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事情实难揣摩,十几天前还举国赞成帝制,十几天后就风云突变了。北京城内袁皇帝的登基大典正紧张筹备时,云南率先独立。蔡锷、唐继尧通电全国,拒不承认帝制,组织护国军誓师讨袁,两广继起响应,各省纷纷独立,护国军大兴,南中国上空战云密布,一时间,枪炮声此起彼伏。列强各国劝告无效,集体抵制,包括暗中支持袁氏的日本在内,俱不承认袁氏已造就于世的洪宪帝国。民国四年短暂而阴冷的冬天过后,袁皇帝被迫撤销了“承认帝制案”,又从天上回到地下,成了中华民国总统。南方各省却不给袁总统面子,仍是坚持讨伐,护国军的队伍非但未遣散,反而日益坐大,竟公开宣言要罢免袁氏总统之职,南北武装对峙的局面就此形成。袁总统抑或是袁皇帝气病交加,次年,亦即民国五年六月六一命呜呼。副总统黎元洪继任为大总统。黎元洪一上台便宣布遵守民国元年南京孙文政府的临时约法,恢复被袁世凯强力解散的国会,下令和南方各省护国军停战,厉言申令惩办杨度、孙毓筠、梁士诒等帝制罪犯,国内政局才稍有缓和。
这时,边义夫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性失足,在《政府公报》上看到新总统惩办帝制罪犯的申令,连惊带愧出了一身热汗,对恰在身边议事的秦时颂连连抱怨说,“师爷害我,师爷害我呀!”秦师爷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看罢总统申令,才知道倡导帝制成了政治犯罪,当即嘴角抽搐,泪水长流,其痛苦之状令边义夫目之心碎。边义夫想到秦时颂拥护帝制乃信仰作祟,出于善良的目的,并无一己私心,况且和小云雀争宠劝进的决断又是自己做出的,不好多怪秦时颂,也就放弃了对帝制罪犯秦时颂的追究。
“但是,”边义夫在护军使署倒刘秘密会议上说,“刘建时是帝制罪犯!是本省的帝制罪犯!该犯与袁贼文来电往,勾结甚密,尤其令本护军使难以容忍的是,该犯竟敢盗用本省两千一百万国民之名,去投票拥护帝制!在座的弟兄都知道,本护军使立场严正,和刘犯进行过坚决斗争,王三顺就斗得好嘛,代表我九百万军民投了共和一票嘛!本护军使也在新洪共和报上发表过拥护共和的演词嘛!所以,我们要密切注意舆论导向,让刘建时那厮去担当本省帝制劝进的罪名。至于本护军使具名发表的那份劝进札,要绝对采取不予承认的主义,那是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搞的鬼!该犯连全省国民的名义都敢盗用,盗用一下本护军使的名义也顺理成章嘛!去年,本护军使奉命赴京拜见段总长时,就向段总长禀报过:帝制绝不可行,段总长很赞赏兄弟这话,夸兄弟大事不糊涂哩!段总长现在不但是陆军总长,又兼任内阁总理了,我们更要去追随,去拥戴!至于省城这位罪犯督军,我们要坚决搞垮他!段总理人格伟大,心地仁慈,不准我们擅造战端,我们就用别的办法去倒他!”
其时,黎元洪下令各省实行督军制,刘建时刚刚被新总统特任为本省督军,边义夫对此极为不满,已准备全方位施展手段颠覆省城刘氏政权了,“刘建时这个督军很坏呀,本省这么穷,袁贼登基之时,他竞孝敬了新洋五万元的拥戴费!本护军使有确凿的证据。弟兄们要通过各种渠道把这件事透露到省城去,要把数字说大一点,可以说这位刘督军送了袁贼五十万!这老狗经常欠下面的饷,一欠就是半年一年,却一把送了袁贼五十万,他的兵能不索饷么?能不兵变么?胡旅长前几天不是说省城二旅有兵变征兆么?”边义夫兴致勃勃布置着,“那就尽快促成省城的兵变嘛,不但是二旅,一旅也要去运动,争取把省城变成臭猪圈。还要到省城各界秘密发动,请愿,游行,罢工、罢课、罢市,什么好闹就闹什么。花界要特别注意,刘建时不是把花捐收到民国二十年了么?收的这些花捐哪去了?现在知道了吧?孝敬袁贼了!一把就是五十万啊,祸省殃民啊!本省民众在吃土,这帝制罪犯给袁贼一送就是五十万。请受害姐妹们打出惩办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的口号请愿嘛!”
说到动情处,边义夫眼泪汪汪,连他似乎都相信了自己信口说出的关乎“五十万”的胡话。手下弟兄便顺杆子爬,一个个嚷得比边义夫还凶。这个说刘犯给袁大公子送过金佛爷,那个说刘犯要为袁贼造行宫,说得最生动的是受过屁选挫折的王三顺。王三顺拍着桌子,拧着大头,展现着一脸真实生动的义愤,大嚷大叫,“诸位,诸位,你们听我说:最可恶的是,这个帝制罪犯抢了本省许多民女要往贼宫里送啊,袁贼一死,没来得及送过去,全让刘犯作践了!这刘犯简直是十恶不赦呀!边爷,咱不能不管呀!咱这队伍是四民主义的队伍,是专爱民,专保民的队伍,省城民众处于水火倒悬之中,咱得把省城民众从水火里解救出来呀!”边义夫神采奕奕,频频点头,“要解救,一定要解救的!三顺一说,本护军使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工作也要尽快做起来:请省城各界民众多向我们呼吁嘛!驱刘的口号让省城民众代我们喊出来嘛!我们呢,背地里努力主持这场倒刘运动,表面上要保持中立,要不动声色,这样将来就好向北京段总理、徐次长他们交待了。”
暗中主持这场驱刘运动时,边义夫已开始了从地方军阀向未来高级政客的实质性转变,中国政客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那一套,边义夫已在孜孜不倦地努力学习了。因而,驱刘运动在私下搞得最紧张的时候,恰恰也是边义夫和刘建时表面关系最好的时候。双方恶语相向,互揭疮疤的激烈电战停止了,和平的罂粟花盛开着,地产烟土的贸易规模进一步扩大,省城的一旅、二旅和新洪的三旅、四旅来往频繁,相互观操,还比赛过几场篮球。高层来往也实现了,六月中旬,刘建时在自己卫队的严密保护下,陪同前来西江省巡视的徐次长率先访问了新洪,受到了边义夫和新洪护军使署袍泽弟兄的热情款待。徐次长对此表示满意,再次代表段先生要求一老一少二位将军捐弃前嫌,携手并进,共创西江省和中华民国美好明天。刘建时便也做出姿态,当着徐次长的面邀请边义夫于方便的时候对省城进行友好访问。
八月初,边义夫携二太太赵芸芸并几十号文武应刘建时之邀,对省城进行了一次为期五天的友好访问。刘建时为表示携手的诚意,破格接待,亲率府上新老十位太太倾巢出城,予以欢迎,并在督军府大摆宴席,为边义夫接风洗尘。刘建时在欢迎演词中称边义夫为“边少帅”,赞少帅年轻有为,以四民主义建设新洪,新洪并西江省南方广大地区大有希望。边义夫在答词中称刘建时为“刘老帅”,夸老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省城并西江省北方之广大地区更是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对最为痛恶的本省帝制女罪犯小云雀,边义夫恭称八嫂,在保民股份公司参观时,诚恳建议八嫂将每箱地产烟土的抽头再多提一些,不要让省禁烟司赚得太多。许诺说,新洪方面可以以提价的名义为之掩护。小云雀大为高兴,直说边弟知人冷暖。边义夫投之以桃,刘建时便报之以李,送了边义夫十盒米国最科学的胶皮套套,请边义夫带回去好生享用,还建议边义夫在其控股的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投资一二,共谋发财与发展。
刘建时指着自己年方十六的十太太吴飞飞,颇为自得地向边义夫介绍,“边少帅呀,这便是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吴飞飞小姐,你十嫂。新近刚被一致补选了个省议会议员,也算是本省最年轻的议员了。年轻么,头脑就灵活,仿造米国胶皮套很有些办法,生产销售形势都还是不错的。你边少帅投个五千元、一万元,当年就能收回成本。”边义夫敷衍道,“刘老帅,你是知道的,新洪是穷地方,兄弟是穷护军使,哪有钱投资呀?!”吴飞飞便小妓般媚笑着,用那奶味未脱的声音无遮无拦地说,“边少帅,那你可以帮我们推销呀!你当着新洪护军使,手下有那么多兵,得多少**呀?少说也有五六千根吧?不套起来可不得了呀?五六千根**满世界乱戳,得生出多少野孩子呀?我可是有切身体会的——”白嫩的小手指了指刘建时,毫无尊重的意思,“去年这老东西在省立小学瞄上了我,硬把我搂到他的花车里,只戳了我一次就戳大了我的肚子,让我在学堂里生了个死胎。学也上不成了,只能做他的十太太,做省议员。”边义夫哭笑不得,婉拒道,“十嫂,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弟兄虽有**,却不敢四处乱戳,我有军纪哩。”吴飞飞又拍手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老东西说过你的好事,你尽割人家当兵的**,说是有一次割了三百多根,当场撑死了二十多条狗,是不是?”刘建时白了脸,厉声阻拦,“飞飞,你真是太不像话了!当面造我的谣!我何时说过边少帅一次割过三百多根**?!”吴飞飞毕竟只有十六岁,不懂政治,仍是大叫大嚷,“刘建时,你别赖!你就说过,就说过!是在九太太和我和你,咱们三人同床干那事时说的!我记得清哩……”吴飞飞话未说完,边义夫实是隐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刘建时恼火透顶,抬手给了吴飞飞一个大耳光,这才让自己最小的十太太住了嘴。
在省城访问期间,边义夫还秘密会见了省军第一旅旅长陈德海,第二旅旅长周洪图,对可能的兵变有了进一步了解。据这二位旅长说,刘建时的昏聩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从旅团营长到士兵的军饷全欠了近一年,弟兄们已是两年不知肉滋味了,最近弟兄们闹了一下,才发了些臭哄哄的猪大肠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二位旅长去刘府诉苦,求刘建时多少给点现洋,刘建时却说,省城的**就这么多,花捐都收到民国二十年了,我有什么办法?!边义夫深表同情,建议他们将此事禀报陆军部促成解决,并当场奉赠二位旅长每人大洋一千元,聊解无米之炊。
