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毅然挈妇携子闯东欧。东欧对于他是一片混沌,国情不谙,语言不通,吉凶莫测,前途未卜。他说:世上本无路。不怕风险的人才能勇当探路者,探路者脚下才有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中秋时节。
北京。
黎明时分,天阴得要哭。
被称为“地球村”的建国门外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巨剑般直插苍穹,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似乎稍微晃动就会将鸭蛋清一样汪着水的天宇划破,叫它泪眼吧哒地哭个没完。
这当儿,从古观象台东侧那座四层楼的建国门旅馆里走出来六个人,按性别分为四男二女,从辈分讲为父母与子女两代。
这四男二女两代人是:张曼新,张曼新的妻子朱宝莲,张曼新的长子张蹦蹦、次子张彤彤、三子张乐乐和幼女张菲菲。
张曼新此刻要挈妇携子闯东欧!
显然,在这支闯东欧的家庭成员中,张曼新的长女张欢欢和次女张喜喜没有在阵容里。
这个决策是他们一家在宁夏银川专门召开家庭会议制定的。
理由是:到东欧前途未卜,欢欢和喜喜才十五岁,女孩子身体单薄娇嫩,经不住摔打,姐妹两个又都上中学。不像三个儿子,二十一岁的蹦蹦和十九岁的彤彤都成了大小伙子,就是十一岁的乐乐虽然年岁小一点儿,却长得虎头虎脑,壮壮实实,跟别的男孩子摔跤,就是碰得鼻青脸肿都不带哭的。
因此,欢欢和喜喜留在银川,交给张曼新的母亲周雪影照管。
那么,要说欢欢和喜喜小,刚满三岁的菲菲年龄岂不更小吗?为什么不带欢欢和喜喜而要带菲菲出国呢?
究其原因,一是正因为菲菲小,留在银川难以照料,二是因为菲菲是张曼新与朱宝莲所生。尤其是这后一条原因,朱宝莲提出要带菲菲走,别人是不好讲反对意见的。
这就是张曼新的家庭不同于一般家庭的特殊性。
张曼新与朱宝莲夫妇偕同三儿一女,除了菲菲之外,每个人都肩扛手提地带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步履匆匆地往北京火车站奔。
在张曼新决定举家闯东欧时,不论是亲朋还是好友几乎都不假思索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们在国内混得好好的还到国外干什么去呢?
是呀,休说张曼新的亲朋好友,但凡了解张曼新一些情况的人都知道,他自从“下海”以后,在自治区党委机关乃至银川市的不少人的心目中已是赫赫有名的“暴发户”;况且,张曼新已经有了海外身份,到香港和东南亚做生意都来去自由,为什么非要带着妻子儿女去东欧呢?
再说,东欧原来大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刚刚解体不久,据说一个个都穷兮兮的,吃的穿的还没有我们国家富有,那些国家的人失业率就很高,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们再去与人家争饭吃,能会有好结果么?
还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就是张曼新在东欧一没有亲朋,二没有好友,三国情不明,四语言不通,等于两眼一抹儿黑。张曼新在整个欧洲只有一个好友林明超,还是在位于西欧的西班牙,就是想帮助他也是鞭长莫及呀!要是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找个帮助的人都没有啊!
