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州。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就觉得吧,最近这些事情,挺离谱的。
先是京中传来消息,自己突然得了一个金陵军事大学校长的职位,想俺老常大字不识几个,竟然要成为一校之长,教授学生,这真真不是主公多喝了几杯之后做出的决定么?
再是今天。
信使又一次带来主公谕令的同时,还有一份甚么的‘调查问卷’,让他填写。
问过同样被指派填写问卷的涂霄才算得知,这就和那科举试卷类似。
科举啊……更离谱了。
不过,等涂霄念过了内容,常遇春倒是来了兴致,这原是关于那《大明月刊》的。《大明月刊》啊,好东西,这些时日,其中不少篇章,他都反复让身边参谋的儒士读了好几遍。
诸如那《朱氏创业纪略》,常遇春就很喜欢,还觉得,确实是写得太‘略’了,该弄一本厚厚的演义出来,才是精彩。
还有那《倩女幽魂》,有意思。
蜀中剑仙呵。
恰好就要入了蜀中,若是得闲,就派人去那山中寻一寻,捉一两个剑仙带回京师献给主公。
至于那《红楼梦》,常遇春就不喜欢了,小儿女的哭哭唧唧,还要还泪甚么的,不利索,把身子还了,做个一世夫妻,多干脆。
还有其中再次涉及均田的章节,常遇春特意让人誊抄了很多份,传诸各卫,算是对将士们的又一次激励,近日反馈也是不错。
再说那‘调查问卷’,既然是主公安排,那就填呗。
自己口述,涂霄执笔,就着十一月廿八日晚饭前的时光,很快完成,当即让人趁夜往回送。
吃罢饭,开始召集诸将,商讨明日之事。
为了囤积足够粮草,避免大军深入蜀中遭遇补给困难,主公谕令是下月初发动入蜀。
然而,实在不能再等。
不是因为蜀中不断向吴友仁军镇增兵,目前已达到五万,而在于……过往一段时间,已经有三位蜀中将领悄悄遣人过来,说归降事,并愿为内应。
因此可见巴蜀军心。
若是开始第一位还是诈降的话,一而再,再而三,总不可能都是假的。
再者,就算是假,又能如何?
吴友仁目前有兵五万,已是蜀中一半兵力,自己这边,那怕从兴元南下一路留守部防,到了这巴州城的,也还有15万大军。
三倍于敌,气势又盛,破一个吴友仁,还不是手到擒来。
常遇春召唤,诸将很快抵达。
除了涂霄这位正三品的测绘使文臣,主要还有常遇春的两位副手,官职为正二品江西行省右丞的薛显和同为正二品的大都督府副都督顾时,两人也都是这些年颇受老朱信赖的勐将。
说起来,常遇春挂名的中书平章,与朱塬并列,是从一品。
征作中军大帐的巴州城州衙内,诸将一番讨论,确定明日天不亮就向吴友仁军镇进攻,一鼓作气。
常遇春还分别召见了这些时日一直扣留在明军大营的三位信使,安排里应外合之事。
十一月廿九日。
新的一天,老天爷也是赏脸,这是没有雾气的一天。一夜筹备的明军在卯正时刻准时发动,三处内应也全部给了回馈,一部制造内乱,一部打开营门,一部趁乱抓获了想要逃走的吴友仁。
夏国倾尽全力筹集的五万大军,一时间成了笑话。
战事持续到中午就宣告结束,明军一战歼敌八千,俘虏四万余。天府之国,彻底向明军敞开了胸怀。
常遇春并没有被这番胜利冲昏头脑。
因为,问题接踵而至。
自家主公昨日送来的谕令还再次提起,入蜀之后,一定不得过于杀戮,免得激起蜀中反抗。同时,那怕到了重庆城下,若能招抚,还是要尽可能避免刀兵。这不是第一次的类似交代,常遇春不能不听。
于是,四万降卒,一时间就成了问题。
押送后方……秦岭道路难行,实在不便。
就地安置……那更危险。
解散放归……就怕这些人转眼又成了大明的敌人。
全部杀掉……常遇春是这么想的,然而,别说主公那里要吃挂落,就是一干下属,也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现在,不把这四万人处理好,大军也无法放心入蜀。
商议了一个下午,终于拿出了一套方案。
首先将夏军所有千户以上将领拣选出来,押送后方。
