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纪行录

    
    常山已经沦为了禁地，除了两个魔头，谁也进不来。
    此时这两个魔头就在山中开了间洞府，寒楹居这座城堡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是童话中魔王的大本营。
    “这次战争，还是有诸多不足的。”
    付青锋拿出一块黑板，指着上面的影像，被分为两方，一方是周朝的版图，一方是忘仙崖裂谷的军队进攻点。
    很显然，军队的力量过于集中了，推进较快的同时，周朝也利用地形开阔的优势做饵，将一干强大的移山境尖端力量包围。
    按理来说是可以避免的，饱和火力覆盖即可，但由于某个领导者的急于求成，导致余紫笑陷入危局。
    台下的学生只有一个人。
    少女心不在焉地听着，打起了瞌睡。
    付青锋敲了敲黑板，严肃道：“这次我们都犯了巨大的失误，严重低估了覆海境的力量，或者说，严重低估了那位初代皇帝的力量，恐怕就算是放在大帝之中，也是鲜有敌手，你差点身死！”
    莫离离顿时不乐意了：“我哪有低估，他湮灭不了我的阴神，就算打成十万块碎片又如何，在星界中我就是不死的！只要耗尽他的本源力量，届时任我宰割。”
    她说这话时显然很生气，鼓起两侧腮帮子，像是只嚼着食物的松鼠，对于师父小瞧她能力这件事感到非常不爽。
    就算魔域不插手，她也输不了。
    付青锋抽了抽嘴角，这死丫头脾气随着力量的增长与日俱增，这么下去不得“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我每天练习我的武艺，领悟新的技艺，可以打败老师，自己教学生。
    好吧，时代变了，以前的典籍，付青锋做了大量修改，像“抡语”就是其中杰出代表，完全曲解了那位先贤的观念，目的嘛，自然是天下只能有两个圣人，别分我的信仰之力。
    缓和下口气，付青锋轻声道：“我不想看你受伤，不要太逞强，也许我就该陪你一起去的。”
    当时他正在倒悬天抽取法则之力，为日后大战做准备，莫离离执意一人出征，拗不过这个徒弟，也只能任她了，虽然结果没差，但是其中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汲取法则又无法抽身离开，一但出了点什么事，都将成为遗憾，从此道心有缺。
    这么一番缠绵悱恻的语言顿时把小丫头征服了，软软地趴在桌上，轻轻“嗯”了一声，不再顶嘴，轻声道：“我知道错了啦，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无论打谁，都先拿三相诱导炸弹清洗一遍再说。”
    ？？？
    付青锋一个头两个大，我是这个意思吗？咱们又不是毁灭者，你这样下去人都死光了地也炸完了，打下来有什么用？
    无奈叹口气：“算了，以后还是我来做决策。”
    莫离离有些不乐意，不过还是答应了，她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失误有多严重，赢朝近乎戏剧性的落幕，以及天行剑的臣服，使得山河社稷令的威能并未真正展现出来，两人都严重低估了覆海境的力量，涉及到法则之后，已经无法靠计算衡量实力了。
    付青锋见她服软，也不再论此事，放下手中的尺笔，下台问道：
    “而今力量如何？”
    莫离离攥了攥小手，随后张开，其中的空间，赫然被“扭曲”。
    付青锋眼神一凝，空间法则可不是一般法则，虽然只是浅层的干涉，威能也绝不下一般覆海境。
    据说覆海境大帝修九重道纹，有惊天大帝，同修九道法则，九九八十一道纹，威能撼天动地，直可比肩星君道域。
    莫离离却不同，与付青锋一样，脱离了天道的范围，既不受雷劫，亦不入轮回。
    她已成为世界混乱一面的象征，那扇大门已经被打开，只等时机一到，立刻登顶至尊。
