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麦自从去年名士宴的遴选过后,便再没有与韩风至碰过面,此时冷不防见他出现在东安客栈,自是觉得很欢喜,忙三两步跑下楼梯,一径行至他跟前,含笑道:“真是奇了,你怎知我们住在这里?”
“别来无恙?”
韩风至先是正色同她招呼过,又转头与不紧不慢跟过来的孟郁槐问好,唤一声“孟兄”,紧接着脸上便现出两丝促狭。
“你来了桐安城,晓得要马上去拜会薛老爷子,莫非我就是个傻子?说来我与你不过前后脚而已,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你安顿在此处,这不是就赶忙来了?”
他一本正经地道:“老爷子原本要留我吃饭,我想着与你们许久没见,心中还真有些惦记,忙不迭地就赶了来,你说说,我可够朋友吧?”
花小麦噗嗤一笑:“行了,明白你的意思。这东安客栈早年间我来过,厨房里做得一手好仿孔府菜,刚巧这会子又临近午时,你若不嫌弃,请你吃一顿又如何?”
“哎你是个机灵的,这‘东安’虽是个客栈,有几道菜,还真做得似模似样理!”
韩风至也不客套,高高兴兴地点头应下,三人便在人挤人的大堂中寻一处偏僻地方,又打发酗计将汪展瑞也请了下来,点几样翡翠虾环、烤花揽桂鱼之类的招牌菜,温一壶酒,各自落了座。
汪展瑞是头一回与韩风至见面,听说他便是碧月轩的东家,面上便登时添了两分肃然,敛容道:“几年前我在省城做过三两个月的厨,当时碧月轩似是刚开张不多时,大有一鸣惊人之势,听说只半个月而已,便引得城中非富即贵之人趋之若鹜——我还以为能有这样本领的人,该是个在厨艺界浸淫多年的长者。却不料,竟是个年轻人?”
他一头说,一头看了花小麦一眼,叹息道:“从前吃饮食行当这口饭的人。最讲究便是资历、经验,不在后厨里苦熬个三五七年,压根儿别想出头。如今你们这些个后生,却是一个比一个生猛啊!”
韩风至把手一挥,指着花小麦半真半假道:“你莫夸我,这话我听着不是滋味。你可知我曾是她手下败将?你将我捧得越高,便越是给她涨威风,若说年纪,她还比我小不少呐!”
他说着便朝汪展瑞脸上觑了觑:“前些日子我听说那稻香园与汪同鹤老前辈扯上关系,盛传花家妹子是他的徒弟。我虽晓得这事是以讹传讹。但你姓汪……呀,她一个人已经够麻烦,再加上个你,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汪同鹤向来不喜人提起他是名厨之后,此时见韩风至问起。也不过摇摇头,不肯正面回答。
花小麦知晓他心中所想,也便帮着岔开话题,笑道:“你别净给我们戴高帽儿,哄得我们飘飘然,等到八珍会上,再伺机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可都不吃你那套!真要说起来,我们是外地人,哪比得上你这地头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今年的题目到现在还未公布,看样子是真打算当场试试我们的本领——好歹算是朋友,你若知道些许内情。多少也告诉我们两句,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她这原本完全是句玩笑话而已,孰料那韩风至却登时认了真,收起笑容,拧起眉头道:“我曾同你说过。我这人并不怕输,无论谁,只要是正大光明的嬴我,我都心服口服——对别人如此,对我自己,当然也是一样,莫说那题目根本就不曾透露出半点,就算真有人漏了出来,我也决计不会去打听的!”
这是……仍为了当年宋静溪换了他响螺的事而耿耿于怀?
