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虺

拾柒

    
    与前两次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一样,还不到探视时间,漆黑的铁门前面就有不少人在徘徊。曾本之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将那些人看了好几遍,说不清楚是何原因,他很想见到某个熟人,最好同是研究楚学的熟人。果然如此,他们来此的唯一目的就是看望郝文章。明知此事不可能发生,还要想入非非,这种只有少年时代才有的情怀,让曾本之心中平添了许多惆怅。
    街上的车很多,还有两辆运送桂花树苗的手扶拖拉机夹在车流中,正是靠着手扶拖拉机慢吞吞的掩护,曾本之才能够横穿车流,来到圆缘招待所门前。
    进门之前,看不出情况有变化。进门之后才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不是华姐,而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曾本之站了一会儿,换了华姐早就上前来打招呼了,瘦男人却像没见到一样,只顾盯着手中的账本。
    曾本之只好主动上前问:“华姐在吗?”
    瘦男人的喉结动了几下,才反问:“你找她有什么事?”
    曾本之见情况不对,马上编了个理由:“前天我在这里住宿,将手机充电器丢在房间里,我打电话与华姐约了,她叫我今天来取!”
    瘦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账本:“华姐跑了,除了这个,什么也没留下。一只充电器要不了几个钱,重新买一只就是。”
    曾本之心里一惊,估计瘦男人是房东,便试探着问:“还是麻烦你替我找一下。我昨天打电话时,华姐正在准备交承包款,说是交完承包款就替我找。”
    瘦男人看了看曾本之说:“若是华姐找着了,肯定要作交代的。她都没有交代,我上哪里去找?虽然店是我的,这些年都被她承包了,什么事情都是她自己做主。”
    曾本之说:“我听她说过。她不是要陪在江北监狱里服刑的老公才承包这店吗,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老公出狱了?”
    瘦男人说:“鬼晓得是怎么回事!生意做得好好的,她也一直表态,老公虽然被判了无期徒刑,但她不能给老公判个‘无妻徒刑’,所以,只要老公不出来,她就不离开,一天到晚在监狱门口守着。昨天晚上,突然收到她的短信,她人已经离开武汉,只带走收入的现金,其余添置的各种实物全部送给我,算是付给我的违约金。真是撞到鬼了,干得好好,老公也没有减刑出狱,就像有杀手追来一样,比刘翔跑得还快,一溜烟就看不到了。”
    曾本之说:“如果你觉得太蹊跷,就应当报警!”
    瘦男人说:“这还要你说,我报了三次警,警察才来。她平时用的东西,好一点的都不见了,连放在床头柜上她老公的照片都拿走了。按警察的猜测,她老公是青铜大盗,一定是有事情没摆平,仇家找上门来将她吓跑了。”
    曾本之说:“听说她老公在江北监狱待了十几年,若有仇家,还会等到现在?”
    瘦男人说:“你这个人,肯定只喝过自来水,不知道长江水是什么滋味!她老公是江北监狱的狱宝!”
    曾本之说:“华姐与我聊过,她老公在江北监狱青铜工艺品车间当技术员。”
    瘦男人说:“技术员算什么,最牛的是当鉴定师!你想想,天下的青铜器,哪一件不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有钱人花几百万、上千万买个古董镇宅传家,既害怕政府查处,又怕上当买了假货,不敢明里找文物专家鉴定,关在监狱里的青铜大盗就成了最佳选择。你再想想,华姐的老公有多难,遇上货真价实的自然没事,遇上伪器就麻烦了,实话实说吧,买家感谢他,卖家就恨上他了。反过来,将假的说成是真的,卖家当然高兴,万一哪天被买家察觉麻烦就大了!”
    曾本之心里在哆嗦,他不得不承认,瘦男人的话是可以运作的客观存在。作为青铜重器的顶级专家,他的心里有种滴血的感觉。
    瘦男人继续说:“实话跟你说,我怀疑华姐突然失踪,与一辆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有关。这么多年,这地方来过最高级的轿车也就是奔驰和宝马,可是昨天,我来拿华姐上交的承包款时,居然有辆挂北京车牌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我这小店门口转了好几次。当时我还和华姐开玩笑,问她是不是给老公戴上绿帽子了。华姐很野地告诉我,她的那块宝地早就长满了绿青苔。”
    从圆缘招待所出来,曾本之下意识地走到江北监狱门口,他在探视的人群中站了一阵,终于还是离开此地,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往前走。本想查找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的来龙去脉,却不料又陷入华姐失踪的迷茫中。
    也不知走了多远,一辆红色轿车忽然在曾本之身边停了下来。
    曾本之以为车上坐着的人又是昨天碰上的那个沙海,还猜想,是不是沙海又从电视监控中发现自己了?
