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伯爵

120

    
    秦淮河,与其说它是一条河,不如说它是让你忘却世间所有烦恼的天上人间。
    此时正是凌晨十分,文德桥上一片冷清,通宵达旦的人儿正在沉沉睡去,所以人间一片安宁。天上的明月还是完整的一轮圆月,它把光辉毫无保留的洒在人间。
    然而却有一位翩翩公子依然伫立在这座桥上,向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似乎在考虑该往哪儿走……
    “诶~谢三,君子不过文德桥哦……”原来他旁边还有另一位不夜公子。
    这位翩翩公子半晌才答:“那我下桥可算君子乎?”
    “下桥?”不夜公子一愣:“你下桥去干嘛?”
    “笨!当然是去坐船……”
    秦淮河依然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气,还有男人身上的龙涎香,都搅合在一起再沉入水中,待日头升起时,又蒸发成水汽凝结在空气中,所以,秦淮河也是一条香河。
    水道并不宽阔,船儿几乎贴着河边行驶,翩翩公子站在船尾向河边望去,可以一览无余,他仿佛想辨认清楚那些青砖小瓦的河房,到底哪家是哪家的。
    船行至武定桥附近,他望见河边唯一一栋没有灯光的河房,终于展颜一笑,而这一幕偏被身边同伴看在眼里。
    不夜公子露出一丝疑惑:“谢三啊,刚才我就觉得你不对……让我猜猜,你是在找寻某位佳人?”
    翩翩公子笑而不语……
    直到船驶过武定桥许久,天上的明月依然把光辉投向秦淮河,而那栋没有灯光的河房,此时却亮起一点昏黄,那是点亮的羊角灯。
    张秀今天特意早起,因为要采摘红花。这是晚红花,五月种下,七月采摘,晚红花的色彩最为鲜艳,比春种的红花更好,适合染最正的大红色。
    红花多刺,采摘时要趁着晨露天凉,此时红花的锐刺较软,花也未闭合,能迅速摘下花冠部分的花瓣,还不会伤手。
    张秀家的后院临着秦淮河,前门在钞库街上,没有立幡幌,只有一块匾额,名为绣佛斋。后院并不像别家那样建有高露台,而是用一人高花墙围住,墙上有梅花墙洞,透过墙洞可以领略一种别样的秦淮夜景。
    墙内种有三本红花,几株桃树,此外还有一口井、一架凉棚、一张绣架、一方旧漆方桌、几只圆凳和大小不一的陶缸数个。
    采摘下来的新鲜红花不算多,要马上进行杀花,以去除黄色。张秀将红花倒入石臼,碓棒捣烂,分用清水和粟饭浆加醋淘洗两次,再装入布袋绞去黄汁。这样杀花后还需静置发酵一天,而后才能制作染液。
    她还是有些犯愁,因为晚红花太少,就算制成红色染液,顶多染一二两丝线,还要叠染多次才能出大红色。想要多染就得更多红花,只是药铺、染坊售卖的红花饼自己又不太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无意间抬头,赫然发现天已微微泛红,这才惊觉:“呀,这么快天就亮了?”
    “姑娘,哎呦,你在哪里……”一个声音从前门穿堂而过,像一阵风吹到后院。
    张秀回头,见是小丫鬟绢儿,提着大小包裹往后院来,于是连忙招呼:“在这里……”
    她身边有一丫鬟和一老仆,这老小二人是爷孙,都是她在张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
    “姑娘,那李氏药铺总算将东西送来了,”绢儿放下包裹长出一口气。
    “打开来我看看……就这些吗?”
    “不止,光川红花就有二百斤,爷爷还在前面搬呢。这些是乌梅三斤十五两九钱,红花饼七斤十五两八钱,碱十二两七钱八分,还有生丝、熟丝……小婢只搬得动这些了。”
    “嗯,差不多够染十二两的丝线,那些川红花可以用来染小红色。”
    说完,绢儿已将包裹一一解开,张秀便捡起一块红花饼仔细辨认一番:“嗯,这次的还行。”
    绢儿不禁好奇,问道:“姑娘,这红花还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一是晾晒的和杀过花的区别,二是杀花工艺的区别。有些红花是采摘后直接晾晒的,没经过杀花不容易染成大红色,但是用姜黄、黄檗、芦木和苏木作为打底色染成小红色,或者橙红色还是可以。”
    “哦,原来这样啊……这下小婢又长见识了,”绢儿不禁赞道。
    “以前也不是没给你讲过,你都不长记性?”
