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陇镇好像长在了春天里一样: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穿红着绿地穿梭着,原本兜售些日常用品的小商贩全都把商品换成了五颜六色的芍药:有卖芍药真花的,有卖芍药荷包的,还有卖芍药样式的发钗……总之芍药的周边产品应有尽有。
“师兄,你确实喜欢这里么?”江蓠看着满城的花海,真心希望这里没有人花粉过敏。
青泽也很惊讶,他用咳嗽来掩饰尴尬,一个劲儿地向他的师弟师妹们解释这里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不要误会自己作为一个阳刚正气的男子的审美。
江蓠没有理会大师兄,东阳也没有,因为他正被师妹拖到一个卖首饰的摊位上被迫帮她挑选发钗。
“这个好看吗?”她拿着一支累丝白芍银簪问东阳。
“不好看。”在北海见惯了珍珠珊瑚的东阳,看诚实地表示自己看不上民间的这些小玩意儿。
“那这个呢?”江蓠又选了一支看似白玉的简约簪子,上面还坠着一串碧绿的芍药叶。
“不好看。”还是很诚实。
“……”
一旁的店家终于着急了,照这个势头下去,眼前这位公子哥非把自己的商品全都贬得一文不值才罢休。他赶忙陪笑道:“请问姑娘,这位公子他可是你的情郎呀?”
“啊?不是,他是我师兄。”江蓠回答到。
“哎呀我就说嘛,我看姑娘年纪尚小,还不适合参加今年的相亲大会。反倒是这位公子……”
“相亲大会?”从后面赶过来的青泽一脸震惊。
“三位是外地来的吧?”店家看到他们全都一脸惊讶的反应。
“是啊是啊,我们兄妹三人随家里做生意的马车出门,途径陇镇,听闻这里繁花似锦,热闹富足,心想这里的百姓一定都个个善良大方又热情。果然,一进城就遇到了老板您,瞧您这商品的手艺做工,恐怕连皇城里的师傅都比不上呢!”青泽果真的混迹江湖的老手,一顿彩虹屁夸得店家那张嘴巴都要碰到耳朵了。
老实巴交的小百姓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哈哈”地笑着。
青泽趁热打铁:“所以这‘相亲大会’……”
“哦哦!要说这‘相亲大会’呀,是每年春天我们这儿都会举办的一次大型活动。”此时已飘飘然店主也不要照顾生意了,非常认真地给他们介绍起来。
在劳动力十分紧缺的人间,地方官府为了能够保证人口的发展,促进生产力,会鼓励年满三十的男性以及年满二十的女性在二月的某一天出门参加相亲活动。
在次过程中如果有看对眼的,便互赠芍药作为信物。
“今年有人包下了城东的得福楼作为相亲地点,大家可以在宴席中挑选自己的有缘人。我看两位公子年纪——呃,那个——年轻有为,不如也去瞧瞧?说不定小姑娘的哪位嫂嫂便在今天定下了呢。”店家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做生意的,捧着几个芍药首饰向青泽示意。
有宴席吃,有热闹看,这不就是此次带东阳下凡的目的吗!青泽大手一挥给了店家几两银子,把刚才江蓠看上的那两个簪子都拿走了。
“给,二师兄眼光不好,大师兄也觉得好看。”青泽宠溺地对江蓠说。
兄妹情深的两个人走了几步之后,又都很默契地后退,然后再左右夹击地挽着另一个一点都不想看热闹的人的臂膀,急急地往城东去了。
青泽东阳仙资不凡,在仙界也算得上是高门贵族,因此即使扮作平民,站在人群里也还是难隐超世脱俗之气,瞬间成为整个得福楼里姑娘们的焦点。跟他们坐在同一桌的江蓠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给烧焦了,“你们就应该变丑一点。”她悄悄地抱怨道。
东阳一言不发,低头慢条斯理地喝着酒,江蓠在拼命给他碗里夹肉,青泽一开始还会很礼貌地跟过来打招呼的姑娘回礼微笑,现在也不得不装作一副很饿的样子埋头吃饭,边吃还也不忘边给东阳夹肉。
碰上大方主动的姑娘来给师兄们送花,江蓠总会放下手里的碗筷很开心地隔岸观火;但若碰上几个大胆的男子看上江蓠,总会在还没开口前,被东阳给瞪回去。
“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爱意的权利。”青泽把抓过猪蹄的手搭在东阳的肩上,很是认真地劝导。
“他们不配。”东阳虽然觉得小师妹弱不禁风、贪玩懒惰一点都没个神仙样,但毕竟是自己东阳的师妹,怎么着也不能配个凡人。
但江蓠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她心头一热,觉得二师兄真是面冷心善,微不可查地把屁股往东阳那里挪了一寸。
虽然看热闹的人不小心一度把自己变成了热闹中心,但在大家都看出这三个人均不好惹且根本没有要相亲的意思之后,便当他们都没存在一样进行着自己的活动了。
