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星
浑蛇寨里是勤劳淳朴的人民。劳力们白天都往田里山里干活去了;稍微小点儿的牵着稍微老点儿的在附近山脚捡柴准备过冬;更小的和更老的,就在自家院里呆着,等候亲人们回家做饭、洗漱、说话,然后睡觉。
大家都在忙活各自的生计,没有人注意到全村只有青石整日呆在家里,也没人注意到青石的家,多了个女娃娃。
话说那天青石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哥哥”时,惊喜的目光寻过去,却碰上了一汪点点的泪花,江蓠终于在果腹之后想起了白岐山上的一切,红润的嘴唇瞬间又苍白了下去。
于是青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疼,青石小心翼翼地问江蓠:“你在想自己的家人吗?”
婆婆走后,这是江蓠第一次再碰到“人”,第一次再和“人”说话。她觉得眼前这个让自己叫他“哥哥”的人对自己十分地好,和婆婆待她一般地好。想到这里,江蓠终于再也忍不住,悲伤决堤,“哇”地一下,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哭得胸口一拱一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我想、我想要婆、婆、婆婆。”
青石明白了,江蓠应该是才刚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吧。他想着,父母离去后,自己是怎么渡过那段孤独无助的日子呢?
青石用自己的衣袖帮江蓠把眼泪仔细擦干净,然后拍着江蓠的背一遍又一遍轻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我在呢。”他越拍越轻,越说越轻,青石怅然:要是当时有谁也这样抱着自己说“我在”那该有多好啊。
后来江蓠睡下,青石便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坐了好久好久,他对着星空喃喃道:“放心吧阿爹阿娘,我如今过得很好。谢谢你们让我遇见江蓠,我也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青石便煮了两个滚烫的鸡蛋等江蓠起床,然后教她怎样揉才能把哭得红肿的眼睛揉开,然后他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娘亲年轻时穿过的衣裳跑出门去求花杏儿按照江蓠的尺寸再改改,一整天忙前忙后地安置,深怕新成员在这里住不习惯。江蓠看在眼里,内心很是感动。
晚饭之前,青石摸出三根香烛,喊江蓠到院子里来祭拜。
江蓠不解地看着他,青石解释道:“我们这边,信奉着万物有灵。人死后灵魂就会离开躯体,回到天上去变成一颗星星。”青石说着自己先跪了下去,“我爹娘在那里,你婆婆也在那里,他们都好着呢。”
江蓠也跟着跪下,沉默地看了好久的星空,然后跟着旁边的青石一起虔诚地拜了三拜。少女仍然跪坐在团蒲上没有起身,男孩就陪着她一直跪着。
“哪颗星星是婆婆呢?”
“你觉得最亮的那颗。”
“我婆婆在那里会碰见你爹娘吗?”
“会的。”
“婆婆那天流了好多血,她变成星星之后还会疼吗?”
“不会了。”
“她会一直看着我吗?”
“不会,她有她新的生活,你也有你新的生活。”
青石觉得旁边的女孩又沉默了好久。
“青石哥哥?”江蓠小声地试探,青石觉得这声音轻得就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一样,飘飘零零。
“我在。”他很想把这株蒲公英接住,护它周全。
“青石哥哥。”
“嗯。”
“你是新的家人吗?”