    怀疑之际,车门一开,走出来的竟然是万乙。
    “曾老师,您要去哪里,要我们捎您一程吗?”万乙又指着驾驶座上那位穿警察制服的女子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沙璐,她叔叔昨天下午弄到一尊楚鼎,非要我过去看看。”
    沙璐赶紧跳下车,将用手机拍下来的楚鼎照片给曾本之看。现在的警察虽然没有了当年老子天下第一的蛮横,天下第二的骄横还在身上披着。明知曾本之是万乙的老师,沙璐态度上也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吃了亏那样,将手机递给万乙,再由万乙转给曾本之。
    曾本之自然不会伸手去接,他扫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华姐先前拿给他和马跃之看过的那尊可以乱真的青铜伪器。在照片上,青铜伪器背后,还有其他几件青铜器,看样子有真也有假。曾本之不由得在心里慨叹,青铜重器在暗地里疯狂流通,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露面就能快速出手,这种状况并不是华姐一类人的经营手段如何了得,而是有些人急切想将手里的赃钱洗白。
    上了红色轿车,曾本之先问万乙:“你看过那件青铜实物没有?”
    万乙看了沙璐一眼说:“看过了。但人家美女有话在先,无论真假,都要我说成是真的。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将年代往后说了两千年。”
    沙璐笑着解释:“我叔叔前几年玩麻将玩得太疯狂了,一家人想了许多办法,才让他迷上青铜器收藏,当然不能轻易挫伤他的积极性。”
    曾本之说:“玩青铜器比玩麻将更花钱。”
    沙璐说:“我爷爷说过,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麻将玩得再精彩也上不了品位,就算和了天下罕见的大和,最多只能从副监狱长变成正监狱长,如果连大和都和不了,只是不断地和屁和,就会变得与囚犯相差无几。玩古董大不一样,特别是青铜重器,既能让人长心智,更能让人长心气,那些王侯将相的励志故事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以激励。”
    听沙璐用爷爷的话说她叔叔是副监狱长,曾本之在心里轻轻地啊了一声,听上去副监狱长与监狱管理局副局长的称谓明显不同,像曾本之这样的过来人都清楚,那只不过是不同年代的不同叫法,实质是一样的。曾本之差点脱口说出沙璐的叔叔是不是姓沙这样的蠢话。好在他在最后一刻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叔叔是不是叫沙海?”
    “是的!”沙璐开始直接问曾本之,“真像万乙说的那样,比青铜时代晚了两千年的楚鼎,还有没有收藏价值?”
    曾本之回答说:“一件东西有价值和没有价值,不能只看流通性,还要看这件东西对于某些人的意义。比如曾侯乙尊盘和编钟,一般的人都认为编钟的意义大,在学者专家眼里,尊盘的意义远在编钟之上。我估计,可能是某个有事相求的人以此物相送,希望得到某种通融与帮助。为了让你叔叔能够接受它,对方还会说这东西不值钱,只能给屋子里添点与平常人家不一样的气象。”
    沙璐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曾教授说得太神了,送楚鼎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
    曾本之说:“钟鸣鼎食往小里说,也是一种大家气象,往大里说则是皇家气象。一般人的家里摆上一尊鼎,既没有相应的底气,又没有相当的文化心理,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好好的一尊鼎,就变成一种心理魔咒,万一哪天负担不起,会造成人格崩溃,做出一些有违天伦的荒唐事情。”
    万乙得到插话的机会,连忙接过话题说,前些年,总在电影电视里演共产党领袖的那个演员,就因为总在扮演大人物,弄得自己在平常生活中,都分不清自己是谁,闹出许多尴尬笑话。
    曾本之突然说:“你叔叔还在不在家?我想见见他。”
    沙璐说:“他有点发烧在家休息。”
    沙璐拿起手机拨弄一阵,见她对着手机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没有被拒绝。沙璐没顾得上收起手机,便一打方向盘,待红色轿车掉过头来,才对曾本之说,她叔叔正在准备红地毯,迎接大师光临陋室。