两位旅长隐去后,省城天理大学教授,著名屁翁郑启人先生又影子般闪到边义夫面前,对吴飞飞当选省议会议员,并在省议会大肆兜售胶皮套一事极表愤怒,“边护军使,这是何等之荒唐啊!兄弟游学列强十四国,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景象啊!十六岁之奶味小学生竞做了省议员,竟和兄弟这游历过列强十四国的著名大学教授同堂议政,竞还是一致民主补选上去的!竞在堂堂省议会之庄严所在卖那专套生殖器官的套子,竟说是优惠服务于省议员,以免梅毒传播!议会斯文扫尽,本省斯文扫尽呀!边护军使,您不但要护军,也要护民护省啊,本省断不能再容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蹂躏下去了!去年,兄弟曾和护军使派来的代表王三顺先生联合一致,向帝制罪犯刘建时发起过严峻的斗争,想必护军使是知道的吧?”边义夫连连点头,“兄弟知道,都知道!王三顺先生回到新洪就向兄弟禀报过,说是郑教授极其正直无畏哩!兄弟以为,以教授之正直无畏,应做议长才对!”郑启人眼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一下子奇亮无比,“边护军使,您对省城政治之洞察入木三分,您过去说得对呀,省城是屁选,屁选之下安有好卵?兄弟又如何选得上议长呢?兄弟就是游学列强二十四国也是无用的!”边义夫心想,你这屁翁就是好卵了?你他妈算哪一国的好卵?嘴上却好言安慰,“快了,快了,待兄弟应你们省城各界民众的吁请进了省城,必得实行真正的民主!凭郑教授游学列强十四国的资格,当选议长当有绝对把握!现在教授一定要继续斗争,为民主而斗争,要把驱刘的口号英勇地喊出来!要向北京黎元洪总统发电,向段总理发电,请诛本省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
结束友好访问,回到新洪,边义夫对访问成果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和解剖,对王三顺、胡龙飞、查子成、秦时颂等心腹部下说:“刘建时这帝制罪犯自己死到临头了,却还亡我之心不死!该犯大造老子的谣言,竟然造到他小老婆的床上去了!该犯荒淫无耻,竟然又娶了个十六岁的小太太!竟然是个小学生!竟然经常和几个太太同床淫乱——弟兄们不要去羡慕,尤其是王三顺先生要注意。王三顺,你不要冲着我笑,你是个淫棍,你要注意。你**要敢乱戳,我边义夫认识你,四民主义的军纪不认识你——从这次友好访问的情况来看,省城正大踏步地向臭猪圈方向前进。刘建时只爱银子和女子,不爱兵,不爱民,已是天怨人怒。天理大学那位屁翁教授主动找了我,想当省议长,我就嘱他好好去闹民主,卖力发动驱刘运动,吁请我们开进省城!周洪图、陈德海这些军官要想拿到刘建时的欠饷,就得早日发动兵变!”边义夫愉快地挥着手,“弟兄们,都准备到省城臭猪圈里牵猪去吧!”
省城的民主运动发端于郑启人教授的长篇雄文《从帝制闹剧看独裁本质,兼及兄弟对本省时局的几点浅见》。雄文刊载于八月十六日的天意报,矛头直指督军刘建时,暗喻刘建时乃本省帝制罪犯。郑文隐晦,称刘建时为“某老汉”,道这“某老汉”玩本省议会,本省民众,本省军队于股掌之间,操纵选举,强奸民意,依附袁贼。郑启人在文中以知情者的口吻透露说:本省经济早已崩溃,军队欠饷,百姓吃土,该老汉却将敲骨吸髓所榨取的五十万大洋献给袁贼,以做晋身之阶。因此,郑启人表达了自己的“浅见”:本省再也不能让该老汉如此蹂躏下去了,各界民众应奋起自救,发出愤怒的吼声,让该老汉带着他的姨太太们从本省滚出去,还省政于议会,还军饷于官兵,还食粮于民众。
此文一发,省城震动,天理大学和省城各校园率先沸腾,当日下午即有学界师生逾三千人走上街头,响应郑启人教授的英勇号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杀帝制罪犯刘建时以谢省民!”“还吾民脂膏血汗,决死追讨本省五十万元!”当晚,花界妓女们也拥到督军府门前请愿,打出的请愿标语同样和五十万元有关:“请退花捐五十万!”“督军富裕姐妹穷,恳请缓征民国二十年后之所有花捐!”
刘建时被这突然而至的民主运动弄得晕头转向,直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戒严。当夜十二时在督军府召开戒严大会,刘建时拍着桌子公然大骂,“他祖奶奶!谁说老子给袁世凯送了五十万?啊?天理大学的郑启人是别有用心,是造谣,是唯恐天下不乱!日他祖奶奶,老子有这五十万不会留着自己花?不会再娶几房姨太太?这个郑启人要抓,要杀!天意报要封掉!”当夜,天意报的报馆被暴力捣毁,主编、主笔以上之文员全被逮捕,有的是在报馆抓到的,有的是在家里抓到的。天理大学被包围,军警和学生发生流血冲突,学生死了三人,受伤一百余人。始作俑者郑启人教授却没抓到。郑启人教授在军警包围天理大学之前,已在边义夫的安排下安然逃到新洪禁烟局驻省城办事处,由该处情报人员武装保护,连夜送往新洪。过了西江,得知学生们死伤惨重,郑启人教授欣慰地笑了,深刻指出,“民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是必须流血的,现在终于流血了!”
流血事件就此不断,省城陷入腥风血雨中。九月二十四日,天意报主编段双轮先生以煽动叛乱罪被处绞刑,另有主笔、社董六人被处五至十年徒刑不等。绞决段主编时,天理大学再度爆发骚乱,两千多号学生强行冲出校门,为段主编并死难学生举行追悼大游行。刘建时要军警“格杀勿论”,军警却因欠饷问题迟迟不得解决,公然抗命,拒绝再度开枪。情急之下,刘建时派赵侍卫长带着省军卫队前去镇压,结果,又有二十一位学生倒在血泊中。目睹此等惨景,二旅旅长周洪图再也按捺不住了,派亲信随从便装过江去向边义夫讨主张。边义夫的主张和周洪图不谋而合:决不能再向学生、民众开枪,要顺应民心民意,伺机兵变,武力驱逐帝制罪犯刘建时。这一来,民主运动开始向兵变方向发展,趋势不可逆转。
然而,想不到的是,这兵变发生得却太突然,也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了,不说刘建时、边义夫没想到,就连处心积虑准备实施兵变的周洪图也没想到。起因竟是在烟土上!因着省城民主运动的日益高涨,九月二十七日,刘建时不得不从保民公司拿出一批库存烟土,充做军饷发给两旅弟兄。烟土发到各连后,各连没法处理,又都纷纷卖给了小云雀的保民股份公司。发烟土时,是按二十四块袁大头一箱算的饷,保民公司往回收时,对折给现钱,只十二块袁大头一箱。周旅的三团没生什么事,四团团长左聋子却在九月二十七上午十二时许气冲冲找到旅部来了,问周洪图,“周旅长,这一箱烟土合多少大头呀?”周洪图说,“合二十四块呀,你嚷什么?”左聋子仍是嚷,声音且又大了许多,耳朵也凑到了周洪图面前,“周旅长,你再说一遍,合多少大洋一箱?兄弟耳朵聋,没听清!”周洪图明知左聋子是在装聋,却也不好点破,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二十四块大洋一箱!”左聋子这回算是听见了,眼皮一翻,“那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咋按十二块收呢?它咋不二十四块往回收?”周洪图心里也有气,“左团长,这你别问我,有能耐你找刘督军去!你不是不知道,小云雀是刘督军的八太太!能把这些烟土发下来,还是我和一旅陈旅长说破了嘴皮子才求得的!”左聋子没再说什么,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周洪图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曾想,过了没一小时,大约过午一点左右,城南方向响起了排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城南并无二旅的驻军,周洪图。心中一喜,以为是第一旅的弟兄起事了,正要派人去找陈德海打听,底下的报告来了,说是左聋子反了,带着四团的弟兄占领了保民公司,开枪打死打伤十几个人,连保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小云雀也被流弹击伤了屁股。这边报告未毕,那边督军府赵侍卫长带着刘建时的手令过来了,要周洪图会同一旅陈德海即刻剿灭左聋子团的叛兵。周洪图沉思片刻,既没说剿,也没说不剿,只说要和陈德海一起先见刘建时。
到督军府见刘建时正好两点,一旅旅长陈德海已先到了,正红着眼圈和刘建时说着什么。刘建时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挥着那杆部下们见惯了的银烟枪,在会客厅里老狼似的走来走去,又喊又叫。一见周洪图进来,刘建时便大睁着灯笼般的眼劈头问道,“周旅长,你是不是也反了?啊?你祖奶奶,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叫兵吗?全是匪!连我八太太的保民公司都敢抢!你狗日的咋不去给老子剿?还跑来找我干什么!陈德海不听我的,你周洪图也不听我的吗?!”周洪图这才知道,一旅旅长陈德海已拒绝了刘建时的命令,提到喉咙口的心才放下了。这时,陈德海仍跟在刘建时身后,好言好语地劝,“刘督军,您得爱兵啊!没有兵,您掠到再多的银子也靠不住呀!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城里在闹民主,咱们不能再逼自己的弟兄走绝路了……”刘建时根本听不下去,甩起手上的银烟枪,恶狠狠打到陈德海的脑门上,陈德海脑门上当即鲜血爆涌,“陈德海,我你祖奶奶,你狗日的还不给我住嘴!”陈德海捂着血淋淋的额头,坚持说到底,“刘督军,兄弟这队伍已经不好带了,兄弟就是把队伍拉上去,弟兄们也不会打左聋子的四团,会掉转枪口打咱们这些当官的!刘督军,今天你非选择不可了:究竟是要兵,还是要银子,要女子?要兵,你就得杀了你八太太小云雀平息众怒,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实是太黑了呀!”刘建时一听要杀自己最会捞钱的八太太,火气更大,气汹汹地又举起了烟枪。周洪图实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架住了刘建时的手,冲着陈德海吼,“陈旅长,你还说什么?刘督军让咱打,咱就去打,别再说了!快走!”刘建时马上叫,“对,就是一个字:打!老子既要女子,也要兵!周旅长、陈旅长,你们去向弟兄们传我的话,打得好,灭了左聋子的叛兵每人赏二两地产烟土!”陈旅长直到那一刻还没起心兵变,又劝刘建时,“刘督军,都到这份上了,您还赏地产烟土?就不能赏点现大洋?”刘建时挥挥烟枪,“地产烟土不也是现大洋么?卖不出去的全让保民公司收回就是!”