“我是。”蒲公英好像,终于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青石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月华如水,当草药架子上的簸箕被风吹下来的时候,江蓠缩了缩脖子,秋风终于爬过山岭,往南边来了。青石让江蓠先回屋里吃饭,自己收拾完烛台就来,江蓠回屋看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悄悄揩去眼角的泪水:
“婆婆,如今我也过得很好。”
2.装哑巴
抹了几日青石给的膏药,江蓠被荆棘划破的伤痕已经开始结痂了。这段时间当哥哥的天天守在家里又做饭又洗衣,还时不时找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话给妹妹解闷,初见时消瘦的脸庞终于看到了一丝红润的影子,他俩仿佛本来就是一家人一样,建立起了亲人一般的亲切感。江蓠也渐渐忘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和狐狸们的事情,仿佛自己就是个正常在浑蛇寨长大的孩子一样。
一天下午俩人又坐在了院里的小椅子上,江蓠正好奇地看青石用稻草编蛐蛐,许久不见的花杏儿出现了。
第二次见到花杏儿,江蓠觉得这位客人不知怎的远没有刚见面时的热情。只见花杏儿把两件衣服往青石身上一扔,说:“喏,改好了。”然后转身就要走。
青石见状赶忙放下手上的蛐蛐,腾出自己的椅子把花杏儿按下,一脸笑嘻嘻地对她说:“怎么来了就走呢,一起玩会儿。等我去给你倒碗茶。”
花杏儿一扭头不知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总之看也不看另外两个人,没好气地回到:“很不用。”但也没有再站起来的意思。
青石进屋倒茶了,江蓠有点尴尬地把桌上刚编好蛐蛐移到花杏儿面前,说:“花杏儿姐姐,你——”
“谁是你姐姐了!”花杏儿更加不高兴了。
“那......妹妹?”江蓠被突然提高的嗓音吓一跳,要搁以前她可受不了这样的臭脾气,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自己受惠于人,江蓠悄悄在衣袖里握了下拳头,告诉自己,要忍。
“用不着也跟我称兄道妹的,我爷爷说了,像你这种来历不明的——”
“花杏儿!”青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江蓠又被吓一跳,一向和颜悦色的青石此时面上的表情很是难看。
“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花杏儿显然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青石,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大门的方向向后挪了两步。
“你跟别人说起江蓠了?”青石问。
“嗯......还没有。”花杏儿觉得今天的青石很陌生,她想跑回家,但似乎还有没发泄完的怒气,只见她鼓了半天嘴扔下一句“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你以为你能把她藏起来一辈子吗!”然后就跑掉了。
江蓠终于听懂了,自己的出现会让不欢迎外人的村民为难青石,她很抱歉地看着哥哥。
“花杏儿危言耸听了,”青石又变回了温柔的青石,“我们生活的地方被大山包围着,外面的人难进来,所以大家都对外面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青石示意江蓠坐下,自己又拿起一根新稻草开始编。
“有人对新事物抱以喜爱,也会有人敌对她。”青石把编好的另一只蛐蛐放在江蓠手上。
“那我会给你惹麻烦吗?”江蓠有点明白为什么这几天青石总让她在家里待着了。
“不会的。”青石摇摇头。
“会的。”江蓠盯着他很肯定地点点头。
青石有点诧异,他一直觉得江蓠是个柔弱单纯的女孩,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思量和倔强。但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肯定可以保护好她。思忖半晌后他出了个主意:“我就说你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才来找我的。”
“若是别人问起伯母娘家其他细节来,我怎么说呢?”
“嗯......你一概就说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吧。其他的你别管,我会处理好的。”青石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很不错,既可以不让江蓠的身份暴露,也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妹妹留下。
可是江蓠想了想,还是说不好。
“我对你们这里一点也不熟悉,难免三两句就会露出破绽。最好是不要让别人同我说话,我可以......我可以装哑巴!”江蓠觉得这个方法顶好,与其用谎言去圆谎言,倒不如让谎言停止在沉默里。
青石一开始不同意,他觉得不说话就委屈了江蓠,但她坚信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愿意给她新哥哥惹更多的麻烦。
“就是不知道花杏儿会不会......”
“放心吧,她其实是很善良的。”青石接过话。
江蓠觉得,青石这就算是同意了吧。
3.收秋
青石后来让江蓠换上母亲的衣服,又想把江蓠的头发扎成他们寨子里姑娘们都弄的那个样式,可是一根红线来来回回绕了半天愣是没梳上去,又急又羞,面红耳赤。
江蓠坐在镜子前觉得她青石哥哥像一个刚学表杂技表演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憋了半天忍不住了,一把拉过绳子说:“还是我来罢!”推开青石,自己鼓捣了一阵,还真就被她梳了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出来。
“你怎么也会这个?”青石觉得很神奇。
“我是照着花杏儿的样子弄的,好看吗?”江蓠有点骄傲。
“好看,好看,比她还更好看。”
准备妥当之后,青石便带江蓠出门了。两人原本是要去山上捡树上掉下来的栗子,但都很默契地放慢脚步绕了段远路,碰见晒太阳的老人,寒暄几句,碰见田埂上收稻子的乡亲,也寒暄几句。没有一个人再关心青石今天是去捕蛇还是采灵芝,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跟在他身后天仙儿似的姑娘。
“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哟?”
“我母亲娘家的表妹。”
“找你干啥子?”
“家里出了变故,我把她接来相互有个照应。”
“姑娘长得可真水灵,多大啦?”
“......”
“许人家了没有哇?”
“......”
“青石你看我家狗儿......”
