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设立紫上宫,为老师教导皇子学问的地方。
紫,是天边东云日之紫。
这天,紫上宫中几位皇子公主打了瞌睡,被老师抽了手心。六个孩子里,只有一个坐得最乖,她叫做乔颢。
很难想象,堂堂皇子们的先生,竟然不是当今学问的宗师,或天下名流的魁首,而是一个负手拿着长戒尺,身穿寻常锦布衣,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中年先生拿戒尺打了其他不听讲的皇子公主手心,为乔颢亲自倒了一杯茶,煞有其事道:“尊重师道的人,老师同样尊重于他。我非教你们世人传颂的圣人知识,而要教你们天下为王的王道。”
“寻常家的先生不可为学生递茶,因为师生有别,上下有尊卑。帝王家的先生可以为学生递茶,因为王臣子有别,上下也有忠孝。但我今天为乔颢递茶,无关两者,只为我教的就是王道,而王道之中又必有尊师重道的道理。乔颢理解到了这个道理,我便为她斟茶,以表祝贺。”
先生还说:“皇帝赏了一匹宝马,说那位皇子学得最乖就让我转赠,如今看来可以送给乔颢了!”
乔颢两只小手端着茶,很高兴的点头,“是我的了!是归我了!”
另外五位皇子公主揉着手板心,哼哼唧唧的羡慕。
先生见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便道:“该吃饭去了。乔颢你留堂,我有话要对你说。”
其他五位皇子公主听见吃饭了,顿时喜笑颜开,唯独乔颢听见留堂,哭丧小脸,她起身走到先生身边,等其他皇子公主离开,才细声细气问道:“先生留下我干什么?”
先生放下手机的戒尺,施施然走到老师的座位上坐下。
“乔颢,你知道先生近日在干些什么吗?”
乔颢摇头。
先生笑了一下,如阳春的水,岸边的花,“先生最近在撰写一本大书,书名叫做《屠龙术》!”
乔颢不懂得。
先生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生有两法,惊天动地。一是修习的天下王道,未来将要教给太子储君,也就是未来的皇帝。二是如今写的《屠龙术》,是克制王道的理法、思纲,这书只能传给心有大义的文官清官,作为明正读书人心境的典要,至今尚还找不到合适的传人。”
乔颢疑惑,“先生为何给我将这些?”
先生道:“你如果是个皇子,我的王道也有更好的着落了。好了,去吃饭吧。下午我把皇上赏赐的好马拉过来,你骑上去院子跑一跑,放你半日的假。”
“谢谢大先生!”乔颢兴奋到笑起来,下午她不用上学了?
......
五年后。皇帝终于立了太子储君。是李后的儿子,乔颢公主的二哥。
立太子储君的前夜,皇帝办了一场赏花鉴宝宴,宴席中,皇帝把外邦前段时间进献的一些宝物、巧食,乃至于美貌的舞女、有才的伶人,都拿出来欣赏。皇帝道:“今天花好月圆夜,场上诸物喜欢皆可带走,几位皇子公主特许舞女三人,伶人三人,看上就带回宫去让他们服侍。”
皇帝说,今天花好月圆,外邦前段时间献上了不少宝物美女,我的孩子们,你们看上什么就拿走什么,不要客气。
殊不知这是一个小考验,教导六位皇子公主王道的先生,就站在东边窗下碧树杨柳屏风的后面,静静看着他的六个学生享受。
六位皇子,大皇子看上了两三位美貌的舞女,心痒难耐,可又不敢太放肆,当真全带走,于是挑了个最顺眼的,上去将她牵走。
三皇子不是不喜欢女人,但他更喜欢宝贝,心里也有大皇子一般的顾忌,不敢全要,就上前拿走了一颗两碗大的皎月沧海夜明珠。
四公主就是乔颢,乔颢低着头不说话,什么都不要。
五公主上去拉住了一个十分清秀的戏子伶人。
六皇子最小,还懵懵懂懂的,上去拿了两盒糕点。左看看右看看,又选了个看起来身体壮实的武伶人,说是带回去让他守夜。六皇子晚上怕神鬼。众人哈哈大笑。
最后一个上去选的,是明天的太子储君,二皇子。
二皇子年轻轻的,端端坐着喝了一杯酒,不偏不倚的起身,先朝皇帝行礼,然后走到大皇子身边,笑道:“大哥这就不对了,你拉走的这个舞女,我早就看上眼了,我适才给你打眼色,你怎么这样玩弄弟弟?”