毕竟长得帅是别人的事,结没结婚那可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隔壁桌的王二和翠花,在窃窃私语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互赠芍药,手牵着手出门去了;脸上长着痦子的李麻子从一楼追着杨柳腰的小娟跑到了二楼,再从二楼跟到一楼,人家愣是没有回头理他。后来在江蓠他们吃完一盘肘子一份扣肉和一条草鱼之后,抬头又发现李麻子正和一个身材圆润满脸福相的姑娘聊得正欢。
这就是人间的味道,春天播下种子,经过一个夏天的精心照料,便开始期待着秋天的丰收。到了冬天万物封藏,一家老小也便理所当然地躲在家里享受一整年的劳动成果。
生、老、病、死,就如同这四季一样,循环往复着一个人生,和一个沧海桑田。
“啊,今天吃得可真过瘾。”江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享受着这许久没有过的感觉。
“好吃吗?”他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好吃呀。”吃饱的人脑子总比嘴巴慢,等江蓠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属于谁的时候,她发现石化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师、师父!您不是……您——”太元宫的大殿上,畏畏缩缩地跪着三个人。
“真是出息了,为师前脚走,你们后脚就跟来。怎么,这么着急地也想娶妻嫁人啦?”南极子的胡子都要气炸了,他倒不全是因为徒儿们贪玩,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好容易争取到这次民间相亲大会的举办权,结果在场子里竟然发现混进来了自己的徒弟!
他回想到花姑指着那个吃得满嘴是油的青泽说“那位似乎是道长的大徒弟?”时,自己的老脸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是以这一次南极子很生气,他要罚他们关禁闭,但不能都关在一起。于是青泽被丢到了兵器库,江蓠被锁在了藏书阁,东阳……
“师父相信你是被逼的。”南极子安慰他,“那你就负责每天把江蓠放出来两个时辰,并且教会她飞行之术。”
“教不会你也关禁闭去。”南极子末了还补充到。
东阳气绝,江蓠很心虚地缩着脖子看了他一眼:“师兄,我保证认真学习。”
“你最好是。”
太元宫是崆峒正宫,藏书楼里尽是些稀缺典籍的原本或者孤本,因此历代道长都用法器无火烛镇楼,以保证它温度适宜且干燥。
因为温度适宜,加上酒足饭饱,便很容易让人睡着。江蓠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才被东阳一把捞起来拖到练功场上。
“师父呢?”
“师父下山了。”东阳一脸严肃地问江蓠,“你要不要开始练功了?”
“要的。”江蓠只是爱玩,但并不代表她不爱学习。这话虽然听着有些矛盾,但实际上有些人玩的时候非常投入,学的时候也能够很投入。
东阳后来发现,小师妹的脑筋转得极快,还很会举一反三。例如他教她如何用掌力劈断石头,不久后她便能用这股力量结合下盘,让自己在空中稳稳地飞行起来。
“不愧是睚呲将军带来的人。”东阳心里暗想。
一个尽心尽力地教,一个尽心尽力地学,江蓠在夏天没有到来的之前,早就完成了师父留下的任务。但东阳还在教,江蓠也还在学,只是那藏书楼,也还是得住着。
没有练功的时候,江蓠只剩下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动了:看书。
要想在这儿找到话本,那简直就是在做梦,江蓠在一大堆阴阳五行学说之类的书籍里终于翻到了一本有趣的故事书《白泽图》。
相传白泽为上古瑞兽,口能人言,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黄帝在东巡海滨时发现了它,白泽向黄帝讲述天下妖怪的情形,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
十种,黄帝命人记下,成《白泽图》。可惜流传至今,即使是崆峒山,也只能找到一些残卷。
江蓠翻开积满灰尘的竹简,细细看了起来:
“诸怀,居北岳之山,其状如牛,四角、人目、彘耳,其音如鸣雁,是食人,以麻黄、附子揉粉可驱之。
狂鸟……双双,三青兽并之,居于东海……
南有厌火之国,祸斗居之,其状如犬,色黑,能喷火,所过之处皆燃。”
祸斗?江蓠的目光在这里徘徊了好几遍,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见过它!就在那天晚上,是它让整个白岐山化为灰烬的!