目的达到,青石赶紧拉着江蓠一溜烟跑了。
至此,浑蛇寨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里江蓠就变成了头号主角。年幼的说那个姐姐长得真漂亮;年老的说瞧那水灵灵的眼睛,一看就是好姑娘;年长的接过话茬,可惜了,是个哑的;年青的朋友们都默默不出声,把饭碗扒得当当响。
岭南地区林深叶阔,山路崎岖,水田分布稀稀拉拉的,各家种粮食的,大多都只是刚刚好自足罢了。饶是如此,也总有人在收割之后或提一两袋谷子,或拎两条活鱼,在青石家门口张望,都要看看那个不会说话的美娇娘,送点充满怜爱的心意。
有时青石不在家,江蓠只好装作很无助的样子,跟人家摇手推却个半晌,然后在人家佯装生气之后,闪开几步,任由他气冲冲地走进院子把东西放在石桌上,有些面皮薄的人还会故意说“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哥的!”然后江蓠就一边点头哈腰地感谢对方,一边心里暗爽: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次数多了,青石便很委婉地跟江蓠说:无功不受禄。
于是之后江蓠就用棉絮扎了一朵朵很好看的小花,一家家地回礼。
送得多了,青石又很委婉地跟江蓠说:那是冬天要做袄子的储备。
烛光下的江蓠撇撇嘴,两手一摊,说:“没关系,我皮厚,可以穿薄一点儿。”
青石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发现眼前这个姑娘不仅不是自己当初认为的柔弱小病娇,反而活泼可爱得紧。青石每天睡前都要感谢父母让江蓠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秋天的风吹得差不多了,秋天的收获也攒得差不多了,当青石把一年里存下的宝贝都换成了一筐筐粮食的时候,他开心地向江蓠宣布:接下来就好好准备过年吧。
“这么快就过年了?”江蓠问,如今刚刚小雪,冬至未至。
“在我们这里,子月十五就过年啦。到时大家都会聚在一起摆祭台,感谢山神、水神们赐予我们富饶的粮食。祭祀结束后,每年轮到做东的那几户人家就会摆长桌,吃宴席,然后喝酒、对歌!好不热闹。”青石说得眼睛闪闪发光,江蓠听了心里也痒痒。
日子很快便到了农历十一月初,果然家家户户又都开始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的忙碌,大家身上没有汗水,脸上总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青石家也是,又是洒扫又是置办年货,父母走后这是青石头一回有人陪着过年,也是江蓠在这里过的第一次年,他想让她开开心心的,真正喜欢上这里的生活。
年节前夕,青石将早已储备好的鱼虾、豆腐、年糕等东西都放在外头冻着,“这也是我们过年的习俗,这些冻菜是明天祭祀祖先用的”他给江蓠解释道,“明天的长桌宴上可都是鱼肉鸡鸭呢,新年第一天浑蛇寨都不吃青菜的,我们总会特地做好多吃不完的肉食,这叫做‘吃剩有余’。寓意来年也能谷仓丰满,富足有余。”
“快睡吧,明天带你好好玩儿。”青石温柔地把江蓠推到房里,帮她关好门后,又对着星空说:“阿爹阿娘新年好啊。”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江蓠婆婆新年好。”一阵冷风吹来,他剁了剁脚,也跑去休息了。
房内的江蓠,跪着床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婆婆,新年快乐。”
一大早的祭祀活动主要都是男人们参加,是以青石等到要开宴席之前才跑来叫醒还在呼呼大睡的江蓠。
“快点快点,好位置都要被人占去啦。”纵使平日里溺爱着妹妹的青石,也忍不住催促江蓠快快梳头。
当青石拉着江蓠穿过花桥,到设宴的广场上时,看见果然一条条长桌上坐着满满当当人,几个负责传菜的大婶们两手各举着一盘看不清是什么的肉,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的鸡肉上了没啊?来来来,快搭把手。”、“哎呀错了错了,这熏鸭上过了哟。”、“唉,这是谁家的小孩,别瞎窜,仔细汤洒下来烫到你。”当然,说得最多的就是:“借过,借过,借过啊......”
来晚的兄妹俩很艰难也很小心地在长桌旁穿梭,可是走来走去不是没位置就是恰好只有一个空位,眼看着他们又快惹一个上菜的婶婶不悦时,花杏儿的声音响起来了:“青石!江蓠!这里!留了位!”