    十分钟后,曾本之已在万乙的照应下,从红色轿车里钻出来,站在一处有些老旧的楼房前。
    离开不远,沙海双手伸得长长的,快步迎上来,将曾本之的双手紧紧抓住,一连说了十几个欢迎词语。沙海住在七楼,也是这楼房的顶楼。曾本之爬起来略显吃力,沙海不好意思地表示,当初分房时,只想到这房子差一点,但可以多要些面积,用来安放这些年收藏的青铜器,早知今日,会有曾本之这样世界知名的大学者光临寒舍,说什么也要选个电梯房。
    爬向七楼的过程中,沙璐得知沙海已与曾本之见过面,便撒起娇来,说叔叔既然认识老师,何必要找老师的弟子,弄得自己无缘无故地欠下一笔人情。沙海便开玩笑,不怕欠人情,就怕欠感情。人情债好还,感情上有欠债那就难办了。说话的人没什么,一旁听着的万乙不禁脸红起来。
    上到七楼才知道,这一层的两套单元房都是沙海的。沙海打开左边那扇极为普通的钢制防盗门,又打开一扇同样极为普通的木制房门,这才见到只有私人博物馆才会安装的特制防盗门。进了这道门,便有一股熟悉的青铜气息扑面而来,待见到屋子里近百件各式青铜器物,曾本之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气派!”不用沙海招呼,曾本之主动将屋子里的各式青铜器物看了一遍,虽然伪器不少,但也有难得一见的珍品。
    沙海迫不及待地要曾本之评价一下。
    曾本之却漫不经心地问:“沙局长收藏古董墨和老宣纸没有?”
    沙海只能顺着回答:“我了解过,像我这房子的条件,这些东西没办法保存。”
    曾本之又问:“是监狱里的老三口告诉你的吧?”
    沙海脸色一红:“不敢隐瞒您老,我确实问过老三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玩古董墨和老宣纸,我就更不用说了。”
    曾本之问这些话时,心里想着那封来历不明的用甲骨文写的信。只要老三口能接触到古董墨和老宣纸,再加上同囚室的郝文章,完全有可能炮制出令曾本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信。曾本之不相信,沙海只是空口说白话地在高墙里面求教于老三口,他心里有种感觉,关在江北监狱里的老三口,肯定来过这间私人博物馆。如此,曾本之更需要有一个明明白白的说一不二的答案,用以证明监狱里没有古董墨和老宣纸,而且沙海也不玩这些东西,使得他俩弄到这两样东西的唯一可能变成绝对不可能。
    曾本之不再提古董墨和老宣纸了,他从靠墙的角落里拿起一只青铜镜:“只此一件,便足以成为青铜收藏界的翘楚!”
    沙海看了沙璐一眼。沙璐会意地说:“有专家看过这青铜镜,一口咬定说是伪器,而且是当代伪器!”
    曾本之明白沙璐所指的专家是万乙,便有意说:“万乙,你的看法呢?”
    万乙说:“我觉得这青铜镜真不了。看上去,它是外形黑如墨漆,很像春秋战国青铜镜中的‘黑漆古’,但它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错误,‘黑漆古’青铜镜又叫四山纹镜,是因为背面的山字形图案都有四个,这只青铜镜上的山形图案只有三个。”
    曾本之说:“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万乙说:“锈蚀的状况也有问题。”
    曾本之说:“你说的这两点初看像有道理,其实不然。就说锈蚀吧,很多人习惯以是否锈迹斑斑来判断青铜器真伪,其实这很不科学,像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镜肉眼几乎见不到锈蚀,很容易被当成近代仿造的,却不知道造成锈蚀的原因在于掩埋环境。完全相同的青铜器,由于掩埋环境不一样,有的锈蚀成堆,有的完好如初。比如省博物馆收藏的国宝级青铜剑越王勾践剑,那上面更是连丁点锈蚀都看不见,外行人都说那是因为制造材料特殊,其实铸剑的材料大都相差无几,工艺也大致相似,只是后来掩埋时的环境不同,别的青铜剑被锈蚀得破烂不堪,越王勾践剑却完好无损。再说三个山字形的图案,迄今为止有记载的科学发掘,从未见过一例实物。有空你看看《中国铜镜图典》一书,其中有一例图案正是三山纹镜,但没有说明实物的出处。在我看来,这只青铜镜的关键在于它背面有明显的范缝,表明它是用范铸工艺造的。由于是用范铸,也就很难避免战国时期的青铜镜普遍存在的背面造型模糊不清的缺陷。根据这两点就能判断,沙局长收藏的这只青铜镜是极为罕见的战国三山纹镜‘黑漆古’!如果没有这道范缝,如果没有背面的造型缺陷,那就要考虑是用失蜡法制成的。果真那样的话,这只青铜镜就只能是伪器了。”
    万乙在那里思索时,沙海早已将那只青铜镜抱在怀里:“若不是曾教授慧眼识珠,我真要将它当成凑数的破烂货了!”