出了督军府大门,钻进陈德海的汽车里,周洪图马上对陈德海说,“刘建时这老东西已经疯了,我们再和他说啥也没用。陈旅长,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包围督军府,逮捕刘建时!”陈德海怔了一下,“周旅长,这就是说,你我两旅弟兄一起参加兵变?”周洪图点点头,“这叫官逼民反,不反也得反了!”担心陈德全害怕,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能算反,就是武装索饷嘛,去年东江省军队也和麻督军闹过的。”陈德海还是怕。“这一来,中央不要怪罪么?事后向陆军部咋交待呀?万一定咱个叛乱罪就坏了。”周洪图早已打定了主意,“我们稳当点,不杀刘建时,也不自作主张,电请新洪护军使边义夫率部人城收拾局面!边义夫不是寻常角色,和陆军部徐次长,内阁段总理都有关系,看那意思也想做这督军——不想做督军,他一人送我们一千大洋干啥?文来电往和咱套近乎干啥?咱就拥戴边义夫来做督军!我看边义夫比刘建时高明,起码知道爱惜部下,爱惜为他卖命的弟兄们。至于咋处置刘建时,我们就让边义夫说话,日后有麻烦也算他的!我们既不当这个督军,就不担这个责任!”陈德海想想,也实无更好的办法了,便同意了周洪图的主张,只忧心忡忡地强调说,“局面得想法控制住,决不能让弟兄们在省城乱来,千万别把咱这两旅兵变成了一群匪。省城现在已经乱得像猪圈了。”周洪图说,“那是,我们要和弟兄们说清楚,这是索饷,一定不得骚扰百姓!还有就是,我们现在要公开支持各界的民主运动和请愿活动了,让他们放开手脚好好闹下去!他们闹才真正叫官逼民反呢!”陈德海捂着仍在流血的额头,应道,“是的,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刘建时简直是屠夫!就冲着他打死打伤这么多学生,就不配再做这个督军了。”周洪图接了一句,“就冲着甩你这一烟枪,你也不能再拥戴他做督军了!”两个旅的兵变在短短五分钟里就这样由两个旅长匆匆决定了。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左右,省城的大混乱开始了,两个旅的武装弟兄从各自的兵营中潮水般冲上大街,像突然从地下冒出的蝗虫,一时间铺天盖地。全城各处同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不少地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虽说周洪图和陈德海都反复交待不准骚扰百姓,可穷疯了的弟兄哪管这一套?几乎是跑到哪里抢到哪里,见一个店面抢一个店面,说是自己给自己发饷。带不走的饷——那些笨重物件,便用枪弹去射,用刺刀去捅。整个省城在枪击声、脚步声、马蹄声、叫骂声、哭号声……等等、等等的磅礴交响中,势不可挡地迅速向猪圈方向前进。占领了保民公司的左聋子最是无耻,一见城中大乱,当街武力征用了各式轿子,并那东洋车、脚踏车、平板车,甚至婴孩车去装运保民公司的库存烟土。运罢,一把火烧了保民公司。保民公司并非孤立存在,两边皆是店面,俱也烧了起来,瞬时间半条街烈焰翻滚,浓烟如云。周洪图、陈德海一看不妙,派出各自手下的执法队开枪镇压,当街枪毙十三名劫犯,才于五时前后初步止住这场极大的混乱。
六时许,死灰复燃的天意报和民意报同时发出号外,声称省城发生革命,周、陈二旅长顺应民主潮流,在民心、民意的拥戴下,已武装捕获祸省殃民之帝制罪犯刘建时。七时许,压抑已久的民主获得了总爆发,全城各界大游行开始。民主斗士郑启人先生尚在新洪避难,来不及赶回来参加革命,天理大学便推出新洪籍学生沈人杰为领袖,率学界两万学生举行提灯游行,并向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递交了学界求诛刘建时,敦促边义夫护军使赴省城为督的请愿书。是夜,出现在督军府门前的游行、请愿团体多达百余,连省议会也组织了议员团参加请愿,要求将帝制女罪犯小云雀、吴飞飞等刘建时的六位太太议员逐出神圣的省议会。督军府门前的庙前大街整夜被堵得水泄不通,四处流火四处灯,景象极是壮观。
成了俘虏的刘建时仍是虎死不倒架,挥着烟枪冲着周洪图和陈德海一个个“日你祖奶奶”,一个个“叛逆”,大骂不休,几次骂得兴起,还试图对陈德海额头再敲上一枪。周洪图怕烟枪伤人,让自己的卫兵硬夺了下来。刘建时便不顾身份地耍起了无赖,倒地大哭,声言不活了,要喝烟自杀。周洪图也不客气,当场取了大烟,请刘建时喝将下去。刘建时接过大烟不去喝,却往地下踩,边踩边骂,“老子不死,老子得让你们这些叛逆去死!日你们祖奶奶,边义夫这杂种都不敢给老子来这一手,你们敢兵变!”陈德海不承认这是兵变,说是索饷。刘建时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说,“要钱老子没有,烟土保民公司倒还有不少,刘吴记橡胶制套厂还有些没销出去的胶皮套,你们都拿去卖,卖了钱全算你们的!”周洪图讥讽说,“算了,你留着吧!尤其是那套**的套子,你用得着,你太太多嘛!”刘建时还以为这是场可以讨价还价的谈判,又和周洪图、陈德海商量,“周旅长,陈旅长,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别闹了,我让你们一人在保民公司入点股!跟老子一起发点小财!”陈德海叹息着说,“刘督军,兄弟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听听督府门外民众的吼叫声,本省各界要杀你这个罪犯以谢省民!你还和我们来这一套!就是我们放过你,门外的各界民众也放不过你!”刘建时这才怕了,“你们要杀我?你们敢杀我?我是你们的老长官了!”周洪图笑道,“所以,我们不杀你,只代表弟兄们问你要欠饷,杀不杀你由边义夫来定!我们已发电给边义夫了,请他来省上做主。边护军使做主杀你,我们不拦;边护军使做主放你,我们放行。”刘建时又耍起了无赖,倒地大哭,“我日你们祖奶奶,你们引狼入室!你们借刀杀人……”
接到周洪图、陈德海具名的邀请电,边义夫兴奋难抑,在避难斗士郑启人和王三顺、胡龙飞等人的热情纵恿下,当夜便想应邀率部开赴省城,去救省城民众于水火倒悬。师爷秦时颂及时阻拦了,不冷不热地问边义夫,“周、陈二位旅长来了邀请电,省城各界的邀请电来了么?人家各界绅民派代表来新洪请你了么?”边义夫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秦时颂,努力寻求答案。秦时颂并不直接说出答案,把晦涩的长脸一拉,以陆军部徐次长抑或是内阁段总理的口气责问道,“边护军使啊,周、陈二旅为什么要邀请你进省城啊?兵变之前,你知不知晓啊?想做督军就搞叛乱吗?啊?”边义夫怔了一下,马上会意了,“对,对,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举大事须得心定神定。我知道的。”秦时颂呵呵笑了,“边先生,这就对了,时下须得以静制动。你静下来等两天,这督军的位置也跑不了。周、陈二位现在已骑虎难下,他们如果想做这督军,也能做得上这督军的话,断不会来电邀你进省城主持军政的。你现在不去,一则显示你和他们这场兵变没关系,内阁和陆军部就不能加罪;二则也向本省各界民众表示,你并非一个想抢地盘的军阀;三则可借周、陈之手除掉刘建时——你现在去了,拿刘建时如何办?杀还是放?杀他又如何向上交待?”边义夫心悦诚服,连连点头,“对,对,秦师爷,我看还有一个好处哩,就是吊周、陈二位旅长和省城各界的胃口,吊得他们急了,我这救星才当得稳,日后对周、陈这二位旅长也好指挥。”于是,当即回电周、陈,对“索饷事件”的不幸发生表示理解和同情,嘱其维持城内秩序,保持社会安定。对自己是否应邀赴省城一事只字未提。同时,急电陆军部徐次长,声称刘建时大肆搜刮民财,枪杀数十名无辜学生,在省城激发大规模动乱,大批难民蜂拥逃过西江,翻船落入江中溺毙者甚众,情势极端严重,请示善后办法。