    “嘻嘻,那会不是还小吗,记不住,成天只顾吃了……”
    张秀忍俊不禁:“你哪顿吃的少了?本想把你培养成一个绣花丫头,一不小心你竟成了吃货丫头?真是失策。”
    绢儿咧嘴傻笑:“都怪姑娘你的厨艺太好,把绢儿的嘴巴都养叼了。”
    一提起厨艺,张秀微微一叹:“祖母到底是顾家人……只可惜,我却没有把顾家的手艺完整继承下来,有些东西连我都没机会再品尝。”
    绢儿一听眼睛亮晶晶:“姑娘,顾老夫人家还有啥好东西,连你都没吃过?”
    “呵呵,顾家的水蜜桃你吃过吗?”
    “水蜜桃啊……婢子想吃诶……”
    闲聊间,绢儿爷爷已经将所有东西卸了车,打发了车夫走,又把它们从前门挪到了后院。
    “姑娘,这里有川红花二百斤、生炭灰一斗五升、乌梅十五斤、帛十两,还有……”停顿片刻,又从怀里摸出两个包裹,打开来继续道:
    “姜黄十两、苏木四两、黄丹一两、白矾一两、槐花二两,这是染小红色用的。另外苏木还有一斤、黄丹四两、明矾四两、栀子三两,这是用来染丹矾红,都是按您的要求配好了的。”
    “嗯~不错,辛苦你了,张伯。”
    张伯笑着道:“不辛苦,那……姑娘这就开始准备吗?”
    “是,苏木、槐花、栀子都要事先萃取,还有这些干红花至少得浸泡六个时辰,其间还要不停换水,碱液、酸液也需提前备好……所以,这几日大家可能要辛苦一些……”
    张秀交代完,三人便分头准备起来。乌梅要事先浸泡,碱液需制成二道碱液,制作碱液可同时制作酸液。然后便是打底色的萃取……如此一番忙碌,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午后。
    其间还有两个绣娘的加入,五个人午膳吃过之后,继续早晨的工作。
    待忙到晚间,天色完全暗淡下来,绣娘离去,但也总算准备就绪。而此时,透过院墙的梅花墙洞看去,那秦淮河再一次热闹起来,耳边还隐隐传来莺声呖呖,起初清晰可闻,又随着楼船画舫的远去而渐渐消失……
    忙碌间歇,张秀坐下来歇息片刻,饮一壶凉茶,解解乏,也解解暑气。
    绢儿也累的不轻,哼哼唧唧的趴在桌上不动弹了,张伯身子硬朗,此时还依然有精神去观察那几株桃树。
    他拿着羊角灯凑近观察了一阵,不禁摇头道:“姑娘啊,今年这桃树要是活不成,明年、后年的桃子恐怕也别想了。”
    张秀同样惋惜,道:“哎,我就怕它水土不服,好不容易找来的苗……”
    绢儿一听桃子又来了精神:“爷爷,难道这几株就是顾家水蜜桃?”
    “呔~你这丫头一说吃就来精神!这是树,还没结桃呢!”张伯瞪了一眼就不再理她,继续挑灯观察。
    “是啊,现在要找露香园水蜜桃的种也不容易,得去黄泥墙一带找呢,小北门那里基本找不到遗种了。”
    “露香园水蜜桃?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诶……有南京的桃子好吃吗?”绢儿又忍不住接了话。
    “切~,你懂啥!咱顾家水蜜桃是皮薄浆甘,入口即化,无一点酸味,最佳者每过一雷雨,辄有红晕,是为雷振红。”
    “哎哟喂……”张秀听的笑了起来:“说的本姑娘都要流口水了。”
    “真希望小树苗快快长高,那绢儿也可以吃到雷振红了!”