    曾本之伸手想再看看时,沙海竟然有些舍不得,宁肯双手捧着让曾本之看。
    曾本之一边看一边问:“这只三山纹镜你是怎么得到的?”
    沙海说:“那天我和你女婿郑雄一起开会,中途开溜到徐东古玩市场转了一圈,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在路边摆了两样青铜器。我见这只铜镜有些特别,就有意先同他谈另一件青铜剑。那青铜剑一眼看上去就基本能确定是伪器,对方开口要两万元。侃来侃去,总算降到一千五百元,我才装着无意地问这铜镜怎么卖。对方说至少要八百元。我就答应青铜剑可以按一千五百元算,不过得捎上这只铜镜。就这样我们成交了。”
    “青铜重器蒙羞,实为国家之耻!”曾本之长叹一声,“祖宗之言本应成为子孙们的真理呀!”
    沙海连忙说:“遇上曾教授就算是万幸了!”
    一旁的沙璐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万乙猛地伸出手来,将她的嘴紧紧握住。沙璐好不容易摆脱开来,生气地质问万乙要干什么。万乙小声解释,他知道沙璐想要说什么,这种话切切不可在曾本之面前流露出半个字,在学者面前不要说这样的俗事。万乙用最低的声音数落沙璐:“不就是想知道三山纹镜值多少钱吗?像这种稀世珍宝,已经不是几百万就能定价的。”
    这时候,曾本之已经走到一尊楚鼎面前,一看上面有三道整齐的锉痕,他更加明白这是华姐送给沙海的,却故意问:“这种伪器足以乱真。它有来历吗?”
    沙海说:“实不相瞒,这是别人免费相送的,她老公关在江北监狱里。对了,就是昨天提到的与郝文章关在同一囚室里,叫老三口的青铜大盗的妻子。小万老师先前过来看过,也说是伪器。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曾本之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伪器。”
    沙海笑着说:“他们却口口声声说是真的,青铜大盗说的话确实不能全信。”
    曾本之说:“她送这东西与你,是不是有事相托?”
    沙海说:“怎么说呢,说是有事相托也可以,说不是也可以。昨天傍晚,那个叫华姐的女人,突然背着这东西来家里,说是有什么急事,要离开汉阳一阵。还说她这一走,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友无人打点,万一她丈夫在监狱里受别人欺负,希望我能秉公办事,不能让她丈夫吃亏。”
    曾本之说:“她送你这么大一个家伙,就只说这些话?”
    沙海说:“大概是这类意思吧。她感觉到自己离开这一阵,丈夫可能有某种危险,才来找我帮忙的。说实话老三口一直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首先,监狱的青铜工艺品车间生产一些仿古器物,主要靠他做技术指导。其次,他在外面那么些年,经手的青铜器有真有假。凡是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哪有不想报复的。郝文章之前的那个狱友就曾差点将他掐死,理由是嫌老三口的鼾声太大,但我们一直怀疑背后有更深的原因。这也是我们让郝文章同他做狱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沙海已经停下来不说,见曾本之还盯着自己的嘴唇,只好重新开口:“我不说您也能想象得到,过去没这个条件,现在的监控技术先进许多,遇到疑问可以上一些特殊手段。一般老牢头都会在新狱友面前将自己吹嘘一通。当初,老三口总在郝文章面前吹胡子瞪眼,屡屡放出大话,说公安部和司法部都不敢放他出江北监狱,因为国家文物局给他们发了秘密文件。只要他一出江北监狱大门,不说全中国,起码半条黄河加半条长江的青铜重器历史都要重写,半数博物馆的青铜重器只能扔进长江黄河里堵管涌和溃口。”
    曾本之说:“这话肯定是言过其实,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些新建的博物馆,不管是政府办的,还是民间办的,的确存在一些真伪并存的情况。”
    沙海迟疑一下,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听监控人员说,他们还听到老三口对郝文章说,省博物馆展出的所谓国宝级青铜重器中也有伪器。可惜那一阵录音设备出了故障,不然我可以放给您老听听。”
    曾本之轻轻一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凡事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真理有时候可能用来吹嘘,真相却是掺不得丁点其他东西。”
    沙海说:“不瞒您说,从听到老三口吹这老大的牛后,我每个星期都要抽半天时间去省博物馆呆着,按说我对青铜重器也不算太陌生吧,每一次我这双眼睛都瞪得冒金花,也没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曾本之不说这些了,转而吩咐沙海:“就算我管闲事,郝文章也好,老三口也罢,都是青铜学界的厉害角色,如果他俩有风吹草动的事,麻烦你及时与我通个气。行不行?”