然而,对邻省野心甚大的督军麻侃凡,边义夫却不敢掉以。轻心,当夜命令四旅胡龙飞的西江守军在西江南岸向上游东江省方向戒备;命令王三顺任三旅代旅长,率三旅挺进西江,以郑启人教授为向导和内线,做好随时过江接收省城的准备。刚想到麻侃凡,麻侃凡的电报就到了,电称:“惊悉贵省省城发生严重兵变,腥风骤起,血雨飘飞,生灵涂炭,乱兵纵火焚城,贵省前大都督黄会仁先生极是焦虑,泣请我东江省军前往救援。事关国泰民安,且虑乱祸蔓延我省,弟拟征得陆军部同意后,就近派兵一旅前往平乱安民,恐贵部生发误会,先予周知。”边义夫看罢电报就急眼了,怪秦时颂误他,又要连夜进军省城。秦时颂仍是坚决地阻拦,“不可!万万不可!边先生,刚才你还说要心静神静,如何又静不下来了?你想想:不经徐次长和段总理同意,麻侃凡敢把一个旅派到我们省城来么?而徐次长和段总理又如何会同意麻督军的队伍开到我们省来呢1麻侃凡、黄会仁均非北洋旧人,亦非段之嫡系,且和南方孙文藕断丝连,徐次长、段总理岂会让他们插手我西江省事务?中央要派也只能派你,你是西江本省军队,新洪护军使署又是中央直辖,你急个什么呢?!”边义夫虽觉得秦时颂说得有道理,心里还是百爪挠心,就如同对着一块好肉,别人的眼睛已盯上了,自己却要强忍着不吃,感情上实是做不到,只得苦笑,“秦师爷,你说的道理都不错,可我静不下来呀!”秦师爷拿出一盘围棋,“和我下棋吧!”边义夫不想下,又拿起麻侃凡的电报,“师爷,你看看,这麻督军意思很明确呀,两点:其一,想进省城,趁机把他的势力扩大到我省;其二,把我当作了他的对手。所以才先礼后兵,叫我不要误会。”秦师爷已摆好棋盘,“所以,咱们下棋。我原来还想,你边先生该咋去对陆军部说这进军省城的正大理由,现在不要你来说了,麻督军已代你向陆军部说了。陆军部接到麻督军的电文,就会疑到麻督军、黄会仁和兵变的关系,就更不会让麻督军进我们省城了。来,边先生,咱们就一边下棋,一边等着陆军部的电令和省城各界代表来请吧。”
嗣后的局势发展证明,秦时颂说准了。只要和皇帝无关的事,秦时颂判断总是很准。次日上午,省城方面来了三批代表,第一批是省议会议员团,第二批是省城各界绅耆代表团,第三批是陈德海亲自带队的兵变军人恳请团。三批代表光临时,边义夫热情接下,其后都让秦时颂和手下弟兄先予接待。抱歉地声称自己太忙,须得先处理掉急须处理的要务。议员团赶到时,边义夫的要务是教训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令其进二步严厉禁烟,将收缴到的地产烟土当众焚毁。边义夫态度激烈,声音很大,在会客室等候的议员们全听到了,议员们想着刘建时以烟害民祸军,心里无不赞叹边义夫官格人格之双重伟大。绅耆代表团莅临时,边义夫办的要务是布置发还当年的讨逆公债,敦敦告诫军需局长,民为国本,举凡军人均要爱惜民财、民力、民心,要将债款一一亲自送到债权人门上,并致护军使署表彰状和自己的照片一帧,以示感谢。绅耆们都受了感动,以为民为国本及那民财、民力、民心便是边义夫的四民主义,纷纷不约而同地信仰了四民主义。陈德海兵变军人恳请团赶到时,边义夫办的要务是批发民国五年十月的军饷,一箱箱大洋被一位位弟兄热汗淋淋地从庶务处地库扛出去,装到车上拖走了。陈德海问发洋的庶务处长,这发的是哪个月的饷?庶务处长说,“十月份的嘛,我们新洪护军使署从没拖过弟兄们一天的饷!我们边护军使又没养十个太太,几十个孩子!在桃花山最困难的时候,边护军使把家里九百两银子全拿出来劳军,连自己的马都杀给弟兄们吃了!”陈德海听罢,泪水直流,仰天长啸,“刘建时,你这帝制罪犯不垮台没有天理啊!”
忙罢这些“要务”,边义夫才笑呵呵地集体接见了省城这三批求他去做督军的代表们。这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这么多人求你去做官!你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就是不顾民众死活!真是没办法呀!真是!边义夫压抑着心中的极度愉快,冲着众代表摊手苦笑,“兄弟是中央简任官员,并不能随意行动。对本省各界这番盛情,兄弟心领了,兄弟感动了,兄弟向诸位,也向本省两千一百万善良而伟大的国民鞠躬致敬了。然他……的而,兄弟尊重民意,尊重诸位,也仍要尊重中央啊!诸位知道,兄弟是当今内阁段总理的学生,是陆军部徐次长的朋友,段总理和徐次长不允诺,兄弟岂能自说白话随你们到省城去呀?”陈德海和代表们便七嘴八舌说,“我们已给中央发了吁请电文!”“对,对,我们就是要请边护军使北上省城主持军政!中央想必已经知晓!”边义夫仍是摇头不止,“可兄弟并没接到中央的电令啊!”陈德海急了,“边护军使,您再迟迟不肯动身,兄弟怕东江督军麻侃凡兵临省城啊!这麻督军一直想插手我省事务啊!一直想让原大都督黄会仁到我省当他的傀儡督军啊!”边义夫脸一拉,“那我问你:你和周旅长手中的枪是吃素的么?能看着麻侃凡进本省省城么?能看着黄会仁这卖省求荣的贼人替麻侃凡做督军么?连省人治省的道理都不懂了?你也要卖省求荣呀?啊?”陈德海直抹头上的冷汗,“麻督军的队伍真过来了,我和周旅长当然要打,坚决打!可边护军使,您想必也知道,我们这是什么队伍呀,欠饷欠了一年多,谁还愿为省上卖命啊!”边义夫挥挥手,“只要是武装护省,军饷赏金本护军使俱可如数拨付!陈旅长,你可以告诉省城的弟兄们,本护军使决不会亏待任何一位爱省保境的弟兄!”
正说着,陆军部徐次长亲自具名的电令到了,边义夫接过来看了看,便要电报兵当着陈德海和众代表的面念,电报兵便念了:
新洪护军使边:绝密。十万急。尔电收悉。省城非民变而乃兵祸,背景离奇,恐与东江麻某、黄某有关,待查。
尔部近在隔江,何以如此不察本省情势?有负段总理厚望矣。现令尔火速率部进驻省城,即行兼署督军职,厉查兵祸,平乱安民。段总理昨谕:刘建时昏聩贪婪,酿发兵变,已明令革职查办;兵变祸首陈、周二人,尔可先行相机处置,俟内情澄清后再做决断。总理、总长、国家皆寄厚望予尔也。
电令念罢,代表们一片雀跃欢呼,护军使署大客厅势同沸粥,许多议员、绅耆泪水直流。兵变祸首陈德海却白了脸,呆呆地立在边义夫面前,神色茫然。边义夫满面笑容,双手高举,频频向欢呼的代表们挥手致意,待得沸粥复如止水,方才宣布道:“中央既有明令,各界如此错爱,兄弟无话可说,兄弟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刻率部赴省,救民于水火!”代表们又是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
边义夫注意到兵变祸首陈德海的神色很是不安,在代表们的欢呼声中拉过陈德海的手,倍加亲切地安慰说,“陈旅长,你不要怕,也不要胡乱去想,中央现在尚不知索饷实情,麻侃凡别有用心,肯定又向中央进了不少谗言,中央对你和周旅长许是有些误解。好在是兄弟做了督军,是兄弟相机处置,这就好办了,兄弟保你和周旅长平安无事!兄弟就是拼着得罪中央,得罪段总理和徐次长,也得为你和周旅长挣个清白公道!刘建时是自己找死啊!此贼不死,省无宁日!你们是顺应民心干了件大好事呀!”陈德海大为感动,膝头一软,当着众多代表的面就要往地下跪,“边督军,兄弟和周旅长日后就靠您了!”边义夫奋力搀起陈德海,“陈旅长,起来,起来,不要这样,你和周旅长靠兄弟,兄弟靠谁?不还得靠你们各位袍泽么?兄弟爱护你们这些袍泽,你们要爱护手下的士兵,而我们的士兵呢?则要爱国爱省爱民,如斯则国可强也,省可富也,民可乐也。”这话不但打动了陈德海,也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位省城代表,一位仁义将军和一支仁义之师的巍然形象,在未进省城以前便兀然耸立于省城代表们面前。
边义夫的队伍是唱着雄壮的《满江红》,打着“不扰民,不害民,专为民,专保民”的丈二红旗进的省城,时为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那日,劫后之省城万人空巷,欢迎边军的省城民众几达十万,从聚宝门经共和大道一直迤逦至庙前街督军府门前。边义夫一身戎装,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不时地揭下军帽向大街两旁的省城民众摇动致意。为边义夫牵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马夫钱中玉。途经三堂子街“怡情阁”大门前,一些认识钱中玉的姐妹便惊奇,见那当年常吵嚷着剿匪的钱旅长也穿着四民主义的军褂,且为其欲剿之匪边义夫牵马扶蹬,便讥讥喳喳议论起来,道是这新来的边督军厉害无比,法力无边,什么妖魔鬼怪都能降服。还有几个或识得或不识得新督军的姐妹,向马上的新督军飞着爱意无比的吻,娇叫着,要新督军得空来耍。边义夫全当没看见,也没听见,只把手上的军帽笼统地冲着“怡情阁”门前一挥,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很神圣的样子。三等马夫钱中玉小心地提醒说,“边督军,姐妹们在唤您呢!”边义夫脸上笑着,脚下使狠,在钱中玉头上踢了一脚,又把手中的军帽扬向了“怡情阁”对面的肉饼店,冲着肉饼店老板继续表演自己的神圣。
