾的盒子,原来被挡在了月饼的后面,怪不得他刚才没注意到。他将围巾递到妗子手里的时候,她觉得妗子的笑容更可亲了。
妗子说:“你这孩子,花这钱干什么,刚上班又没几个钱。”她说着,就把围巾戴在脖子上,头一歪,拿脸在围巾上来回蹭摸了几下,显出很满意的样子。“你还挺会挑东西呢,挺好,冬天我不冷了,妗子收下了。”她说着把围巾摘了下来,顺手挂到衣架上,又招呼霍旭友去吃饭。
霍旭友看到妗子坐下了,才说:“妗子满意就行,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买点什么东西才好,第一次发工资,我必须要给妗子送份礼物。”
妗子爽朗的一笑:“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好好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好地报答。”
“我一定好好工作。”他说。
成米饭的碗很小,按照这样的饭碗,霍旭友能吃三碗不一定饱,但他吃得很慢。一是不敢吃得太快,害怕碗中的米饭很快吃完还不饱的样子米饭却没了,现场有点尴尬。二是他确实没太多嚼饭的时间。妗子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说,好像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她说一句话,提出一个问题,文字虽然不多,句子虽然不长,但他回答起来、解释起来就需要很多话。妗子问了老家的一些事,他根据所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不知道得他会说声我不太清楚那个。妗子也会替他解释说,你不知道就对了,那时你还小,不懂事呢。
问完了老家的事儿,妗子意犹未尽,又问:“你每天下班后都去哪里玩?”
“也没怎么出去玩儿,吃了饭,聊聊天,看看书,时间过得挺快,我同宿舍的一个舍友很喜欢看书,我害怕聊天影响他,也跟着他看书了。”
妗子点点头,肯定地说:多读点书没错的,你这舍友还不错。”
霍旭友不忘夸奖一下牟文华,他确实从心底里也佩服他。“我这舍友很厉害,研究生毕业,发表的学术论文挺厚的一摞,也是今年分过来的,比我早几天。”
“不错,不错,我从心底里看重高学历的人,学历和能力是匹配的,像你舅舅,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大学生,我认为他还是蛮有能力的,他的同学好多都在大机关,没那些能力,肯定混不住的。你看,我怎么夸奖起他来了,他有什么可夸奖的。”妗子忽然哈哈笑了,像是为她后面的话做一下注脚,意思是说,你舅舅不应当由我夸。
霍旭友也跟着笑了下:“我舅舅确实优秀,从我见他的第一次起,我就感觉舅舅不平凡,那时我还小,见到他,我还有点害怕哩,他身上有强大的气场。”
“一般小孩都怕大人,显得大人有威严。”
“不是,是舅舅的气质。”
妗子又哈哈笑了一声,她是个爽朗的人,笑声像是从丹田喷涌而出,听起来没有一点故意遮掩的味道。她话锋一转,说:“刚工作能碰到个好同事是一辈子的福分,近墨者黑、朱者赤,你这舍友学历高,爱读书,品质不错的话,你可以好好交往下去。”
霍旭友点点头:“我俩处了一个多月了,脾气还挺合得来,他人品不错,挺朴实善良的,也没其他爱好,也就是好读点书。”
“你这孩子,好读书是一个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听你的话好读书倒成了人家的缺点了。”妗子似在责备。
霍旭友嘿嘿一笑,意识到自己的话语跟谈话的内容有语病,他不想辩驳,也没什么辩驳的,他倒愿意听到妗子的责备,那样才显得有亲情,便绷住了脸说:“老牟是我学习的榜样。”
妗子“哦”了声,脸上似有疑问,好像没懂得他的意思,问了声谁?
霍旭友说:“我舍友,姓牟,叫牟文华,江苏的。”
妗子扑哧一笑:“小伙子名字叫什么?没文化,怎么取了个这名字,名不副实啊,人家不是有文化得很嘛。”
霍旭友跟着一笑:“是牟文华,不是没文化,牟其中的牟,文化的文,中华的华,声音读不准就是没文化。我问过他怎么取这个名字,谐音听起来有点好笑呢?他说,老爹给起的,一个是他爹自己没文化,二个是害怕子女也没文化,就给他的一儿一女取了两个名字,男的叫“牟文华”,就是我,女的叫牟文花,我妹,同样都是“没文化”。老爹说你们的名字就是挂在你们身上的铃铛,时刻给你们敲个响,不要没文化,一定做个有文化的人,没文化吃亏都不知道怎么吃得。”
妗子听的入迷,笑眯眯的,插话说:“这孩子他爹有个性。”
“是呀,当时我听他解释后,我就说,你家老爹肯定是个人物,要不能有这么大的胸怀和气势培养下一代。他却说,亏得他是个老农民没文化不识字,他要多少有点文化,你给他双肋上插上扫帚他就敢飞,脚底下安上轮子他敢学哪吒。他这么说,我就想,他爹绝不是个普通农民。”霍旭友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居然说得有声有色,像回到了当时的现场。
妗子说:“龙生九子,其性各异,各有所好,这孩子聪阴能学,他妹妹不知受名字影响没有?”
霍旭友“嗨”了一声,继续道:“比她哥哥强多了,人家从小学到高中,比别人少上了三年,却是学习尖子,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了业回老家一中当老师去了,立志教育事业,工作两年破格提拔副校长。牟文华却是高中复读了两年才考上本市的一所财经学院,不甘心,考上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后,他说自己才找到学习的门道。他姊妹两个相差还不到一岁。”
“不简单,不简单,一个农民家庭能同时培养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肯定吃了不少苦。”妗子叹道。她看到霍旭友碗里的饭还没下多少,劝道:“赶紧吃,我光牵着你说话了。”随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又抄了两片午餐肉。
霍旭友很听话的往嘴里扒了一些饭,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了,他一口气居然吃进去半碗。
妗子抬身从厨房里端了蒸锅出来放桌上,把他的饭碗又添满了米饭,“你使劲吃,锅里的都是你的。”。
霍旭友也不知道锅里还有多少米饭,鼓着腮帮子说:“我可吃不得这么多,妗子,你也吃。”
妗子把蒸锅朝他歪了歪,“不多了,也就还两碗,你小年轻的,吃铁化钢的年纪,夜长着呢,多吃点饿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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