大皇子一愣,“这......二弟你
这是胡搅蛮缠啊!”
二皇子哈哈哈的笑,大皇子脸皮其实很薄,当着他爹的面和二弟抢个舞女?他觉得脸上挂不住,就把身边的舞女一推,“得得得,我送你了!”
二皇子转身一避开,微微的嬉笑,“诶。哪里的话,我开个玩笑。”
说完二皇子走到前面,对皇帝说:“皇上,昨天林国丈家里来人说,家里的房子主梁上长了虫,要花银子重新修一修。六弟还小不懂这些,请我去帮忙监工。我想,国丈常年在关外劳苦功高,家里的房子又很老了,干脆这次修时就直接修大些,由国库出钱,给国丈大人家整体都扩一扩。这样他老人家偶尔关外回来时,也住得更舒坦。”
皇帝在上座点点头,“林国丈辛苦了!我说你个乔璟,我让你选想要的东西不好好选,怎么谈到林国丈家重修房子的事情上去了?”
二皇子乔璟就笑,一边点头,“那我......就听皇命,不藏藏掖掖的选了。来,你们三个,你你你,还有你们三个,你你你都到我身边来。”
乔璟点了三个舞女,三个戏子伶人,然后起身走到那遍地的宝物前,使唤六人去搬,每人都搬得拿不下更多。最后乔璟自己去提了几袋进贡的蜜糖参,两盒百果饼,还有一壶犀酒。
皇帝瞪着眼睛看着他,表情转为大笑,“哈哈哈哈,你还真不客气,全都要了?”
乔璟年纪轻轻,气度却很恢弘,他笑着回答,“是皇上的皇命,我怎么敢不遵守?”
皇帝笑着摇头,“哎,好好好,是我的话。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就都赏给你了!”
在东边屏风之后,先生听看着一切,此时默默的点了点头。
二皇子乔璟,做得十分的好。
宴后。
先生找到皇帝,称赞了二皇子,认为他为储君太子恰到妥当。实际上这已经是早有定论的事情,二皇子乔璟这些年表现几乎完美,皇帝喜爱,在众多臣子心中也竖有威望。加上他与六皇子关系亲近,六皇子背后就是柱国大将军林大将军,林大将军也喜爱他,因此二皇子当太子,已经没有争论了。
在四公主乔颢将要回熏宫歇息时。与皇帝谈论完太子一事的先生,又单独留下了她。
如今的先生,已经得到了当今皇帝真正的许诺,是未来皇帝的太傅,也就是未来的帝师。
先生问四公子乔颢道:“你今晚为什么都不选,都不想要吗?皇帝赐不可辞,不说其他,这一点就做的不好。”
乔颢沉默了一会,道:“我二哥是不是要当太子了?我听说,明天的册封大典会宣布。”
先生道:“只是听说吗?已经不在于听说之间。公主啊,为师劝你,不要再妄想不能得到的事情了!这样只会引来祸事!”
乔颢道:“我今夜不选,是因为我都看不上。不喜欢。我认为与其把这些价值千金的东西赏赐予我,不如拿去充实国库,国泰民安才是我想要的。我听说,周围的几国近日都不太安分,我很担忧此处!林将军怎么不回朝?或许是边关那边不安,走不开吧!二哥竟然只管重修房子的事情,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上心!”
先生摇头道:“我曾说你是我最喜爱的学生。如今看来,你对王道的理解,还不如乔璟!”
乔颢捏紧了拳头。
她郑重的对先生道:“我如果为储君,那天下都是我的!那地上的飞鸟,游鱼,天空的星辰日月,都属于我一人!何况是今晚宴上那丁点的酒色俗宝!我之所以不选,只因为那些本就该是我的东西,何须再多此一举!”
先生盯着乔颢看了许久,心中为之一震。他正色朗声道:“乔璟得了我的形,而你却得了我的魂啊!但你要记住,今夜这些话不得再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有生死之祸!你得了我的魂,却没能得到王道的魂,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应该明白王道的魂是什么。”
“女子不能当皇帝。”乔颢一字一句道。
“便是如此。”先生道。
......