    沙海说:“这有何难,只要曾先生不怕麻烦!”
    粗略看了一圈,再也没有见到令人眼睛一亮的青铜物品。
    这时,沙海的手机响了,几句话一说,就能见到他脸上露出许多兴奋。他要沙璐替自己照顾一下曾本之,自己到隔壁屋里接待一个客人,很快就会回来。临出门时,又特地嘱咐沙璐,不要过来打扰他们。
    沙海一走,沙璐就猜,沙海是不是又收到什么宝贝青铜器物了。
    曾本之没有接她的话。万乙更是从进这屋以后,便没有再开口,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
    空闲之际,曾本之就想试着找一找老三口来过这里的证据。他依次将每件青铜都抱起来,里里外外地看一遍。时间不长,曾本之忽然在一只残缺不全的汉代铜鼎中发现一条脏兮兮的布团。他伸手拉出来一看,竟是一条女人内裤,上面沾着涎乎乎的东西还是湿的。曾本之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他丢下那条女人内裤,也不看沙璐的脸色羞红到何种程度,转身就往门外走。
    沙璐只顾害羞,挽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万乙没办法了只好先陪曾本之下楼。等到下了楼,看见刚才坐过的那辆红色轿车,他们才想起来,沙璐没来,想走也走不成。
    曾本之让万乙在红色轿车旁边等着,自己走几步,在小区门口等他们。
    出了小区,曾本之却没有停留,仍旧继续顺着大街向前走。说是散步,也不全是。他心里想着事,特别沙海所转述的老三口的那番话,有可能就是在沙海的私人博物馆里说的。自己刚刚看到的那条女人内裤,肯定与沙海无关,也与羞怯到极点的沙璐无关。曾本之大胆推测,昨天下午华姐与老三口来沙海的私人博物馆里见面时,只能抓住沙海短暂离开的几分钟时间匆匆苟合,沙海重新露面时,华姐慌慌张张来不及穿上内裤,只好随手藏在那里。也只有如此,老三口说的那话,才没有录音。如果有录音材料,依步骤报送有关部门,那些喜欢小题大作的官僚机构,以及那些无所事事的大小官僚,一听说省博物馆的国宝级青铜重器有假,岂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楚学院。作为所谓的顶级青铜重器专家,自己更是这类风口浪尖上的第一人。如此,他不能不联想到,接连出现的两封甲骨文信件,虽然只有“拯之承启”和“天问二五”八个字,其中意义却是似有似无地存在某种联系。再加上无缘无故地从华姐那里跑到自己手中的那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果真这一切都是上苍有意安排的一场特殊的较量,以垂暮之年的这副骨架,真不知能否顶得上去。不管会发生何种风暴,这都是自己最后的博弈。如果现在顶不上去,将来就更不乐观了。
    一想到此,曾本之便情不自禁地长叹起来。
    一声叹息未完,一股尖锐的刹车声在身边响起。
    曾本之扭过头来,正好看见曾小安从香槟色越野车里探出头来。
    也不用她说什么,曾本之就上了车:“你怎么敢来这里?你不怕老妈辞职,我可担心老婆辞职!”
    曾小安说:“你不知道人家多心疼,她要我装着路过这里将你捎回家。我都在这一带转了一百圈,才找着你老人家!”
    曾本之说:“你有个好老妈,我有个好老婆,只可惜郑雄没有好岳母的命!”