青石很爽快地坐过去:“嘿嘿,谢啦。”
江蓠很小心地坐过去向她点头致谢,还好现在她是哑巴,不用再纠结任何姐姐妹妹的称谓。
“这是我大姐冬梅,这是我小妹海棠”花杏儿像是不记得之前和江蓠闹过脾气一样,竟然主动和她说话,“坐在对面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旁的是我三弟虎子,哦,对了,那老头儿就是我爷。”
“喂!你们爷孙平时不是嚷着要见一见这个外面来的的漂亮姑娘吗?今天见着了,觉得怎么样啊?”要说花杏儿这女娃也是真猛,嗓门大得隔壁桌都听见了,江蓠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闻言停著纷纷向她投来的目光。
还好自己在装哑巴,不用一一打招呼,江蓠低着头对自己说,又可惜自己在装哑巴,不能将这话反抗回去。花杏儿啊花杏儿,你可真能装。江蓠从来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过她,思前想后捋了一遍,不得其解。
一旁的青石终于感受到了江蓠的尴尬,他咳嗽两声故意大声地说:“这么还没上酒啊?今年喝的又是谁酿的好酒咧?”
黔地人爱酒如命,什么米酒白酒山果酒,能酿得都给它弄来酿着,高兴的时候喝几杯,不高兴的时候多喝几杯。是以闻言毕,纷纷躁动起来,“对啊,酒呢?酒呢?冯婶儿,快把你们家的好酒抬上来吧!”
“就来就来!这不是人手不够嘛,等一等是会渴死你们这群酒鬼吗?”那个被大家叫做冯婶儿的,胖乎乎身材,围着个白围裙站在最边边的那个长桌旁,往这头笑骂道。江蓠抻着脖子才看见摆在她脚边一坛坛半个小孩儿高的酒坛子,“这么多酒啊”,江蓠正在心里盘算着这么多酒得多少人多少天才能喝完时,旁边的青石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
“想什么呢?”青石朝坐在对面的白胡子爷爷努了努嘴,示意有人在和她说话。
“啊?”江蓠把目光转向跟她说话的人,用眼神表示到刚才自己没有听见。
“我说,你们寨子里,过年也是这样的吗?”那个爷爷显然耳背,说话全靠喊。
江蓠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难为你这娃娃了,大老远地过来只能跟着青石这个愣头青。”爷爷继续喊着,“你想家了吗?”
这回江蓠很真实地点着头。
“嗨,爷爷,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坐在花杏儿右手边的大姐冬梅插话了,“今天过节呢,就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她说完便向江蓠投以抱歉的目光,江蓠感受到对方真挚的感情,朝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很好。
“爷,您没听过一句话叫‘乐不思蜀’吗?人家现在有哥哥照应着,过得可都是小姐才有的生活呢。”花杏儿今天十分爱讲话。
江蓠知道了,花杏儿很是没有忘记她对自己闹脾气的这件事,今天特地留了位置,就是要再好好延续她那场几个月前没有发解完的脾气。
“这个小妞还很能忍啊。”江蓠叹一口气,哥哥被同桌的几位好友教唆着抬酒去了,是以在帮手回来之前,江蓠决定采取按兵不动,装聋作哑的方法,拿起筷子就找肉吃,表示自己也耳背,听不到其他声音。
那边厢,杏花儿觉得自己攒了好几个月的力气不但没有狠狠发泄出去,还都打在了棉花上,因此更加生气了,饭都没吃几口,脸反倒成了菜盘里的猪肝。反观这边厢的这位,关闭了听觉之后,食肉动物江蓠沉浸在寻找鸡鸭鱼肉的天地里,面前的骨头是摞了一堆又一堆。最后青石看不下去了,笑着小声在她耳边阻止道:“你再这样吃,别人会以为我平时虐待你,只给你吃素呢。”
江蓠最后扒拉了两口剩余的鸡腿,打着饱嗝对青石点头,示意“我吃好了。”
一顿长桌宴,加上男儿们的喝酒划拳,竟花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因为吃太饱小眯了会儿眼睛的江蓠醒来后看到之前忙活的婶子们好像刚坐下没吃几口就又匆匆忙起身要收拾碗筷,自己白吃白喝有点过意不去,也跟着要收拾时,被一个叫田婶儿的给拦下:“傻姑娘,年轻人都潇洒去咯。你哥呢,这么没带你一起?”
江蓠转头一看果然旁边空了五六七八个位置,刚才坐一起的男孩女孩们已经不知去向了,她又转过头一脸迷茫地看着田婶儿。
田婶儿嗔怪道:“这青石也真是,喝了几口酒就把妹妹忘记了。来,婶婶带你去。”说完她就像拉着自家姑娘一样,在围裙上抹干净了油腻腻的手,牵着江蓠走出寨子,来到一条宽宽的小河边上的一块大空地旁,用手一指:“喏,那儿呢!”