“内人同你说笑而已。”
见他当真,孟郁槐便只得出来打圆场,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微笑道:“今年那八珍会当场出题,多数也是为了公平考虑,想来应是无甚问题。”
韩风至闻言便是一笑,摇摇头:“孟兄你不是我们这行当里的人,许多事,说来你未必信,恐怕还会以为我是在编谎诓你。当场出题,固然是周全些,但要说公平,却是未必。”
说到这里,他便将声音压低,瞟一眼花小麦:“你把细些。”
花小麦一愕:“……你莫不是说那宋……”
“不只是她。”
韩风至摇一下头,侧身用目光将整个东安客栈大堂溜了一遍。
“我不知你为何会突然生出念头,跑来参加八珍会,但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绝不是只为了凑个热闹那么简单。人人都对那魁首的位置虎视眈眈,你怎知哪个是老实人,哪个揣着歪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年我见的手段多了,不是所有地方,都似你那火刀村里的稻香园一样逍遥。”
这道理花小麦当然明白,自认临出门之前,也算做好心理准备了的,然而被他这么一说,竟仍是觉得有点心颤颤,郑重点头道:“我懂,你这话我记住了。”
“我今日是特意来瞧瞧你们,一会儿离开,在八珍会结束之前,我都不会再与你碰面。你若想清静,也少见人,没事就闷在房中琢磨怎么做菜,省得有人来找你叙旧。”
韩风至又嘱咐了一句,将杯中酒饮尽,便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只拣些无关紧要的话与三人说笑一回,也算相谈甚欢。吃完这一餐饭,少坐片刻,很快便抽身离去。
花小麦和孟郁槐将韩风至送出客栈门口,也就回房歇息,免不了将他说的话拿来议论一番,不约而同都有些感叹。
没一会儿,孟老娘等人喜气洋洋地自城里满载而归,把花小麦叫了去,东西一样样翻出来给她看,将城中情景事无巨细说与她听。
“许多年没来,这桐安城真是大变样了!卖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布,瞧着还就是比咱们芙泽县的货色时兴,我往跟前一站,就立刻花了眼,都不知挑甚么好了!”
孟老娘取了两块细软的布料来给她看:“喏,你瞧着颜色,鲜亮又嫩气,多招人喜欢?拿回去给兴桃做两身衣裳,也好叫村里人晓得,咱好歹是来省城走过一回的,身上总该有两样好东西!”
花小麦心思不在这上头,笑着敷衍了两句,就接过兴桃,随便找个由头退了出来,照旧回房和孟郁槐说话。
到得下晌,庆有从外面回来,也马上跑到花小麦面前,把所见所闻与她细说了一遍。
明日便是八珍会,因今年人实在太多,为避免各酒楼的人在花影池中失了方向,寻不到自家的棚子而耽搁工夫,主办者特意允许各间食肆打发一人先去熟悉环境。
那庆有在去稻香园上工之前,一向只在家中帮忙,从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说得口干舌燥,仍是不愿意停。
“那些给各个酒楼使用的棚子,粗略看一眼总有三四十个,可见明日咱得面对多少对手了。那家伙……围着那荷塘密密实实绕了一整圈啊,光是瞧瞧,我心里就有点哆嗦了,咱要赢,只怕不容易!”
周芸儿和秀苗两个姑娘拉着他不住问长问短,像是要将那花影池里究竟有多少朵荷花都问出来。花小麦在旁静静地听,几乎没怎么插嘴,等庆有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了下来,才缓缓站起身。
“诸位,咱们该打起精神了。”她望着面前几人,不疾不徐道,“今晚不要吃酒,不要出去瞎逛,早点歇着。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只需尽力,旁的事,不必思虑太多。”
她说完便回了房,这一晚果然再没出去,还不到戌时奶,便与孟郁槐两个吹灯歇下,只等明天到来。
……
隔日是个大晴天,天才刚刚亮,外头树上的知了便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仿佛是要趁夏天还没过去,将自己所有的热情全都释放出来。
整个桐安城被日头炙烤得厉害,路面是滚烫的,夏日里的鞋底儿薄,踩在上头脚心都给灼得好像要受伤。这样的天气,原不该出门,然而大街小巷,却是从一大早,就堆满了人。
孟老娘领着兴桃留在客栈中,花小麦与孟郁槐同汪展瑞他们早饭后便出了门,路上非常拥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来到了花影池外,登时就被那场面给镇住了。
大大小小、装饰得或华丽或朴拙的马车,将大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旁边三三两两围满了人,有相熟之人互相遇上,少不得大声寒暄两句,四下里都被那嗡嗡隆隆的动静给拢住了,吵得人头皮发麻。
这种情况下,要想进入园中,只能侧身从人堆儿里生挤过去,一个不小心,步子迈大了点,还很可能会踩到旁人的脚。孟郁槐在前头开路,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死死攥着花小麦的胳膊从人山人海里钻过,花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来到大门边上,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因为不想在这时候就遇上宋静溪,破坏了心情,花小麦这一路都是目不斜视,只专心盯着自己的脚面。而此刻,那大门就在眼前,她抬头往里张了张,然后回过身,将身后几人打量了一遍。
“各位,咱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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