“二师兄!二师兄!”江蓠激动地拍着门。
东阳进来了。
“你听说过‘祸斗’吗?”江蓠急切地问道。
“祸斗?”东阳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只听过它是上古凶兽,因四处放火为祸人间,被千年前被天帝镇压在虞渊之下,后来竟不知去向了。”
“我见过它。”江蓠肯定地说。
“什么?”连无火烛这等平常法器都要自己给她介绍的人,竟然见过消失千年的怪兽,东阳不可思议地看着江蓠。
“就是它害我家破人亡的。”第一次,江蓠的眼里满是凶狠,“还有那些人。”
“哪些人?”
“不知道,当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它和一群人在一起的声音。那群人的坐骑叫声很奇怪,呱呱呱的。”江蓠回忆着。
“乌鸦?”东阳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不是,我见过乌鸦,它们的叫声不一样,应该是比乌鸦更大一些的鸟。”江蓠从没见过那种鸟,因此知道的线索也只有这些了。
东阳虽然在仙界长大,但毕竟年纪小,经历少,也不能帮到江蓠什么。他没想到平时活泼可爱的师妹还有这样悲痛的经历,在替她的遭遇感到心疼
时,心里竟还有些佩服她。
“睚呲肯定知道。师兄,我可以去找下他吗?我保证问完事情立马就回来。”从前的江蓠手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凡的小丫头,能活下去就是已经是万幸了,因此直到学艺之前,都没有想过要去查当时的原委,替婆婆报仇。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有了些本事,并且还可以更有本事,有能力去想,去做这些事情了。
东阳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深知此事对江蓠的重要性,此时也不管师父交代的禁闭了,一侧身把路让出来,说:“你去吧。”
如今再山上,江蓠已感觉自己身轻如燕,那段曾经容易摔跤的石坡,三下五除二便可以跳过去。她忘了自己已很有些内力了,一路喊过去的“睚呲”震飞了无数的飞禽。
“听见了。”正在晒太阳的睚呲也被她吓了一跳,只好出来相见。
江蓠跑得太快,又因张着嘴巴吃了不少风,是以现在正拽着睚呲的手臂不停地咳嗽:“我、我、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是谁在白岐山了。咳咳,咳。”
“先把气喘匀了再说。”对方不得不帮她捋着后背。
“是祸斗!是祸斗!睚呲,你知道它吗?”江蓠抬起头,眼睛里冒着希望的光亮。
“你怎么知道的?”睚呲没想到江蓠今天来找他是为这个。
“我被师父关了禁闭,在藏书楼里看到了一本书,书上说——等等,你已经知道了?”江蓠反应过来。
“你被关禁闭了?”睚呲却关心这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是祸斗害死了我婆婆。”江蓠有些生气。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要去找它报仇吗?你知道它在哪里吗?你打得过它吗?”睚呲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江蓠。
江蓠心情很复杂,她不喜欢杀戮,更没想过真要杀了谁,但是婆婆不能白死,山上的其他生灵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化成灰烬。她泪盈于眶,带着哭腔走到睚呲身边:“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来难为我们。”她本可以继续无拘无束地和婆婆生活在一起,想到这里便哭得更崩溃了。
她边哭边说:“二师兄说祸斗是从虞渊里逃出来的,那些人肯定就是当初救它的人,他们还有骑着叫声像乌鸦一样的坐骑。你知道怎么去查吗?你一定知道吧?”