又是八年时间。
四公主乔颢已经出落为了大美人。她居住的熏宫,却异常冷清,她更不愿意露面。不过皇宫中,倒常有人见到四公主乔颢的贴心侍女,林大将军的表亲侄女林玉,得了四公主的命令,到处代她处理杂事。
而当今的太子乔璟,前年跟着林将军去了边关,建功立业,竖立储君威望去了。
未来的帝师,先生终于写完了他的《屠龙术》一书。
一日,他去熏宫见了乔颢。先生说:“时至今日,我所知的一切,已经尽数传给了你们。我再也没有能教导你们的了!我的书也编撰完成,将被藏进学府楼中。”
“我......也日渐变老。前些时间和皇上请辞,准备找个地方清闲去了。”
乔颢脸色微黯,“功成名就,养出一代太子,将成就真正帝师之名。先生怎么现在就走了?不该留下来坐那帝师之位?”
先生道:“我所求王道,不求官职与虚名。”
乔颢道:“享受虚名利禄,也是王道所求的事情,先生教王道自己却不做王道之事,不觉得可笑吗?”
先生摇头,自知道辩不过他这位最出色的学生,干脆直言道:“因为我心中的王道仍然有困惑!我......仍然在追寻真正的王道所在!”
乔颢终于道:“那我日后想见老师,该去何处寻找?”
先生笑道:“人间清闲处,王道喧哗间。”
乔颢点点头,对身边的丫鬟林玉道:“碧儿,送送我这狠心的先生。本宫饿了,去找点东西吃。”
先生转身离去。临门时,回身问道:“公主殿下,你就不好奇我的《屠龙术》?不想学一学?你是个好学之人,总是什么都想学啊!”
先生的头已经有了花白,鬓上两道银发。
乔颢摇头,“我如今只在意王道。哈哈哈,什么才是真正的王道?”
先生叹气,人已垂然老矣,“我求了一生,竟然也没完全清楚。不过我所教导的东西,足够治好一国,也足够传之后世。当今天下,真正还在向王道的真谛摸索的,只有你我二人罢了。如今的你,早已不次于我,我不算你的先生啦!”
乔颢默然起身,向先生行了一礼,“临别之前,我仍然向您作师生之礼。此后我们不再为师生,权当本宫朋友。嗯。学生心里终究耿耿于怀,老师,你如今还觉得,推立二哥为储君,是最合适的吗?”
先生转身,背对着乔颢。
缓缓点头。
“最合适。”
或许猜到了乔公主的表情为之一暗,老先生笑着补了一句,“可如今你的王道不次于我,何须再听我的意见?公主殿下,老身真的告辞了。”
......
两年后。
南方边关的流匪突然成了势,原来得到了京、邹、文三国的暗中资助扶持。
一年后。
京、邹、文来攻!战火一夜之间大起!烧透了整个乔国!
三年后。
天下乍更替,日月倒轮转。芳江破城入,乔木倾山枯。
乔氏皇族举族被屠杀,唯有乔公主乔颢,在林大将军的表侄女林玉护送之下,从密道逃出。逃亡途中被敌军所围,乔颢公主生的美貌,不愿受辱,引颈自尽。林玉悲愤之下,将公主的脸貌用长刀切烂,身上再裹上稻草,对搜来的敌军说是自己瘟病死去的老母尸身,最终得以骗之出城。
林玉带着乔颢破烂的尸体远逃,最终在一个不知名的山中,挖坟埋葬了乔颢。这不知名的山山下有一个小村落,林玉埋葬公主后,去村里订了一块坟碑,将自己与公主的名字同写在上。待得坟碑做好后,林玉跳入坟中,与公主活葬。那墓碑立于山坡之顶,背向天间紫云,遥望着已经沦陷的乔皇宫。
......
这一夜。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王天幕那句“天下乍更替,日月倒轮转。芳江破城入,乔木倾山枯”,其实已经触动了那内心埋葬的记忆。
丫鬟碧石想起了很多很多。
当然还不至于全部想起,整体上大多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她的记忆。或许......就是这千年来的漫长时光吧?
但碧石到底想起了一些。
想起了......她的乔公主,在千年之前,似乎确实想争夺皇位。
“帝师......?”
碧石一夜无眠,坐在床上,冷月照着她。
城堡中一片寂静,碧石的眼中有厚厚的迷茫。
“公主殿下。”碧石低声喊着。
这一声正式的“公主殿下”,似乎又让碧石回忆起了过去。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喊乔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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