    付青锋搭上她的手，细细感知一番，就能见到识海已经换了一番模样。
    原来的星辰变，是模拟星辰，将自身修成一颗神星，经过魔域的搞鬼，完全不同以往。
    如今莫离离的识海，已经变成了一副群星璀璨的银河，银河的中间，气旋与星臂围绕着一个奇点转动着。
    哪怕以付青锋的阴神强度，也不敢贸然靠近，不过能感知到的是，奇点还很不稳定。
    也许等到完全成型之时，就是晋入真仙之际，直通合道之路。
    这种力量不属于任何已知范畴，能够扰乱一切法则的表层运行，什么大帝碰上了，都不好使。
    付青锋估摸着，能够扰乱五道纹大帝的法则，这等实力，可以在凡界称霸了，不说占据一片星域，当几个低等修真星球的老大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行啊，怎么老输给徒弟呢。”
    付青锋打定主意，现在就出发！
    莫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子，丢过来一本画册，是那种九天界常见的儿童插画，认真说道：“出事了记得喊我哦。”
    这本画册付青锋认识，那是两人初见时，小丫头很是喜欢的一本，每次路过书摊，都要买上一本，分明买了许多册，还是忍不住看，好像这插画里，有种什么永远看不腻的东西。
    他愣了愣神，将画册慢慢地收进长衫的口袋里，既没有放在虚数空间，也没有放进乾坤袋，就这么放在口袋里，模样看起来很奇怪。
    轻声应道：“好。”
    ……
    余府。
    余府已经搬到都城，现已经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每日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热热闹闹的府邸中，余文海满面红光地跟宾客推杯换盏：
    “我跟你说啊，我那小女看中那小子时，他还什么没有呢！我可是毫不在意，慧眼识珠，使劲撮合他们两个啊！”
    一众人立刻吹捧起来，这位老爷既是圣人亲家又是将军父亲，那地位比以前的皇帝都高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余老爷果然明目如神，不仅得一金鳞龙婿，还得一天之娇女，人生幸事啊！”
    说话者半是感慨半是唏嘘，谁能想到混乱的天下，会窜出来一个这样的天骄，改换天地不说，连众生之道都给指明方向，攀上这样的大人物作亲家，虽然现在的社会已经没有那些黑暗压迫，但这虚荣心那是满足的饱饱的。
    余文海修得神魂后，得一奇遇韵养好了肉身损伤，晋级分江，又是世代朝臣，立刻就要进京受封，没想到刚来怀阳，就碰上大乱，怎么也没想到，那青平圣人会是付青锋。
    此刻飞鸿腾达，酒劲上脑，吹得天花乱坠：
    “你有所不知，我那时不仅有意收他为婿，还给予他各种灵宝法器丹药，可谓是倾心培养了！现在啊，那都是我慧眼识珠的好报！”
    一众宾客立马更加逢迎了，这种知遇之恩，那可是不得了，顿时余文海的地位，在他们心里又拔高一筹。
    各种好话不断，余文海儒生般的面上也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嘴上各种谦虚，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边上去了。
    余文涛着一身长衫拿着把折扇，面如冠玉，举止文雅，一派大家公子形象，一堆莺莺燕燕围在他身旁，都是秀色可餐，看向这位公子眼中，全是秋波暗送。
    饶是余文涛修养极好，也不禁红了耳根，他性子温吞儒雅，应付着这些热情的贵家小姐，令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公子年方几何？”
    “公子可有意中人......”
    “小女金玉不才，天资测试部称有大帝之资......”
