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灼热又干燥,小路跑起来便觉得汗如雨下。他心急如焚不住地后悔今天为什么没跟着小巧儿一道儿过去。本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鼻子发酸憋闷得快要窒息。
等跑到村口刚巧遇见了今天扬场姓黄的主家。对方正开着拖拉机进村,看见小路便把他叫住了。
“韩路是吧?别跑了,恁妹子这会儿做手术咧,回去给她收拾东西,俺带着恁过去。”
小路扶着膝盖直喘粗气,脸通红地大声“啊啊?”着。老黄烦躁得不行,嘴里“啧咋”地嫌弃道:“别比划了,就是压断腿了,大夫说能接好。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恁这家子,这都什么事儿!”
小路心里气愤不已,可听说骨头能接好,便觉得万幸。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老黄也不动弹,就坐拖拉机上在村口等他。
小路飞奔回家,收拾了几件小巧儿的衣服,用脸盆装着牙刷牙膏,又拣了两个大点的搪瓷碗。最后犹豫了一下,往包里装了几本《故事会》,想着住院这几天给她解闷。也不知道疼得厉害不,好歹分散一下注意力。
这一来一回半个钟头就过去了,等再跑到村口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黏地贴在身上格外地难受。
老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小路一上去他就“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往镇医院开。半道儿上告诉小路他已经预交了费用,等送到医院了他就得回去,场上还等着他装粮食粉磨呢。
小路背对着不看他,低着头把眼泪砸在鞋上。这就是小巧儿的命。腿断了也没人当回事,只觉得麻烦。她如果就这么在赵洼村活着,是不是就会变成下一个李秀花?一个被人轻视,没有未来的可怜人。
自己能把小巧儿带出去么?让她更自由,更有尊严的生活。除了念书,自己什么也不会,得学成什么样儿才能让小巧儿过上好日子呢?他不知道,但总归用功是没错的。只是还要比现在更加用功,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念书,他现在是镇上的第一,老师们便喜欢他。如果他考到全县第一,全市第一,全省第一,就像那个聋哑的先进少先队员一样,人人皆知呢?有人关注有人资助他,是不是就可以脱离这种现状?是不是就可以让小巧儿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风把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吹干了,他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便紧紧地抱住小巧儿的衣服,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镇医院,老黄也没进去看看手术结果,直接又“突突突”地往回开。
小路背着书包抱着脸盆,站在医院的大门口抬头看了看。这三年除了医院的围墙翻新了,加盖了一排住院楼,其他的没什么大的变化。三年前小巧儿在这里照顾自己,三年后又换他来照顾小巧儿。这样挺好的,就该是这样。
他搓了把脸便循着记忆往里面找护士站。之前对他们颇为照顾的那个王珊珊今年春天嫁到县上了,所以医院这也没个熟人。他一路比划着找到手术室门口,看见李秀花正在外面长椅上打盹儿,上前去推了推她。
李秀花刚迷糊着,冷不丁被推醒,以为是老黄回来了,赶紧做出一副哭相,还没嚎出声儿来,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小路。她抻头往小路身后看了看,纳闷道:“老黄咋没来?”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又开始抹眼睛。直说什么“都是命啊”“造孽啊”“她爹回来可咋办啊”之类的抱怨话。却没有一句是担心自己闺女的。她的腿疼不疼?在里面害不害怕?以后能不能好?
小路觉得自己永远也理解不了李秀花的思路。索性不理她,离她远远地坐到对面去。
不一会儿手术室的门就开了,小路赶紧站起来去看。小巧儿是清醒着被推出来的,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她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把小路吓得心里“咚咚”地打鼓,木木地跟着大夫去病房。
李秀花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到了病房门口也不进去,局促地到处看着。
“问题不大,骨头是接好了,多养养。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大夫摘了口罩跟护士交代着什么,小路没注意。只是上前去拉住韩小巧的手。后者好像刚刚看到他似的,勉强地冲他咧嘴笑了笑。
大夫抬头一看俩孩子都泪眼婆娑地。安慰道:“没事,就是局部麻醉对她来说可能感觉太清晰了,受了点儿惊吓。小姑娘挺勇敢的哈!”
“对了,家属呢?你家大人呢?”大夫左右看看也不见人。
韩小巧想起之前小路住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便虚弱地张口道:“俺哥在这咧。”然后拉拉小路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李秀花站在门口不知道咋办。她身上也没带钱,虽然刚才老黄说他已经交费了,但是这会儿要是大夫又要收钱了咋整。所以她迟迟没动,也不知道在这要干啥。
大夫觉得纳闷,转了一圈才看见李秀花,皱眉道:“你是这个孩子的家长?怎么不吱声。”
韩小巧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大夫,恁不用管她。有啥事儿恁给俺哥说就行。俺娘不懂。”
大夫觉得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怪。亲闺女腿折了当妈的在那儿愣神,这哥哥好像还不会说话。没有一个正常的,这怎么护理病人?
他也管不了人家的家事,公事公办地交代了注意事项。开好了吊瓶和药便出去了。经过李秀花身边的时候皱着眉撇了她一眼。李秀花看见了惶恐地侧过身去给他让路,大气都不敢出。
韩小巧在床上看见了,一脸愤恨地把头扭到一边。她忘不了拖拉机倒车的时候她娘一个人躲开把自己留在原地,也忘不了她躺在地上忍受锥心的疼痛时老黄居高临下地嫌恶的眼神,更忘不了手术前大夫三番五次地建议给她全身麻醉时老黄的讨价还价和她娘的听之任之。
局部麻醉的效果并不好,她清晰地感觉到切在她的皮肉上的手术刀和神经跳痛。她记得自己牙齿打颤的恐惧感和因紧张而屏住的呼吸。那种肉体上的痛苦混淆不了她精神上的折磨。
她恨韩大光,恨他的残忍,暴虐,恨他给了自己一个不光彩的家庭。她更恨李秀花,恨她的愚昧,自私,恨她让自己轻而易举地便体会到来自亲生母亲的冷漠与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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