    曾小安不接他的话,只顾说自己的:“我又顺路去探监了,郝文章还是不肯见我!”
    曾本之说:“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有些事情是需要独处才能处理好的。”
    曾小安有些不满了:“老爸,我觉得你最近变狡猾了,而且是越来越狡猾。以往你说三个字,我就能感觉到父爱。现在你需要说三天,我才有父爱的体会。”
    曾本之说:“爸爸身心是有变化,可能是这辈子积下来的难题都在最近爆发了。爸爸身上若有狡猾,也就像身上长带状疱疹,等过了这一阵,事情都处理好了,爸爸就将身上的狡猾全部作退货处理,退不了的就贱卖,卖不了的就扔进东湖喂那些呆头呆脑的大草鱼。”
    曾小安说:“不用往东湖里扔,就退给老妈吧,她太善良了,一点也不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银行家!”
    曾本之说:“也给一部分你。你也太善良了。”
    曾小安说:“我才不要,我都骗了你们八年,若是再多些狡猾,只怕真的没人爱我了。”
    曾本之说:“你没有这个能力,真狡猾的是郑雄!”
    不等曾小安回应,曾本之的电话响了。
    是万乙打过来的,问清楚位置后,要来接他。
    放下电话后,曾本之要曾小安开车先走,自己坐万乙他们的车回去,他还有些话要在车上与他们说说。曾小安不想离开,故意问他,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女儿长得像个丑八怪。曾本之只好说实话,他是不想让她有意无意地卷到一些令人烦心的事情上来,这八年她过得本来就很烦心,万一遇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大麻烦了。
    见曾小安还不想走,曾本之就说:“你不想去省养蜂学会了?”
    曾小安说:“我又不养蜂,去那里干吗?”
    曾本之说:“去看看柳琴呀,你不想去和柳琴商量什么事?”
    嘟着嘴的曾小安开着香槟色越野车绝尘而去,临走时她丢下一句话:“我看你是怕老妈真的辞职,不当你的老婆了!”
    等候万乙他们时,曾本之收到一条短信,是万乙发来的:“曾老师,您离开之后我们才知道,沙璐的叔叔刚刚买下一只青铜镜,是真是伪我不敢断言。沙局长说,这只铜镜与那只三山纹镜是天作之合,是某种天赐与暗示。实际上他是花了十万元买下来的,对外只说是一万元。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是沙璐哀求着让我请求你,就按照沙海的思路对付一次。”曾本之收起手机,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时间不长,沙璐的红色轿车就开过来了。见曾本之一下子走了这么远,他们说什么也不相信。曾本之也不想多解释,拉开车门在后排坐下来,说了几句客气话,便直接进入主题。同样坐在后排的沙海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青铜镜,请曾本之帮忙看看。
    曾本之上下看了两眼,甚至没有用手摸一下便说:“沙局长是此中行家里手,想必也知道规矩。青铜鉴定虽然只是看几眼的事,也是有价的。就说三山纹镜,如果没有十万红包,别人是不会做如此确定之说。所以,我想与沙局长做个交换,我不要钱也不要物,只要沙局长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老三口的事。”
    见沙海一个劲地摇头,曾本之接着说:“沙璐也是有过婚史的,我就不拐弯了。昨天下午,华姐来你的私人博物馆,是不是与老三口秘密见面,还在你那屋里**了?你可能还不晓得,我可是看见女人用过的东西了。她来送楚鼎给你,又将自己的内裤丢在你屋里,除了她一直等待的丈夫,想必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让她如此。”
    沙海终于讪笑了一下:“曾教授说的极是。这些年我没做任何渎职的事,更没有贪污受贿,就是利用职权,将老三口带到家里来看看自己收藏的青铜古董,顺便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以往几次我都寸步不离。昨天下午,我让老三口来看三山纹镜。华姐进屋时,我正好有个重要电话要接,也就出门五分钟,没想到他们将时间抓得这么紧,动作这么快!”