    就在他口干舌燥想找个借口开溜时，一只手忽然将他拉了过去。
    那是一排宴桌的角落里伸出来的手，非常不起眼，甚至没有人在意到。
    不过这番异动，大家都看到了，看到了之后，原本热闹地会客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里每个人身份都不小，执掌一方权柄，背景浑厚，见到审判长林雨裳都不带弯腰的。
    但是见到那个人时，全都恭敬地低下头。
    付青锋似笑非笑对余文海道：“大人的撮合，莫非是指让我去掺和灵元妖王那滩浑水，差点要了我命的事？”
    余文海本想上前寒暄两句，体现一下二人关系，此刻只能尴尬笑笑，也不再多说。
    付青锋拉着面红耳赤的余文涛，笑道：“大舅子这性格，跟你妹子比起来真是倒着来的。”
    余文涛有点不好意思，理了理被一帮美人整的凌乱的衣衫，沉声道：“我妹妹不在这，她说你肯定会来找她，这东西要我交给你。”
    掏出一幅画的歪七扭八的地图递给付青锋，后者沉默片刻接下，笑了笑：“还真是了解我。”
    ......
    沸腾的熔岩升腾起的气泡一炸开，就涌出滚滚炽热的气浪，将一切吞噬进去。
    这里是燕洲一处火山口。
    纪平看着萧开甲的尸身被烈火吞噬，看着师娘的发簪，看着那个很久以前喜欢拉着他一起练招的小女孩的木刀一起化为灰烬，他就没来由的有种难言的感伤。
    望着站在熔岩中的余紫笑，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个小女孩还活着，她长成了这幅亭亭玉立的模样，持刀纵马，任侠天下，一切都是当年希冀的模样。
    他就这么抱着剑站在火山口远处，看着岩浆翻腾，将那个窈窕身影吞噬，将那些回忆那些过去全都化为灰烬。
    余紫笑跪在渐渐化为灰烬的萧开甲身前，哪怕死去，移山境修士的尸身也坚逾金铁，一时半会融化不了。
    灼热的焰浪被气墙隔开，她的心却如同在火上炙烤。
    熔岩伤不到移山境修士，往事可以。
    纪平很想劝两句，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师妹伤心不去说两句？”
    纪平沉默地看着来人，抱剑转身就走。
    “她遇见你，是幸运，也是不幸。”
    “缘分二字，谁说的清呢？”
    两个男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看对方。
    余紫笑的柔发解开披散下来，像是一道瀑布。
    飞扬的眉梢也舒了下来，带着种奇异的忧伤，使得她原本飒爽的面容，添上一种柔和的凄美，反而更加深了她的魅力，像是一朵雨中的玫瑰。
    烈火中她的面容被折射的光线扭曲的模糊不清，那种气质却愈发浓烈。
    淡淡地开口，也不看身后来人：
    “末将不器，谋策多有失误，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付青锋挠了挠头，自己还没说话呢：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额，领导者的急于求成！”
    话到一半他不知道怎么说了，想起一大一小两个妹子相互看不过眼，现在提出来不就是找死么？
    好在机智改口，嗯，自己真聪明。
    余紫笑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大人不必愧怀，沙场争锋，岂能无损，若非末将不慎，无法斩下敌方大将，定能减少伤亡。”
    付青锋不说话了。
    那些士兵，那些阵亡的士兵，那些被误伤的凡人......