    休息够了便继续开夜工……
    去黄的红花加头道碱液搅拌、揉搓,再入布袋绞挤出黄橙色液体,反复两次,将所得液体混合,此时呈桔红色;再次加入酸液调配成发色染液,待液体呈红色,放置待用。
    为了再提纯红色,张秀又将帛浸入红色染液中来回拨动,直至帛完全附着红色,取出清洗,再置入二道碱液中揉搓,待红色全部析出,再中和染液,此时的红色染液就是很纯正的大红。
    备好了染液,再备四绞丝线,可染四种色阶的红,头染为水红色,复染二道得银红色,若以黄檗、芦木、姜黄为打底色,又可得同一色阶中的不同色调。叠染三道、四道,可得桃红、连红;再叠染多次,即可得大红色。
    每一次染色之后,入酸液固色、清洗,绞干后再进入下一次染色。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终于将染色成功的丝线挂在凉棚上,准备阴干后保存。而这次的忙碌,几人花了整整两天时间。
    从采摘到最后完成,总共是三天多时间,虽然不是张秀头一次染丝线,但染如此齐整的红色系的丝线却是头一遭。其实张秀也无需自己动手染色,颜料坊多的是染房,但不是所有的颜色染的都让人满意。色相的变化、明度的深浅及牢度都跟温度和时间有关,这就需要经验和手感了。
    顾绣的出色在于画绣,在于劈丝,在于针法,还在于配色、借色、补色……
    “所谓牡丹不用画胭脂,只索瑶筐捡色丝,这下二位全明白了吧?”张秀笑着问两位绣娘。
    二位绣娘不无感叹:“以前只知绣牡丹要用最浓重的红,却不知还可以用中间色去调和,辅以层层晕染之法。”
    “的确,若想让牡丹明亮艳丽,借用暗色来突出,就比直接用浓重的红高明的多。”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你二位的悟性极佳,若在体现气韵上再下一番功夫,想来成为大家也不远了。”
    其实在张秀心中有很多梦想,其中一个,就是重开当年祖母顾兰玉开的露香园绣坊,设幔授徒……
    带着心中梦想的她,又迎来崭新的一天。
    后院那几株桃树似乎比先前又鲜活了一些,凉棚上挂着的各色丝线,在朝阳中,显出夺目光彩。
    “姑娘……姑娘……”绢儿像一阵风一样,从前门奔向后院。
    张秀无奈笑道:“绢儿,又怎么了?”
    “张……老张家来信了,给姑娘你的!”
    张秀一皱眉,心中猛跳一下,竟有了一丝不详预感。她接过信匆匆拆开,以最快速度浏览一遍……
    绢儿内心焦急,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见姑娘本是一双深潭微澜的双眸,渐渐失去了颜色,两道春山,却越皱越紧……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张秀觉得自己很乱,用了好大劲才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屏住,然后慢慢吐出:“张家想让我去做豪门的妾……”
    “啊?这怎么可能!”绢儿一听睁大了双眼,惊恐万分。
    “这……张家……怎么能这样!”惊恐之后转为愤怒:“姑娘,你可千万不能答……”
    张秀挥手打断她的话:“别说了,让我静静。”
    她呆坐在凉棚下,望着那一排排丝线,在阳光下,红的多么炫目……
    许久,她似喃喃自语:“我祖父张来二十四岁病故,独留下祖母和那时年幼的父亲,又遇兵荒马乱……可以说,是祖母撑起了这个家,才有父亲、母亲和今天的我。如今祖母和双亲都已去世多年,现在老张家倒想起了我这个孤女……”
    “姑娘……”绢儿鼻头一酸,眼泪竟掉下来了。
    “祖父在世时,其实就已和老张家析产析户……”
    绢儿一听擦把眼泪,赶紧问道:“那姑娘你可有办法?”
    “办法,自然有……”张秀顿住。
    绢儿颤抖着声音:“什么办法?”
    “只有改立女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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