进了督军府,见了一脸沮丧且老迈不堪的前督军刘建时,边义夫的心情益发愉快,极是和气地上前问候道,“刘老帅别来无恙乎?”刘建时呜呜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拉住边义夫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边少帅,别提了,别提了,我这儿有恙啊!他祖奶奶,他们兵变呀,把我关在这里两天了,连大烟都不许我吃!”边义夫马上问身边的一旅旅长周洪图,“周旅长,你们怎么不许老帅吃烟呀?就是明天杀头,今也得让老帅吃个够嘛!你们都是老帅的老部下了,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老帅除了女子,银子,也就好这一嘛!”周洪图解释说,“边督军,不是兄弟不许这老狗吃,是这老狗太凶恶,甩着烟枪乱打人,连陈旅长都被打。了。”边义夫不听,命令道,“去,给老帅拿烟枪,让老帅吃,烟也拿好的,地产烟就不要吃了,拿大鸡牌!你看看,老帅现在多可怜,浑身的眼泪鼻涕,如何与我谈公事?”周洪图去拿烟时,刘建时可怜巴巴地看着边义夫,“边少帅,你不是要杀我吧?”边义夫说,“刘老帅,你是中央特任的中将军政长官,兄弟岂能随意杀你?段总长只说对你革职查办。”刘建时道,“这我知道,我认了,我还是怕有人杀我呀!周洪图这逆贼说了,我一出督军府的大门,就会被人撕碎。”边义夫像安慰一个吃了惊吓的孩子,“不怕,不怕,总是有我嘛!”刘建时这才放了些心,“边少帅,那老哥和你十个嫂子就拜托你了,老哥也老了,就是手下这些逆贼不兵变,老哥也不想干下去了。不是老哥现在讨好你,兵变前几天,我还想向中央荐你为本省督军哩!不信你去问你八嫂小云雀。”边义夫笑道,“兄弟相信,你刘老帅的为人,咱省谁不知道?”这时,烟枪和大烟都拿来了,边义夫让刘建时好生吃着,自己带着随员和周洪图、陈德海到了门外商谈机要。
周洪图一到门外便说,“边督军,这老狗得杀掉,除恶尽,免得他日后卷土重来和我们捣乱。老狗已经说了,要回东江省老家归隐养老。边督军,你想呀,麻侃凡能不利用这条老狗?老麻利用黄会仁,能不利用刘建时?”陈德海也赞同说,“是的,边督军,恐怕要杀呢,此贼民愤太大。”边义夫沉吟着,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师爷秦时颂。秦时颂说,“边先生,刘建时按理说应该除掉,只是须中央说话才好。”边义夫暗想,中央岂会明令处决一位下野的省级军政大员?沉默片刻,决定道,“还是让刘建时这厮回东江省老家归隐去吧,手中无军,谅此人也掀不起几多涟漪,不过是另一个黄会仁而已。况且兄弟信佛,最恶乱杀,可杀可不杀的生灵,仍是不杀为好。我们就权当放生了一条老狗吧。”周洪图仍坚持,“边督军,兄弟只怕这老狗进山之后就会变成狼啊。”边义夫笑道,“那我宁可日后打狼,决不今日打狗。”
率着周洪图、陈德海、秦时颂等人再回厅堂,刘建时已过足烟瘾,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好多了,见边义夫等人进来,忙坐正了说,“抽了这几口,爽利多了。”边义夫在刘建时对面坐下,也让周洪图等人坐下,对刘建时说,“老帅爽利就好,我们的公事就好谈了。”刘建时说,“也没啥要谈的,你少帅来了,老哥我带着十个太太走人就是。”边义夫和气地笑道,“你一走了之,兄弟我咋办呀?本省地皮被你老帅刮掉边义夫的队伍是唱着雄壮的《满江红》进的省城,时为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为边义夫牵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马夫钱中玉。三尺有余,兄弟如何去填?”刘建时听出了这和气话头里的不善,“边少帅,你这是什么意思?”边义夫面上的笑容收敛了,指着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道,“他们弟兄此次嚣闹原为索饷,老帅既卖烟土,又收花捐,还办了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挣下了金山银山,就好意思让兄弟这四民主义的穷督军替你还账?”刘建时惊问,“边老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还清两个旅的军饷?”边义夫点点头,明确道,“对,省城两个旅五千三百号弟兄欠饷一年零一个月,每月饷金一万三千四百元,共计十七万四千二百元,这是一笔账,你老帅得给兄弟留下来,让兄弟替你清掉,免得日后弟兄们和兄弟纠缠不清。还有一笔账,就是省城花捐。你老帅可真有手段,也真做得出来,才民国五年,你的花捐已预收到了民国二十年,兄弟以后吃什么?兄弟现在统一了本省,手下队伍四个旅十个团,袍泽弟兄逾一万两千之众,难道都去吃观音土不成?你老帅也是带兵的人,就忍心么?就是你老帅忍心,兄弟也不忍心!所以,六十二万花捐,你老帅也得给兄弟留下。”刘建时失声大叫起来,“边义夫,你不要讹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没有八十万!”边义夫笑道,“真没有,兄弟也不能逼老帅你砸锅卖铁,你先不要叫嘛。”刘建时这才又松了口气,光着脚从烟榻上扑下来,紧紧攥着边义夫的手,“边老弟,我知道你心善,老哥我代表你十个嫂嫂谢你了!”
边义夫却把自己的手从刘建时的手中抽开,冲着门外一声喝,“传财政司李司长!”省财政司李司长进来了。边义夫问李司长,“刘建时将军在比国银行和本省银行存款有多少?”李司长禀报道,“回边督军的话,计有美元、比元、英镑等外币多种,合我国现洋二十二万五千元,本省银行、钱庄另有存款五十万,昨日已按边督军的电令分别予以冻结、没收。”又解释了一下,“本省银行、钱庄之存款是没收;比国银行只可冻结。取款须刘建时签字具名。”边义夫说,“好,现在就请老帅签字吧!”刘建时像傻了一般,呆呆看着边义夫,下意识地接过李司长递上来的笔签了字,签过方觉得不对,把笔一摔,去抢李司长手上的文件夹。李司长闪身躲过,刘建时便倒地大哭。边义夫于刘建时悲绝的哭声中大声宣布,“老帅,这些存款只有七十二万五千,尚欠七万五千,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兄弟只好没收抵账了。老帅如仍要此厂,就请于十日内凑足七万五千送省财政司。”刘建时面对着自己个体经济的总崩溃,不管不顾地绝望大骂,“边义夫,我日你祖奶奶,你是要我的命啊!周、陈二逆还只是要饷,你狗日的是要我的命啊!这七十多万是,老子一生的积蓄啊,是老子和十个太太的养命钱啊!”就地抱住边义夫的腿,“边少帅,你不能都拿走,我给你老弟一多半,给你四十万,是给你,不是给他们……”陈德海走上前去,讥笑道,“刘建时,如果我们边督军也像你老狗这样贪财,今也不会这样站在你面前了!边督军为了招兵可以毁家,困难的时候连自己的马都杀了给弟兄们吃,你呢?恨不能喝兵血!”刘建时就地打着滚,“陈德海,我日你祖奶奶,你们合伙坑我!你们合伙坑我呀!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吧……”
边义夫看到刘建时这等无赖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厌恶与心酸,想着当年找这厮求助讨伐钱中玉,这厮大谈**套子和科学的关系,想着这厮当年终是做过不太坚定的“主和派”的,今日却落到这步田地,不禁动了侧隐之心,深深叹了口气,对刘建时说,“老帅呀,你快起来吧!又哭又滚,像什么样子?你不怕丢脸,兄弟还怕丢脸呢!这样吧,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兄弟也退让一步,欠的那七万五千就不再向你讨要了,刘吴记厂还是你和你十太太吴飞飞的,你要办下去便办下去,不愿办了,盘出去变现也随你。”说罢,再不愿和刘建时哕嗦,命令周洪图派人保护着刘建时回刘府,去安度幸福的晚年。刘建时仍是躺在地上不起来,且哭骂不止。边义夫厌烦地挥挥手,周洪图会意地让自己的两个卫兵强力架着刘建时出了门。