只见河边的石滩上面对面躺着两截巨大的枯木干子,男孩儿们在一处坐着,女孩儿们则聚在另一处。男孩儿们手上抱着一排好像管子做成的乐器,和着女孩儿高高低低的声音在吹着。
“他们在赛芦笙呢?你也去听听。”田婶儿说完推了推江蓠的背,就自己回去了。
“赛芦笙?”江蓠并不往前走,只好奇地站在原地观望着。
芦笙的音调高亢亮丽,好像是天空上好动的雀儿一样追着女孩儿的歌声上上下下地翻跃,又好像是那身旁的流水,载着歌词曲调婉婉转转,绵密悠扬。江蓠在旁边听着听着,被深深吸引了去。
是那个叫海棠的第一个发现江蓠,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江蓠还矮一个头,但却比她姐姐懂事许多,只见那小姑娘并没有伸张,悄悄地一个人跑过来牵起江蓠的手就把她带过去,女孩儿们没有注意到她,反而对面的男孩子看到江蓠来了,纷纷把芦笙吹得更响亮了。尤其是青石,也不知吃了多少酒,脸红得像个猴屁股,看到妹妹来了,恨不得跑到她身边对着她吹。
一群人打打闹闹的,玩儿到了夕阳退下。江蓠就海棠旁边坐着,看眼前这群恣意潇洒,顿首摇足的年轻人玩闹,忽然觉得自己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也许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月上柳梢头,大家早已升起了篝火,火光映着大家的脸庞,江蓠发现有些人开始害羞了起来。
浑蛇寨的人选择在月圆之夜过大年,除了讲究生活圆满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寓意爱情在这一天也会得到神明的祝福,圆圆满满。年轻还未出嫁的姑娘会提前绣好荷包,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把它赠给自己的情郎,那未娶妻的少年们也会把自己最拿手的歌唱给钟意的女孩儿听,若双方都有回应,那么这段感情便会得到月神的祝福,长长久久。
也有人对江蓠唱歌,从蒹葭苍苍唱到蒹葭萋萋,但由于江蓠一直装傻充愣低头不语,他们便放弃了。一旁始终盯着江蓠的青石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么说寨子的姑娘就是豪爽呢,江蓠看着花杏儿直直地走过去把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丢进青石怀里:“呐,送你了!”然后也不管青石什么表情,就自顾自地站在刚才大家坐的树干上对着月亮唱起歌儿来: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江蓠和其他朋友们暧昧地看着青石,等他的回应。可青石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潺潺河水,手里的荷包也是一动不动。歌声还在继续: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 木有枝。
心——
她的歌声被一个惶恐的尖叫打断,尖叫之人用手指着青石身旁的江蓠,颤声道:“妖、妖怪!”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江蓠,霎时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纷纷往后退了好几十步,脸上不无惊恐状。
银光戚戚,原本妙龄的少女此时已满头的白发,一对狐狸眼在和着月光闪动着狡洁的怪异。
青石,那个江蓠唤了好几个月的哥哥,双腿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眼睛也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旁边的“人”。江蓠从他瞪大的眼球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月光下,苍白的头发被照得闪闪发亮,一对耳朵越变越长,最后像狐狸耳朵似的停在青石的眼睛里。
渐渐地江蓠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许多,她举起手掌反复细瞧,原本清晰可见的血管仿佛融化了一般,从深蓝变成浅蓝然后再也到看不见踪影。
原来身体失去的那些重量,是这些东西。
此时天上的月对她来说犹如蚕食的牢笼,它不是洒下月光,而是吸收气息。江蓠想要逃走,又想要找哥哥帮忙,她摇晃着发软的双腿,用力伸手刚要碰到青石,就被狠狠地一掌劈下。
是花杏儿,她飞也似地跑过来连拖带拽地要拉青石离开,可青石就是一动不动,他就这样保持惊恐地看着江蓠,江蓠急得眼泪都流下了。然而青石也不知是真被吓傻了还是不想像别人一样离开江蓠,任由花杏儿怎么拽都一动不动,同时也任由江蓠怎么哭,也无计可施。
有人开始捡石子扔“妖怪”了,江蓠终于心碎绝望,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中她的额头,在倒下的最后一丝清明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天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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