    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啊。
    他们甚至未曾想过与自己为敌。
    这样的自己，跟那些魔头有什么区别呢？甚至是抱着尽量让他们幸福的想法，带给他们死亡，在血腥的战争结束后，只是缅怀愧疚一下，就能挽回消散的生命吗？
    他闭上眼睛，眼前似乎是座修罗炼狱，无数冤魂都在声讨着自己，斥责着被崇敬被神话的自己，那个圣人光环下的恶魔。
    长长地叹了口气，付青锋睁开眼睛，炽热的岩浆燃起的烈火使得他有点看不清余紫笑的背影：
    “我别无选择。”
    余紫笑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回身直指付青锋：
    “所谓的天下太平，不过是你的一己私欲吧！”
    长碧的刀尖颤抖着停在付青锋眼前，他终于透过烈火看清了刀身上的寒光。
    苦笑一声：“是，是的，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我并非只是为了自己。”
    不等对方回话，继续道：“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没有了贪官污吏，没有了独尊王权，这不正是你所期待的样子么？”
    “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完美，旧秩序的崩坏必然伴随着无辜的伤亡，然而任凭旧秩序维系下去，伤亡远比变革来得多。”
    余紫笑咬着嘴唇，窈窕的身子像是弱柳一样在火中飘摇：“你曾对我说的，我还记得，民不敢犯，自有侠者来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就是你希冀的吗？”
    “把他们变成你的狂信徒，变成你的工具，你究竟要谋取什么？！想做一统天下的至尊么！你跟那些贼寇有何不同？他们谋方寸之地，你谋取的却是整个苍生！”
    付青锋叹了口气，事情终究还是被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在血淋淋的战争过后。
    他的语气缥缈的像是从云上来：“他们并非我的工具，我要的也不是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余紫笑不说话了，只是凝视着眼前之人，熟悉又陌生，忽然有些迷茫。
    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过对方呢？
    “我只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但有些人不允许，他们甚至不允许苍生明白自身存在的意义，让世界陷入永恒循环的混沌之中。”
    付青锋指了指天上，白云悠悠的飘过。
    长碧的刀锋缓缓放下。
    “你说的上九天斩仙，就是为了此事？”
    两人在烈火中对话，在岩浆中沐浴，这个火山口附近已经被封锁，按理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但现在讨论的双方，语气都极轻极轻，似乎担心惊扰了什么存在。
    付青锋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余紫笑颓然地收刀回鞘，长碧在空中划出一条无奈的曲线。
    “我不配知道么？”
    付青锋不敢正视那双悲伤的明眸，分明她怒气升腾之时，自己还能坦然面对。
    “我与苍生正道，你应该会选择后者，我将来要走的路，你不会也不能跟随，不是么？”
    余紫笑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昔年初见之时，说起来也不过短短几年罢了，少女还是那个少女，青年也还是那个青年。
    “你放得下亲朋，放得下抱负，放得下苍生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不愿承认。
    有缘无分，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你接下来要去哪？”
    “先去云海间，然后是西境仙盟，然后是四境天下，然后，就是无边的星界。”
    “我无法阻止你，也不会跟随你，但我会看着你，如果有一天你也变得跟那些皇帝，那些天尊道祖一样，就算敌不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举刀相向。”
    付青锋微笑：“虚妄的权柄与荣耀，如何及得上美丽未知的世界，倘若不是无奈的命运，我也不会做此抉择。”
    余紫笑深深地看了眼前男人一眼，忽然道：“你跟那个丫头一样无情，不，你比她更无情！”
    付青锋抬头看向高天，罡风在呼啸，一只鹏鸟划过。
    “长生久视，摘星拿月，仙路无边，修真道漫漫，沉沦儿女情长，未免太过可笑。”
    “她也一样吗？”
    “你知道的不是么，我与她是一体的，彼此的道路，都是互相的影子，唯有这种关系，才能超越一切的束缚......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有时我很羡慕她，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跟着你就好了。”
    “后悔吗？”
    “虽然有点后悔，不过想了想，遇见别人的话，大概没人比得过你带给我的精彩，所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付青锋嬉皮笑脸：“娘子好悟性。”
    余紫笑眼神恍惚，那日的偶遇就是一切孽缘的开端，两人的容颜似乎都未曾变过，可一切却都物是人非。
    大概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忽然释怀地笑了笑：“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少来烦我。”
    付青锋认真地点点头：“那我真滚了嗷？”
    转身迈了两步又回头问道：“滚了，不挽留一下？”
    “快滚！”
    走到火山口边缘，付青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了句：
    “如果哪天忘了我，也许会更好，不过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余紫笑没有回答，付青锋毫不留恋地离开。
    火焰中萧开甲的尸身彻底化为灰烬，与破碎的青龙御一起深埋火山岩浆之中，站在火焰中的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声音也是模糊不清的：
    “记得也不错......怎能忘得掉呢？我毕竟，还是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