立在门,看着刘建时哭骂着离去的凄苍背影,边义夫心中感叹不已:刘建时说到底不过是个贪财而愚蠢的乡间老叟而已,让人惊奇的是,就这么一个愚不可及的乡间老叟,宣统三年竟会率一协新军光复省城!竟会以血腥手段统治西江省达五年之久!中国军政之不堪,由此可见一斑。现在,这个乡间老叟终于完了,嗣后,该叟只有在悲凉的回忆中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很有钱的督军。是的,曾经是。民国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后,该叟既没有钱,也不是督军了。念想及此,边义夫不禁警醒起来,在一5里悄悄告诫自己,该叟的教训必须汲取:宁可不要钱,不能不要兵;宁可没有钱,不能没有兵;对一个处在动荡国度的中国将军来说,再也没有比兵更重要的资本了!有兵就有钱,就有权,就有一切!因此,当王三顺建议边义夫对刘建时的欠饷不予认账时,边义夫踩都没睬,而是大张旗鼓把从刘建时那掠得的十七万多欠饷一分不差地全一次性发了下去,且在发还欠饷的大会上演讲了四民主义,一旅、二旅的五千三百多号弟兄,就此认识了一个父兄般的伟大将军。
三日后的一个风雨之夜,乡间老叟刘建时先生包了一条东江省的商船,装上自己大大小小十个太太、二十三个孩子并若干金银细软,沿江而下,悄然无声地去了东江省省城。该叟走得极突然,也极蹊跷,此前既没和边义夫打招呼,也没让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知道,连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都未及甩卖,说走了就走了。按边义夫的设想,该叟走是一定要走的,却不会这么快,起码要处理掉刘吴记橡胶制套工厂,此叟如此贪财,断不会扔下这一注好银子不要就走。刘建时竟然没要就走了。这就让边义夫警觉起来,认定这其中必有文章。深入一查才知道,果真有文章。接刘建时的船是东江省督军麻侃凡派来的,船上水手役工皆为麻侃凡部武装弟兄,船上竞装有火炮、机枪,过老虎山炮台时,拒绝停船受检,还向炮台开了几炮。据老虎山炮台的弟兄禀报说,那夜风雨很大,东**船速度颇快,炮台还击贼船时,贼船已远离了炮台射程。
师爷秦时颂闻知,顿足叹息说,智者千虑,仍有一失!秦时颂告知边义夫:他极担心老狗变狼,已嘱查子成劫杀该叟,本想于刘建时公开离去时趁乱动手,却不料,麻侃凡竞走到了前面!秦时颂断言:“该叟此去东江,且得麻侃凡如此重视,我西江省就此多事了。”边义夫默默无言,沉思良久,才下令各部进入全面戒备,以防不测。秦时颂又提醒,“不仅军事,政治上也要防一手才好。如今,前大都督黄会仁、前督军刘建时都聚集东江。东江督军麻侃凡拥兵逾万,滑头无比,做着北京的督军,唱着南方的高调,谁都无奈他何。北京政局趋稳,麻某会要挟北京方面剿你这个匪;南方得势,麻某便会举南方旗号讨你这个贼。黄会仁正是麻某对南的幌子,刘建时便是麻某对北的招牌了。”边义夫心里烦乱,脸上却绝无表露,只说,“秦师爷,你的话不无道理,然他娘的而,也正因为这样,北京才不会相信麻侃凡的鬼话!我就不信段总长、徐次长会让这滑头督军剿我!”秦时颂仍是说,“边先生,还是早防着点好。”边义夫闷闷道,“老子现在就整军备武,准备什么时候再打他娘一仗就是!政治上的事是防不胜防的,解决政治问题,最后还是靠枪杆子,靠打仗!秦师爷,我这话你要记住,这是真理!”
政治上的事果然防不胜防。谁也没想到,麻侃凡竟会在新洪地产烟土上大做文章,连续十几个电报发给北京陆军部,矛头直指边义夫,称西江省城兵变为一场骇人听闻的国内鸦片战争。东江省的国是报公开发表前大都督黄会仁的长篇署名文章,证实此言非虚。黄会仁指出:边义夫为无法无天的祸国军阀,啸聚桃花山为匪时即广种大烟,俟篡取新洪军政大权后,更将禁烟局改为大烟专卖局,任用劣迹斑斑的前清知府毕洪恩为其大烟专卖局总办,大肆向江北倾销大烟,及至酿发此次兵变。刘建时也在东江省督军府召开各界人士谈话会,泣诉西江省城兵变内幕,说是新洪地产大烟源源北上,换走了江北和省城滚滚白银,害得西江省城民无食,军无饷。尤为可恨的是,军中败类周洪图、陈德海两位旅长,无视他严厉无比的禁烟令,暗中和边匪勾结,大喝兵血,以烟土充饷,事后又嫁祸予他。刘建时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仰天长啸,“诸位父老同胞,兄弟要问:如今这世界还有公道么?天理何在呀?兄弟和黄会仁先生宣统三年共举义旗,光复西江全境,始肇民国省政,今日何以落到这等不堪的田地?竟无家可归,都住在贵省之西江会馆,时常衣食无着?”东江各界人士听后无不为之唏嘘。主持谈话会的麻侃凡便抹泪怒吼,“刘督军,你要向中央讨公道,向总统总理讨公道,向举国国民讨公道!兄弟誓作你的后盾!”
刘建时却也不争气,说着说着,烟瘾上来了,哈欠连绵,涕泪俱流,使生动感人的演讲失却了应有的条理。嗣后,更扯得离了题,竟从鸦片战争扯到了西江会馆的住宿条件,道是西江会馆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蚊蝇太多,热水常断。麻侃凡有些着急,几次暗示,要刘建时不要激动,还起身向听众解释,说刘建时的烟瘾征兆为激动所致。来此的东江听众虽经精心挑选,仍不免混入个别坏人,便有坏人问,“刘督军厉行禁烟,自己如何烟瘾这么大?”又问,“据说刘督军大小太太讨了十房,其中六个太太荣任西江省议会议员,某议员太太也和烟商大肆勾结,专卖大烟给西江省禁烟司,刘督军又如何解释?”刘建时火了,本性暴露无遗,跳起来拍桌大骂,“我你祖奶奶,你听哪个狗日的说的?你告诉我!”全场愕然。刘建时把脸转向麻侃凡,“麻督军,这个人是奸细,兄弟断定他是边匪的奸细,兄弟吁请你马上把他抓起来!”麻侃凡狼狈极了,恨恨地看了刘建时一眼,邀着黄会仁转身离去。刘建时这时已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可仍硬撑着,冲着会场大吼大叫,“兄弟可以告诉你们,兄弟迟早还要回西江做督军的!兄弟现在天天给陆军部打电报!”
这些不祥的信息传到西江省城,边义夫焦虑起来,天天等待陆军部徐次长的态度,徐次长那边却一直没有态度。边义夫便派秦时颂赴京去见徐次长探听虚实,徐次长拒不见面。直到秦时颂成心丧气要走了,徐次长才派了手下一个科长来见秦时颂,只带了一句很不礼貌的话,“请姓边的赶快把屁股上的屎擦干净!”边义夫便准备草纸去擦臭哄哄的屁股,内部频频开会,新老部下一起活动,搞了多种应对方案,等着应付来自北京和东江的双重压力和可能的打击。
这一来,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就活到了头。十月底的一个下午,毕洪恩在新洪禁烟局禁烟科学技术研究所的精品烟土攻关会上突然被王三顺带来的弟兄捉了,用囚车押赴省城。毕洪恩惊疑不已,不免产生思想问题: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领着弟兄们种大烟,卖烟土,把新洪的地方财政搞上去了,把边义夫的官兵养肥了,也把边义夫送到省督军的宝座上了,不说功劳了,总不会是犯罪吧?便于囚车行往省城的途中请教王三顺,“三爷,老奴实是不清楚,你们为啥抓我?难不成老奴又得罪边督军了?”王三顺吸了口香喷喷的大烟,摇了摇大头,“老毕,你没得罪我边爷,你得罪中央了。”毕洪恩益发奇怪,“兄弟和中央从无过往,如何会得罪中央?”王三顺又吸了口大烟,“不错,这口味又进步了,老毕,你不知道,你种大烟卖烟土的事让黄会仁、麻侃凡告到中央去了,说九月的省城兵变就因着你这大烟挑起的,是场鸦片战争哩!”毕洪恩惊道,“这不都是边督军让老奴干的么?边督军就不出来说个话?”王三顺眼皮一翻,“老毕,你真没头脑,还算当过知府的人,竟是如此不懂道理!这账我边爷咋会认?我边爷认了,你的脑袋保住了,我边爷就得丢乌纱帽!”理直气壮地用烟枪指着毕洪恩的鼻子,“你老毕说说看,是你的脑袋重要,还是我逆爷的乌纱帽重要?别人不知道,你老毕该知道,为做上这督军,我边爷吃过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毕洪恩老泪纵横,“三爷,你别说了,别说了,老奴知道了,啥都知道了!这叫卸磨牙驴,古已有之,老奴懂。”王三顺这才有了些满意,“这就对了嘛,你老实听话,日后没准还能追认个烈士,硬和我边爷捣乱那就要轻如鸿毛了。”说罢,吹出一口烟,像似吹着一根鸿毛。毕洪恩好半天没说话,也许是在考虑去做烈士,还是去做酒毛?王三顺烟瘾过足,烟枪一扔,也不无遗憾,“老毕,你这一死,我还真舍不得,以后大烟的质量必得下降!”毕洪恩已没心思再关心日后大烟的质量,满脸泪水央求道,“三爷,你能捎令话给边督军么?让老奴最后见他一面?”王三顺脸一拉,“看看,又不懂事了吧?你不想想,我边爷当着一省督军,军政事务多么繁忙,现在天天开会布置禁烟工作——这回真得禁一阵子烟了,给你老毕擦屁股哩,哪会有空见你?”