江蓠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信任睚呲,信他知道这些,信他会帮助自己。
“他们是幽都的人。”睚呲终于开口了。
“幽都?”江蓠忍住抽咽。
“北边的妖魔混杂之地,传说是人间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们为什么来找我,难道,是因为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江蓠以为,他们惦记的是自己身上的狐狸血。
“他们,是来找你的吗?”睚呲给她到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回答。
江蓠也坐下来,手上摆弄着茶杯,回想着当初的情形,杀戮过后,确实并没有人来搜寻自己。那么——
“婆婆?他们找我婆婆做什么?”
“是啊,他们找她做什么?”睚呲自己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或者你应该也想想,你婆婆,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幽都的人动用祸斗这样的上古神兽来找她?”
什么意思?江蓠看着睚呲。
睚呲之前不想让江蓠背负着复杂的仇怨和痛苦生活,可是如今既然她自己来问了,那就索性都告诉她,是祸是劫,就看她自己怎么处理了。
他站起身负手背对着她:“你昏迷后并不是在原地醒来,你原本的记忆没有了,该有的法力也没有了,甚至连体内的灵力都所剩无几。”睚呲突然降低语速,一字一句说到“你说,究竟是谁在觊觎你的狐狸血?”
东阳看到师妹是咬着嘴唇哭着回来的,他还没来得及问,江蓠就已经把藏书楼的门给反锁了。崆峒山海拔高,每回抬头看星空的时候江蓠都觉得婆婆离自己很近很安心。可是今晚之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愿意再看见它了。
至亲之人,竟然也许是从头到尾都想要自己的命的人。
“为什么?”此时江蓠的脑子里只有无数个这样的疑惑。所有的呵护,真情,难道都只是为了得到灵力而做的戏吗?
第一次,江蓠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在撕裂崩塌,有记忆以来,婆婆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即使在婆婆死后也依然是,是这点亲人的寄托给予了江蓠一个“家”的港湾,在她心中自己始终不是孤独一人。可是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河边长出来的小草一样,没有任何归属。
书架旁有个影子动了一下,是许久未见的那只豹子。
它走到江蓠的旁边,关切地看着她。
江蓠想要背过身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但它却始终徘徊在自己身边,不肯离去。
哭够了,江蓠索性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喃喃地开始同他讲起话来:“小豹子你有爹娘吗——你当然有了,要不然你怎么来的呢?”江蓠被自己没有脑子的话逗笑了,还打了个鼻涕泡,她用袖子擦了擦继续道:
“我以前有个婆婆,她待我极好的,我想做什么她都纵容我,我想要什么她都会买给我。有一次山下村子里的小胖子欺负我,把我推到河里差点没淹
死,婆婆气的当他就去他家理论,还当着他父母的面甩了小胖子两个耳光——
啊,你说婆婆她会不会只是怕我死了她就得不到我的狐狸血了呢……”
江蓠渐渐没有声音了,她的身体因为哭累到睡着所以慢慢滑了下来,睚呲赶紧用豹子的身体去接着,就这样让她枕了一夜。
后来这几天,江蓠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东阳在教授技法的时候一直想要询问,但又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默默地陪着,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只烧鸡塞给师妹。
但江蓠只是笑笑并不吃:“师兄,我现在还吃不下。”
同样陪在她身边的还有每天晚上的小豹子,它比东阳还沉默,只是静静地呆在江蓠身边,再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她的表情。
“你放心吧,小豹子。”江蓠觉得这是一只非常有灵性的豹子,肯定能听懂她所的话。
“我不会做傻事的。虽然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幽都,查清事情原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把豹子的头按下去,“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婆婆、婆婆究竟是谁。查清了婆婆的身份,或许就可以知道我失忆的原因了,如果万一还能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我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爹娘了!”
江蓠这几天想明白了,其实知道真相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至少它给了自己一线希望还可以找到亲生父母。
“但我不会傻到现在就去的。”江蓠摸着小豹子的头安慰它,“师父说神仙的寿命几百上千年,我如今才这点本事,即使到了幽都也打不过他们的一兵一卒,更不要说去查祸斗了。
“幽都不会跑,祸斗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可以慢慢来。”江蓠说这话的时候,让睚呲想到了他在战场上的样子,谋定而后动。自己在刀剑血光的战场上摸索了好几年才弄明白的道理,江蓠小小年纪竟然就做到了。
“到时候你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它把头在江蓠的手心来回蹭了蹭,表示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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