    曾本之表示能理解沙海对青铜重器的痴迷,同时也希望沙海的这种痴迷能为青铜重器研究做点实在的贡献。在曾本之的苦苦追逼之下,沙海脸带苦色地表示,平时老三口只在青铜工艺品车间干些技术活,活一干完,便回到自己的囚室里不出来,像个傻瓜一样,盯着房顶发呆。曾本之便提醒他,老三口如此这般,更是有事,他一定是怕时间长了自己的记忆力减退,在那里重复背诵某些关键的东西,譬如密码暗号等。沙海想了想,还是想不起什么特别的。
    僵持一阵儿,沙海总算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有个电话通知,说是老省长第二天要来监狱视察,事到临头老省长没有来,说是有事改期以后再安排。但是那一天,临时又有通知,这次倒是说得很清楚,人家来是专门探视老三口的。哪想到我们刚通知老三口,他突然叫肚子疼,倒在地上死活不肯出囚室一步,实在没办法只好由他去。”
    曾本之说:“第二天,他却答应见我——是不是?”
    沙海说:“是这样的。”
    从表情上看,曾本之似乎觉得交换条件还不错。只见他拿起沙海手中的青铜镜,指指点点地说:“这叫水波纹镜。沙局长是受了吉祥之意的诱惑,以为自己有了一枚三山纹镜,再配上一枚水波纹镜,既得山,又得水,是为大吉之兆。古典青铜多为王侯将相之物,实在是太容易使人心生杂念了。收藏青铜作为爱好,就得一心一意,如果还有此外之想法,就会利令智昏,上别人的当,吃别人的亏。我说这话,其实是过来人的切身体会。实话对你说吧,这东西只配放在地上做垫脚石。”
    沙海一脸疑惑地说:“您刚才不是说了,楚国灭亡之前的青铜没有用失蜡法铸造的。您看看这几处明显的范铸痕迹,您老可是说过,有此范缝的青铜,一定是楚国灭亡之前的。”
    曾本之说:“这就是人的狡猾之处了。一般人只想到用失蜡法仿制青铜比较方便,也容易出效果,却不去想,也有人辛辛苦苦地操持范铸方法,如此才能欺骗有较高青铜修养的人,赚更多的钱。我把话说在前面,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说某人手里有一枚山形纹镜。你想要时,人家出价肯定与你买的这枚水波纹镜差不多。只要你一出手,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问题出在水波纹镜的水波上。对三山纹镜的肯定是先前有过它的图案。水波纹镜也有图案,只可惜图案明指这种形状的青铜镜,出现在汉代以后。而汉代以后青铜器制造普遍采用没有范缝的失蜡法。所以,这只水波纹镜是将人的脑袋和屁股放反了位置。”
    沙海正在有些将信将疑,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徐东古玩市场的一个小老板刚收到一只山字纹镜,问沙海有没有兴趣看看货。
    沙海将短信给曾本之看过。曾本之让他回复说,自己收藏了一只水波纹镜,如能配成“山水无上”当然最好,只是又发现一只楚鼎,上面的铭文正好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缘分自然不能错过,所以想将水波纹镜转让出去,也请对方帮忙与有兴趣的买家沟通一下。对方很快回复一个“好”字。
    将这事处理完毕,曾本之才说明其中道理:作伪之人断断不会批量制造,那样容易露出马脚。正如陷阱不能多挖,挖多了就会被人发现,就没有人上当了。像这类凤求凰的器物,更是只可做一对。因为收藏者是将凤求凰的故事不断讲给人听的。一传十,十传百,如果凤求凰的东西多了,难免不引起别人怀疑。如今沙海这只“凤”不想求“凰”了,手里还拿着“凰”的人就会先将他的“凰”卖出去,回头再引诱这只“凰”来求沙海手里的“凤”。所以,沙海剩下来只需要守株待兔,等下一个买家找上门来,将这枚现代版的水波纹镜出手就行。
    沙海从心里感激不已,但也觉得疑惑,为什么事情巧合得如此厉害。曾本之告诉他,做这种骗局的人,是从买家对“凤”的态度来决定“凰”的出手时间。不过这一次,对方发生了错觉,不知道沙海的兴奋是那枚三山纹镜诱发的,就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彻底拿下沙海。反过来,如果沙海当时表情平淡从容,接下来“凰”的出现就会是漫长的三年或者五年。恍然大悟的沙海不由感叹,如果曾本之也来做倒卖青铜器物的事,只怕大部分文物市场都得关门。
    曾本之摇摇头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就像对蟠虺的看法,有人说是小龙,有人却要说成是蛇。龙蛇虽然同属同科,却非同类。”
    说话之间,沙璐早已将红色轿车掉过头来,回到沙海家的楼下。
    沙海心怀感激地下了车,正在招手时,曾本之突然问他先前得到的那只三山纹镜:“真的是你在徐东文物市场里淘到的吗?”