不料,军政事务繁忙的边义夫却主动见了毕洪恩,还请毕洪恩吃了顿饭。毕洪恩怕边义夫于酒菜之中下毒,呆坐着,看着一桌丰富的菜肴不敢动杵。边义夫窥透了毕洪恩的心思,叹了口气说,“老前辈,我边某不会耍这种小花招,你今天放心吃饭,我还有话要和你说。”毕洪恩这才吃了点菜,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滋味。边义夫吃得也毫无滋味,咀嚼菜肴如似咀嚼劣质烟土,话也说得苦涩,“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这回是逃不过了。不是兄弟要杀你,是东江省督军麻侃凡和卖省求荣的省贼黄会仁、刘建时要杀你,他们屡电中央,已经搞得兄弟极为被动了。兄弟派秦师爷去徐次长那里为你求情,徐次长连见都不愿见。”毕洪恩目中含泪,呐呐说道,“其实,你也要杀我,早就想杀了。边督军,你这个人我今天才算看清楚了,你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王三顺无德无能,是个淫棍,只因为有恩于你,你便重用;秦时颂满脑袋勤王复辟,没有一点革命精神,可和你无仇,你也用作心腹;老奴因着那场鸿门宴,就是给你做狗,你也会杀。”顿了一下,又说,“而且,你边督军阴狠,也挺实际,不直接杀,是利用完以后再杀。在囚车上,老奴就想,如果办烟土的是王三顺,你杀不杀呢?”边义夫反问,“老前辈,你说呢?”毕洪恩苦苦一笑,“可能你也会杀。”边义夫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会杀。”又补充了一句,“王三顺也不会怨我。”毕洪恩推断道,“所以,你很精明,当初不让王三顺做这个总办,却让老奴去做。杀王三顺,你下不了手,杀老奴你下得了手,而且,心里一点不愧,毕竟霞姑奶奶和许多弟兄死在了老奴手上。”边义夫摇了摇头,“老前辈,这你就想错了。当初用你不用王三顺,兄弟确是想发挥你的长处。至于你说的鸿门宴,”边义夫极是真诚地看着毕洪恩,“不但不招我恨,偏是成全了我,让我感激呀!”毕洪恩眼睛瞪大了,“边督军,你莫不是开玩笑吧?”边义夫仍是那么真诚,“你老哥不想想,霞姑和李二爷这帮英雄好汉不死。我算啥?不就是个空头司令么?啥事轮得上我说话?更要紧的是,那些血让我明白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所以,兄弟才在心里暗暗感谢你呀!这你不信么?”毕洪恩呆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边义夫叹着气,“所以,今天被迫下令杀你,兄弟心里既有愧又难过,连着几天睡不着。兄弟知道,没有你老前辈这几年大卖烟土,就没有兄弟的今天,你老前辈是有大功于新洪地方的,有大恩大义于我边义夫的,忘记了这,兄弟还能算得个人么?也正因为这样,兄弟今天才请你来,和你说些心里话:兄弟有仇未必复——况且我们并没有仇,有恩则必会报,你老走后,家中妻妾老小皆由兄弟奉养,让老前辈九泉之下亦可放心。”毕洪恩一下子泪水暴涌,“边老弟,那老哥就谢谢你了!今,老哥不把你当一省督军,只当老弟,老弟,你说吧,死前你还想让老哥顶起什么罪名?”边义夫泪水盈眶,举起酒杯,“老大哥,先不说这些,兄弟先敬你一杯,感谢你让兄弟有力量打赢这场鸦片战争,统一西江全省!”毕洪恩将酒一饮而尽,极是悲壮地道,“边老弟,说正事吧!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边义夫也悲壮起来,似乎赴死的是他,“对,留取丹心照汗青!待得兄弟平了东江抓住麻侃凡和黄会仁、刘建时这些贼人,定当献三贼首级于老大哥墓前!老大哥,那兄弟就直说了:兄弟对烟土一案将公。开审讯。你老大哥一定要死死咬住刘建时不放,就说:你是在兄弟完全不知的情况下,和刘建时暗中勾结,卖起烟土的,是刘建时让你干的!”毕洪恩想了想,建议说,“何不再咬上东江省的那位麻督军呢?只说麻某也曾提供过罂粟种,参与其事!”边义夫喜道,“最好!这倒是兄弟没想到的,证据便由兄弟去造……”
这日夜,一个死刑烟犯和一个处刑长官于公而忘私的大义凛然中实现了灵与肉的碰撞、交融,待得依依离别之际,竟动情地拥抱,痛哭失声,大有碰撞、相融恨晚之感。毕洪恩赋诗言志道,“人生梦一场,慷慨赴死囚,不惧刀斧刃,唯将大义求。”边义夫就其韵奉和日,“人生名利场,参破难为囚,生死不足惜,忠义贯千秋。”嗣后,死刑烟犯毕洪恩被军法处的同志带到狱中休息,边义夫就着残余的诗情酒意,又做了首仍是关乎忠义的《满江红》,才于十分的政治满足中,叫着老资格的革命同志王三顺,一起去三堂子街“怡情阁”检查花界姐妹的卖笑工作。
十一月,秋风渐紧时,中华民国陆军部次长徐更生带着军法司金司长和两个科长并三个一等科员,一行七人前来查处西江省城兵变。边义夫自是不敢怠慢,亲率手下近四百名军政官员到省城火车站列队迎接,并举行了盛大欢迎式,如同迎接列强某国的****。徐次长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排场,僵着脸走出专列车厢,一下子呆住了。徐次长发呆时,月台上,军乐大作,欢呼顿起,徐次长僵硬的脸上便有了笑容,徐次长便和蔼,便于军乐欢呼声中和边义夫及以下之四百名西江省军政官员一一握手。西江省军政官员对中央极其拥戴,对徐次长十万分的敬重,握手都很热烈,很有力,于是徐次长两只倒霉的手便被握红握肿,握成了红烧猪蹄。
然而,一到庙前街督军府,徐次长脸上的和蔼笑容便摘下了,似乎随手装进了军装口袋里。边义夫想把这和蔼笑容从徐次长的军装口袋里重新发掘出来,赔着笑脸要禀报索饷事件的调查情况。徐次长不想听,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军法司金司长把麻侃凡、刘建时、黄会仁三贼发往陆军部的一大堆控告电文摊摆在桌上,打着严厉无比的官腔责问道:“边督军,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你边督军究竟是中华民国的军政大员,还是鸦片贩子?你知道不知道国家的禁烟令?啊?”说到这里,徐次长官威十足地用力拍了下桌子,拍罢,因着猪蹄事实造就的极端疼痛,抽起了冷气。边义夫于徐次长抽冷气的空档,赔着小心解释说,“徐次长,鸦片贩子不是兄弟,却是原督军刘建时,和东江省督军麻侃凡啊!”徐次长颇为吃惊,抚着红肿的手背,继续抽着冷气,“说说看,都是怎么回事呀?啊?”
边义夫刚要说话,军法司金司长却扬起了戴着白手套的手,“慢!边督军,我先请你看样东西——”身边的一位一等科员当即拿出一包新洪地产烟土,金司长将烟土接到手上,指着包装纸上两行著名的广告词,“边督军,你说得不错嘛,吸本省大烟,**省良民,这叫不叫大烟官卖呀?啊?”边义夫当即反问道,“金司长,你咋断定这话是兄弟说的?兄弟提请司长注意一个事实:本省烟土泛滥时,兄弟连护军使都不是,如何敢这么狂妄?这话分明是刘建时说的,他要公卖大烟,要逼着全省军民吸地产大烟嘛!”金司长火了,“就算如此,这大烟总是产在新洪吧?你姓边的不去种,不去卖,它能长腿四处乱飞不成?!”边义夫胸有成竹说,“这正是兄弟要向徐次长和金司长禀报的。”
这时,徐次长和金司长态度已显然不同了,口吻中透出了庇护的意思,“边督军,那你今天就向金司长说个清楚明白!”边义夫娓娓禀报起来,道是刘建时如何暗中和新洪禁烟局总办毕洪恩勾结,如何通过自己八太太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大烟专卖,东江省的麻侃凡又如何为了搞乱西江,而秘密支持毕洪恩倾销烟土。说到后来,边义夫痛心疾首,“当然,虽说罪在刘、麻,可毕洪恩这新洪禁烟局总办却是兄弟任用的,兄弟失察,对此须得承担严重责任。”徐次长问,“这位禁烟局总办现在何处?”边义夫道,“兄弟将此人判了死刑。”金司长“哼”了一声,“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一杀掉,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了,反正死无对证了!”边义夫带着明显的讥讽看了金司长一眼,“金司长,兄弟刚才只说判了死刑,并没说已经执行了死刑,既然司长大人这么信不过兄弟,那么就请大人亲自去审好了!”
这倒让金司长没有想到,金司长一时间有些难堪。边义夫却不依不饶,冲着徐次长又叫,“徐次长,兄弟实在弄不明白金司长是什么意思?金司长究竟是来查处兵变,还是来发兄弟的难?”徐次长劝道,“边督军,你不要误会,金司长也是好意,事情弄清楚,对你也不无好处嘛,黎总统、段总理就不会再误解你了嘛!边督军,你要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坏呀,黎总统就把你误做土匪了嘛,当着段总理的面说,国家不能拿钱养这种专***烟的土匪。”边义夫眼圈红了,“徐次长,那就请您和金司长此次彻查一下,看看究竟谁是真正的土匪,谁是真正的鸦片贩子,查清以后,还兄弟一个清白!”徐次长看了金司长一眼,“边督军既是这么说了,你们就去提审那个姓毕的禁烟局总办吧!”