其余士卒,每人扒了上衣抽三鞭子,然后给予三日口粮就地遣散,并且约定,大军后续征伐途中,再见有身带鞭痕者,不仅不再宽宥,还将牵连家人。同时,若这些人不肯归乡,流窜蜀中作乱为盗,一旦抓捕,也将牵连家人,全部诛杀。
处理过四万降卒,常遇春也没有听从薛显分兵取成都的建议,依旧采取大都之战的擒贼擒王策略,大军顺水而下,直奔六百里外的重庆。
……
常遇春打通米仓道顺利入蜀的消息第二天就通过飞鸽传书抵达金陵。
朝堂一时振奋。
老朱再次送去加急谕令,一方面要求常遇春不得滥杀,一方面,对于夏国明氏,若能怀柔,依旧怀柔为主。
对于常遇春没有分兵直取重庆的做法,老朱也很赞成,如果能迫了夏主投降,整个蜀中其他州郡也就很难再升起反抗之心,两方都能减少伤亡。
北路军势如破竹,廖永忠、杨璟率领的东路军却不太顺利,当下还被卡在瞿塘峡,也就是当年蜀汉刘备伐吴大败后退守的白帝城,长江天险之一。
老朱也不急,只是去信要求廖永忠和杨璟牵制瞿塘守兵,避免其回救重庆。
其余的事情就交给常遇春。
如此这般,时间进入了洪武元年的十二月。
朱塬最近几天忙碌的主要一件事,是安排大都而来的又十万工匠。
还得知,另外十万也在路上,腊月下旬赶到,另外还有徐达和北平知府晋安的联名上书,这边也同意下来,其余的匠户,就留在北方,不再抽调。
再说一次性十万人的安置,这不是小事,也不算大事。
如果按照军事化管理的标准,不过‘安营扎寨’四个字,然而,想要让这十万人有归属感,并且尽快投入到工作当中,就必须好好费心一番。
安置地点提前都已选好。
这次还是对半,一半在京师,一半去太平。京师的一半,安排在幕府山东麓,太平那边,还是已探明铁矿所在的周围山中。
另外,安置的第一步,还是建房。
朱塬为此特意从明州那边调回了一些人手,毕竟那边在制砖烧瓦伐木起屋等各方面都很有经验,其中就包括身边丫头钗头凤一家。
钗儿的父亲,涂让春,本是岱山渔户,擅长造船修船,是个巧匠。当初被安排在制瓦工厂工作时,涂让春针对冲压式制瓦机提出了活动模具的设想,被朱塬随手点了一个‘组长’职位。
这次调过来,正式入了流品,担任在幕府山东麓设置的又一座制瓦工厂的主管,官职为正八品。
另外,采桑子一家也到了金陵。
这是因为伍三娘、伍四娘和伍五娘……嗯,也就是采桑的缘故。
这是小事。
腊月初一这一天,上午进宫,除了新一月的《大明月刊》,还要帮老朱顾问一件大事。
官吏的薪酬。
当下,临近正午,东阁的会议室内,朱塬正在和大家讲的,是后世的‘最低工资’概念:“所谓最低工资,就是按照一地的粮价等消费标准,确定一个能够保证底层百姓也足够勉强吃饱的一个薪资标准,这是要有所区分的,比如,金陵的粮价和北平的粮价,肯定是不同的,就要设定不同的标准。不过,咱们当下以实物作为主要薪酬,反而容易统一。祖上,塬儿觉得,最低工资标准,1石是比较合适的。这些主要是针对匠户。五口之家,每月1石粮食,每人每天合1斤,我觉得很合理。”
朱塬说完,老朱还没发表意见,对面的李善长已经道:“平章,若一户有两个劳力,岂不是每月就能拿两石米粮,那可就很富裕了呵?”
“左相,百姓富裕一些,天下因此更加稳定,难道这不好吗?”朱塬反问:“更何况,就算一户两个劳力,干得多,吃的也就多了。您是知道,咱们士卒的口粮标准是每日两升,那可是三斤。再说一户两个劳力,不过平均二斤,孩子老人少吃些,两个劳力多吃些,还是不会有多少剩余。”
李善长低头看了眼面前的资料,又抬头反驳:“平章,可你算过没,若设立这甚么‘最低工资标准’,将工匠薪俸从六斗提升至一石,要增加多少靡费,朝廷可支付得起?”
“我大致算过,”朱塬道:“只是以朝廷目前的每年粮税收入,就绰绰有余了。更何况,接下来,咱们会增加铸币,相比全部以粮食作为薪俸,我其实更倾向一部分粮食加一部分钱币作为支付手段,这样能够降低朝廷负担,钱币的流通,也能促进分配。”
朱塬说道最后,本来想要反驳的李善长顿时怔住。
这……
分配?!
又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上首的老朱适时打断,说道:“就照塬儿说的,设置这‘最低工资标准’,并以钱粮各半进行支付。唔……再说说这官员薪俸吧?”