    沙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曾本之又问:“卖三山纹镜的人有什么特征?”
    沙海想了想说:“听他说话的口音,像黄州一带的人。”
    曾本之马上想到,郝嘉死后的第二年冬天,黄州城外修公路时,虽然刻意绕过禹王城遗址,施工时还是挖出几座楚墓。曾本之闻讯赶去时,已有出土的青铜器物遭人哄抢。这三山纹镜可能就是没有追回的那些文物中的一件。曾本之觉得沙海的判断很对:“应当是这样!黄州一带的出土文物,如果没有彻底清洗,闻起来会有一种酸味!”曾本之要沙海好好珍惜,这也许是他与青铜重器最重要的缘分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上去没有别的事情,但在曾本之心里,先前还模糊的许多事情,似乎有了眉目。曾本之甚至大胆推测,老三口之所以突然愿意见自己,并且还说自己来得太迟了,其背后的原因,或许是老三口不愿见的那个探视者,让老三口预感到某种东西,而不得不将自己当成围魏救赵的最后手段。
    也是因为车内气氛有些沉闷,只顾开车的沙璐便找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她问曾本之会不会开车。听说曾本之不会开车,沙璐就大呼小叫起来,一连三次问万乙,前些时,他拿自己的导师说事,火烧眉毛一样非要查导师坐驾的违法停车记录,到底是在给谁帮忙?
    即便是如此尖锐的问题,也没有让万乙从沉思中分心出来。
    沙璐的红色轿车从省博物馆门前右转进入黄鹂路东段,很快就到曾家楼下,眼看曾本之要下车了,万乙突然抬起头来问:“曾老师,你刚才是不是两次对沙璐的叔叔说,汉代以前青铜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
    沙璐抢先说:“这种事何必再问曾老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经过一阵小小的沉默之后,曾本之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是的。我说过这话。”
    万乙小声地提了一个要求:“曾老师,你能重复一遍吗?”
    曾本之面无表情地说:“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没有失蜡法!”
    听闻此言,万乙张得大大的嘴巴,许久无法合拢。
    正巧曾小安从自家楼内出来,像一朵玫瑰那样笑着走向曾本之。万乙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让沙璐十分不满,她以为万乙是被曾小安的气韵迷住了,正想着要惩罚万乙,没想到曾小安走近来,对着他们说谢谢时,万乙依旧麻木得没什么任何反应。沙璐反而替曾小安生气了,大声数落万乙,像是中了邪,几个小时了,连一句正经话也说不了。
    曾本之不管沙璐说些什么,将手伸出去,由曾小安牵着一步一步地走开了。
    剩下两个人时,沙璐小声问万乙,要不要到东湖边坐坐。万乙先往左边晃了晃头,隔几分钟又往右边晃了晃头。虽然没有明确的意思。沙璐还是将车开到沿湖大道边的树林里。两个人在前排各自的座位上端坐了好久。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就像直接拍打在车窗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树林里的其他车辆全部开走了,只留下碧水连天的东湖和几乎抵达车前轮的水线陪着他俩。不一定是沙璐说的,也可能是万乙开了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开前车门,又打开后车门,在后排座上坐稳后,相邻的两只手便开始缓慢得如同蜗牛那样一丝一丝地接近。经过漫长的移动,有两个指尖终于碰到一起后,接下来的动作开始变得异乎寻常地猛烈。一方有力的怀抱突然刚劲地张开了,另一方妩媚的身子忽然水一样瘫软下来。没有人说爱,也没有说爱你。那朵情欲之花说开就开,一旦开始绽放,便将最后一根花蕊彻底舒展到高亢的激情和沸腾的血液中。许久之后,万乙终于学会将自己的脸颊埋在那香得醉人的两乳之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低声抽泣起来。既像春天的第一缕南风,又像秋天的头一场北风,只要开始了,便会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那丰盈得如同东湖一样的泪水很快就将沙璐的胸脯全部淹没。沙璐以为万乙在为当年同学时自己对他的拒绝而伤心,多一丝愧疚化成多一份的温柔,也许是一个片刻,也许是两个片刻,这温柔迅速将万乙的身子重新激活。
    在新的激烈即将爆发之际,万乙突然大叫一声:“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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