徐次长到底是徐次长,当着金司长的面打官腔,金司长带着人一走,又成了自家兄弟,开口便问,“老弟,你屁股上的屎是不是真擦干净了?金司长不会审出意外吧?”边义夫保证道,“不会,兄弟该安排的全安排了。”徐次长点点头,透露说,“这次又是段先生保了你呀!刘建时真是发了昏,洋团体精神一点不要了,竞跑到麻侃凡那里去胡说八道!麻侃凡是什么人?是孙文的党徒,一直和国家持有二心,时局一有动荡,姓麻的就和国家捣乱,现在还在拥护南方护国军,段先生岂能不防他?段先生和兄弟说了,原话是这样的,就算这小边是堆屎,现在国家也要用他。”成了一堆屎的边义夫仍是感动,“徐次长,我就知道段先生会保我,你老兄会保我。”想起金司长的混账,不禁愤愤然,“可金司长是咋回事?咋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徐次长叹息道,“说来复杂,总统和总理不对岔啊,正闹府院之争!府就是总统府喽;院嘛是国务院。老袁死的时候留下话说,可继任总统者有三个人,黄陂一个,黄陂就是黎元洪,黎元洪是湖北黄陂人,我们便叫他黄陂;徐世昌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我们段先生。徐世昌不说了,这人并无做总统的势力。倒是我们段先生,极受拥戴,陆军部、参谋总部、京师步军统领衙门和北京警备司令部都要段先生去做总统。段先生人格伟大呀,为了北洋团体的团结统一,压着我们这些部下不许发动,徐世昌又使坏,自己不够格做总统,便也不让我们段先生做总统,先提了黎黄陂的名,结果,又让黎黄陂坐享其成了。姓黎的这辈子就会坐享其成。坐享其成倒也算了,还要和我们段先生捣乱!”边义夫听得激动,却原来前一阵子段先生差一点儿成了中华民国大总统!便扼腕叹息,“段先生人格虽是伟大,却也是太可惜了!”徐次长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得知段先生的这样决断,我们在京弟兄都落泪了。”这才说到了正题,“这位金司长便是总统黎黄陂的黄陂乡党,所以,他那中央不是我们的段中央,却是黎中央,所以,便要使些小坏的。边去翦你不尊帕其兽椽屈腔榕讨了毪看帐没什么大不了的。”边义夫连连致谢,“徐次长,那就多谢您了!”徐次长不介意地笑了笑,“谢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这是段先生器重你,你只要多为段先生,多为国家效力就算谢过我了。”
具体谈到兵变处理,徐次长指出,事情闹得这么大,要开杀戒了,不但毕洪恩要杀,在保民公司率兵纵火的团长左聋子要杀,具体参加纵火抢劫的下级官兵也要杀几个,一把火烧掉一条街,抢了这么多店面,不杀几个不足以平民愤,对黎黄陂和段先生都没法交待。周、陈两个旅长虽说索饷有理,却也不该率部叛乱,要军法审判。边义夫先还不断点头,可听到要对周洪图、陈德海进行军法审判,头点不下去了,求道,“徐次长,周、陈二位旅长能否不军法审判?说他们叛乱也是冤枉,兄弟想代他们向您和段先生求个情,让他们在兄弟手下带罪立功。”徐次长想了想,“这两个旅长好指挥么?他们对刘建时都敢来这一手,日后就不怕他们对你来这一手?边老弟,我今日审判他们,正是为你好!”边义夫道,“次长,您真有些错怪他们了,兄弟在你面前不敢胡说,他们实是被刘建时逼得无路可走才闹了起来,兄弟不是刘建时,既没有这么贪也没有这么蠢,他们断不会和兄弟闹的。”徐次长笑道,“好,边老弟,那我就依你,将来他们真闹出什么,你别找我!”边义夫也笑,“好,好,徐次长,兄弟不找你就是。”顿一下,又说,“忙了大半天,您也累了,兄弟陪您去怡情阁找两个姐妹打八匿如何?”徐次长摆摆手,“不要去怡情阁了,那地方我知道,去年刘建时陪我去过,太杂乱,兄弟这次的身份是中央查处大员,查案期间公然到那种地方去打牌影响不好,你叫上几个人眼的小姐妹,找个清静地方吧。哦,对了,打牌就是打牌,不许让人故意输给我哦!”
嗣后,兵变一案查处顺利,毕洪恩供认的事实和军内军外的调查证明,此案确是由刘建时和麻侃凡一手制造的。金司长虽说仍有疑惑,可因着人证物证俱在,加上先回了北京的徐次长又一再催着结案,也不好再拖下去,便按边义夫的心愿,杀了烟犯毕洪恩和五个纵火抢劫的变兵了事。周洪图、陈德海则由陆军部明文申令边义夫严加管束,带罪立功。
事情搞到这一步,已是皆大欢喜了,二旅旅长周洪图却又节外生枝,斗胆瞒着边义夫,以那李代桃僵之法,把明令处决的死刑犯左聋子救下了,本来已要结案返京的金司长于踏上火车的前一分钟得知密报,又赶来找边义夫,查究此事。边义夫委实吃了一惊,当即叫来周洪图询问。周洪图根本不认账,要求金司长拿出事实根据。金司长发狠道,“好,老子不走了,就查下去,一查到底!我还就不信老子这一个多月会白忙活!”边义夫那时真不知道左聋子被救的事,只从金司长话里听出要钱的意思。因着徐次长不要钱,边义夫便没敢给北京的查处大员们送钱。现在,金司长从火车站跑回来要钱了,那就得给。边义夫让周洪图取了五千元的庄票给了金司长。金司长嫌少,摸捏着庄票笑问,“边督帅,五千元买个兵变要犯也太便宜了吧?”边义夫因着内心的雄壮,一点不惧,“金司长,你这话说错了!兄弟送你五千元盘缠,是兄弟的情义,是兄弟想交你这么个北京的朋友,与左聋子无关,你若不信,那就请你住在这里继续查下去好了!”金司长这才老实了,拉着边义夫的手,“好,边督帅,你这个朋友兄弟交定了,你这么爱惜部下,兄弟服你!”
再次把金司长送走,周洪图带着大难不死的左聋子来见边义夫了。边义夫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惊问道:“怎么回事?周旅长,这人不是杀了么?”左聋子扑通跪下了,“边督军,周旅长说,是您老救了我!”边义夫怒不可遏,下意识地抬起手,劈面给了周洪图一个耳光,“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为了你们这帮混蛋,老子担了多大的肩胛?你怎么还不给我省点事?”周洪图笔直地立着,心甘情愿地挨打挨骂,不争不辩。边义夫想了想,觉得事既如此,再骂周洪图也是无益,便要左聋子起来,领一百块大洋回家躲避。左聋子不起,也不走,“边督军,小的这条命是你给的,小的今生今世就伺侯你了!”当着周洪图的面,边义夫不愿贪天之功为已有,指着周洪图不快地说,“左团长,救你的不是本督军,是你们周旅长。”左聋子仰着脸瞅着边义夫,“边督军,周旅长和小的说了,就是你救了小的!周旅长还说了,他和陈旅长也是你救下的!你不救下周旅长小的也完了。”
边义夫想想也是,真按徐次长最初的主张,把周洪图和陈德海送交军法处,面前这位左团长现在只怕已变成了鬼,况且为了这人没变鬼,自己还送了五千元给金司长。这才当之无愧地认可了自己救命恩人的地位,问周洪图,“周旅长,左聋子不愿走,团长又不能再当了,咋办呀?”周洪图知道边义夫火气已过,不会再骂他了,舒了口气说,“边督军,左团长这条命是你五千元从金司长手下买下的,要听你发落才是。边督军,你可能对左团长还不太了解,左团长当年和兄弟一起出来当兵,为人忠义,很能打仗,不因着那恼人的狗脾气,只怕也当上旅长了。”边义夫不无欣赏地看着左聋子,脸上渐渐泛出了笑意,“你这厮狗脾气是不小呀,啊?闹出了这么一场大乱子!”左聋子也跪在地上笑,“边督军,小的不给你闹乱子,小的专给你挡枪子!”边义夫心里一热,拉起了左聋子,“起来,起来,我问你:你怎么叫左聋子?耳朵真聋么?”左聋子点点头,“有点聋,不碍事,侍卫您老没问题。”周洪图介绍说,“左团长一点也不聋,过去是对刘建时装聋,刘建时不带钱响的命令他一概听不见,只要哪里有大洋铜子落地的声音,他马上就听见了,耳朵比谁都好!边督军,你不必担心他的耳朵。”边义夫呵呵笑了起来,笑罢,拍了拍左聋子的肩头,“好吧,我就用你做我的侍卫副官吧,再兼个卫队副队长!在我身边,谁也不敢怎么你。”左聋子乐了,咧着大嘴,又跪下谢恩。
边义夫心情变得很好,指着左聋子,向周洪图说了点历史,“周旅长,我告诉你:本督军用过的三个侍卫副官可都是宝贝呀!头一个是王三顺,淫棍!第二个是查子成,吃货!第三个呢,就是这厮了,也不错,聋子!”周洪图奉承说,“王三顺不让你调教出来了?现在做了三旅旅长,还兼着督军府的卫队队长?查子成不也是副旅长了?”又对左聋子说,“左团长,咱们这辈子都跟边督军好好奔前程吧,你狗东西可千万别在我们边督军面前装聋生事了!”左聋子连连称是,大表忠心。边义夫为了试试左聋子的听力,故意背着左聋子从身后摔下两块大洋。左聋子马上听到了,头一昂,两眼雪亮,尖锐地叫道,“钱,钱!一块大洋,一块是铜子,声音不一样!”边义夫以为自己扔的是两块大洋,先还不信,待周洪图拾起来递到自己手上一看才发现,真就是一块大洋,一个铜板,便和周洪图大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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