朱塬看向对面。
老李低头翻着户部初步拟定的薪俸标准,不说话。因为内心不满,但,还是让对面小子去说。
朱塬稍等了下,便开口:“祖上,我先说一个,官员薪俸,应该是按月发放,而不是按年计算,比如户部草拟的最低从九品岁禄50石,除以一年12个月,这是算不齐整的。还不如减两石,平均每月4石,刚刚好。其他也是一样。”
老朱瞄了眼面前的表格,琢磨了下,点头:“是这个理儿,那就……唔,你们稍后再议个整数出来。”
“还有……”朱塬道:“和工匠工资一样,我觉得,官员的薪俸,更该多一些银钱,少一些米粮,甚至全部发放银钱。这一方面可以提升薪俸的发放效率,比如,送一石粮食给官员,和送一贯钱给官员,后者显然是更方便的。甚至,不用送,每月在衙署里,大家直接就把俸禄领回去了。方便快捷。”
老朱这次一时没有点头,看向会议室各位:“尔等也说说?”
大家相互对视几眼,工部尚书单安仁先开了口:“主上,臣觉得……都发银钱,也是不错。”
其实……
说真的,在坐各位,没有几个是靠那每年几百石的俸禄过活。
单安仁开了口,户部尚书杨思义也跟着道:“主上,臣认为不妥,还是平章刚刚所言,不同之地,不同时节,粮价各不相同。就说当下,京师石米为一贯五,北平那边,据臣所知,石米粮价高达三贯。若是全部发放银钱,平日还好些,若遇了灾年,怕是官员俸禄连自家人都无法养活。”
老朱听杨思义这么说,有些想要冷笑。
却是忍住。
老朱是体会过人间疾苦的,也是见过官吏在乡间作威作福的,因此,他同样知晓,大部分的官员,哪里会完全依靠这点俸禄过活?
然而,这话也不适合太直白说出来。
商议一番,到底还是决定,无论官员还是工匠,接下来,暂时都是钱粮各半。
随后,朱塬又主动提出了吏员薪酬。
这是曾经被老朱忽略的一个,而且是严重忽略的一个,以至于适得其反,造成官员想要雇佣属吏,不得不想办法从官方财政里抠钱出来……抠习惯了,也就不再只是为了养吏,塞自己荷包里多好!
道理简单,老朱当即也答应下来。
只是,接下来,各个衙门能雇佣多少吏员,还要再议。
如此到了中午。
会议结束,打发走其他人,老朱带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来到隔壁饭厅,一边让人去喊太子一起来用饭,一边又笑着问道:“可还有当众说不得的?”
“有啊,”朱塬点头,说道:“有个例子,万历朝一个大清官,名叫海瑞,因为太过清廉,名声又大,以至于当时官员都不喜欢他。当时的薪俸还是开国定下,海瑞这样的清官,自然不可能有额外收入,于是,俸禄只能勉强养活家人,连肉食都难得吃一回。有一次,海瑞母亲过生日,终于买了二斤肉回去孝敬母亲。这件事,不知为何,却成了官场笑谈,一群大官一边吃着1000两银子一桌的席面,一边嘲笑某个穷酸,老母过生日,也只能买二斤肉。”
老朱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俺没忘你这句,俺会把该说的事情写在祖训里,将来……子孙们,诸事也都是要能变通的。”
朱塬也点头,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还产生了不好影响,甚至扭曲了一些价值观,这才是我觉得最可怕的。”
“什么……价值观?”
朱塬道:“有一种说法,说你一个当官的,如果连自己家人都照顾不好,官当得再贤能,再清廉,还不如去当个有能力会办事的贪官。哦,起因是,海瑞一生清贫,以至于几个孩子都夭折了,一生无后。祖上,你觉得,这道理是对的,还是错的?”
老朱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塬儿你觉得呢?”
朱塬摇头:“当然是错的,不过,人心就是这样,太容易被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影响。”
老朱再次沉默。
他有些想不通了。
朱塬道:“祖上,我说这些,其实是想着,咱们只能顺应人心,就像顺应某些根本的道理那样。既然当了官了,不如就多给一些,当然,是在国家财政允许的情况下,多给一些,这样,至少可以让清官不会因为清贫而无以为继,千年礼法熏陶下来,任何一朝,清官都是不少的。而且,那怕不是完全的清廉,至少,咱们多给一些,也能把他们的心拉住,不至于走太偏,您说是么?”
老朱点了点头,又问:“要如何做,你是有法子的吧?”
“祖上,那些海贸公司股份,就是一个,”朱塬道:“将来,各种国有公司,中央直辖的,若是产生利润,就把利润分给中枢官员一些,地方企业,就把利润分给地方一些。这些都是我早就提过的。利润分几份,国库一份,皇族一份,官员一份,最后,做事情的工人,也必须要有一份。呵,其实……这还是‘分配’之道。”
老朱想了下,就说道:“你回去,这几日写个方案给俺。”
朱塬答应。
老朱想起另一个:“将作司……呵,现在是工部了,已是做了几套银币母钱出来,俺早上让人送去你那里,可是看了?”
“早上吃饭时看了看,”朱塬道:“具体……我还要再琢磨琢磨。”
“主意也要快快地拿定,”老朱叮嘱道:“既然要钱粮各半地发放,到时候,若是钱币铸造不及时,发不出来,那朝廷可就要丢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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