张曼新觉得,亲朋好友这些担忧是必然的,也是很有道理的。他如今已不是十五岁由浙江敢于只身到宁夏时的血气方刚的青春期,也并非醉心于传奇与冒险。
但是,具有鸿鹄之志的张曼新却执著地认为有志气的男儿应该到世界的大舞台去闯一闯,看一看,证实一下作为中华儿女的勤劳勇敢和聪明才智。无论是作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还是一个人,都不能安于现状,得过且过,那样只能是原地踏步,不思进取,自我萎缩,到头来落后乃至遭淘汰。当然,张曼新不惜铤而走险闯东欧,想去淘金是其最本质的利欲趋动。
所以,不论亲朋好友怎样说,张曼新到欧洲闯一闯的意志弥足坚挺。
张曼新带领父子兵肩扛手提的这些行囊,大多是他们近几日在北京的秀水街、红旗等小商品批发市场购买的随时可以就地变卖的珍珠链、电子表、计算器、北京二锅头酒、儿童玩具叫叫机以及服装等,价值一万多元人民币,将乘坐国际列车由北京经二连浩特、乌兰巴托,再经莫斯科转车,直达匈牙利首府布达佩斯。
“你们非要走么?”前来北京站为张曼新送行的一个远房亲戚仍心怀忧虑地最后劝说道,“你们从北京这几年的变化能够看出,我们国家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从单一的公有制形式转变为集体所有制和个人所有制等多种形式,经济繁荣了,市场也大了,个人的发展路子也宽了,在国内照样可以大有作为。”他的言外之意是:你们现在决定不走还来得及,充其量不就是浪费几张车票的退票费么,总比到了国外混不下去再回来强多了。为什么非要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呢?要是真的到国外碰个头破血流,那时将后悔晚矣。
此刻,四十七岁的张曼新虽然衬衣外只罩了件夹克衫,脑门上已是热汗津津的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在脑门上一抹,两臂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听了这个远房亲戚的最后规劝,牙帮骨石岸般陡地耸起,脖子上的硕大喉结一提一落,把涌到嗓子的话硬是挤压式地按回到肚子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车站广场中央稍微靠东一点儿的位置上,瘦削的脸颊冷峻得丝毫没有表情,像铅铸的一样凝重。他突然抬头看看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嗣后又引颈眺望傲然屹立在古老的北京火车站对面那造型独特而抖擞着现代气派的中国国际饭店,平静的表情下似地火在急速运行,又如火山下的岩浆在奔腾汹涌。
殊不知,涉世很深的张曼新越是即将告别越是加速掂量告别的意义和代价。今天的祖国,较之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时代,世道的确变了。天在变,地在变,农村在变,城市在变,人也在变。就拿身边的北京火车站来说,昔日作为与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人民大会堂等齐名的“十大建筑”,大将军般雄踞于千年古都,那是何等的威风八面!可是如今,却在高耸入云的座座抖擞着现代气派的大厦面前黯然失色。这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表现,也是顺应客观形势的必然。这就如同过去喊“以阶级斗争为纲”而如今却把发展国民经济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一样。在新中国刚刚诞生的时刻,一代伟人毛**站立在天安门城楼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并亲手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他回到中南海,龙骧虎步地走进丰泽园菊香书屋,看到书案上摆放的延安人民为新中国的诞生发来的贺电,立刻操起如椽大笔,状若游龙地写道:“我庆祝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人民继续团结一致,迅速恢复战争的创伤,发展经济和文化建设。”这种由“战”到“建”的转变,中国是如此,外国也是如此。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联邦德国立刻成立了一个“佛莱堡”的集团,制定出迅速发展经济的全民族战略。
国家要昌盛,人民要幸福,这是国势民意的要求和渴望啊!正因为如此,国家才加大改革和开放的力度。出国,既是时代提供的机遇,也是勇敢者的成功梦。
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做着不同选择和不同程度的成功梦呢?不过,出国成功的梦更需要一般人所不具备的非凡的追求和胆识。
“现在是木已成舟,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胜利的彼岸了!”张曼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沸腾的心潮转化成豪迈激情。
然而,当他情不自禁地看一眼又蹦又跳的小女儿菲菲,又下意识地用两眼的余光注视着强作笑颜的妻子朱宝莲,目光立刻散乱了,心里也猛地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空落落的一时失去了支撑,那分明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和不忍舍弃的情怀。
张曼新这种极矛盾的心理,是这两天才产生的。
而将张曼新那原本平静的心潮搅得沸沸腾腾的人物竟是他的长子蹦蹦的一个不同寻常的提议。
“爸,我这两天反复考虑,咱们这次出国还是不要带菲菲。”蹦蹦突兀地向张曼新说,那富有冲击力的话语像蓄集很久而冲破堤坝的洪流,目光定定地看着张曼新,那充满见地的目光不再是孩童时代的稚嫩和在父辈面前的惶恐及怯懦。
张曼新一听,如同耳边炸响一声雷,两眼一瞪:“为什么?”
无论是从张曼新的话音还是从张曼新表情,与其说他是在问,莫如说他是在吼。
蹦蹦异常镇静地答:“我是考虑菲菲太小,我们出国是好是坏还说不定,要是……”
“不要说了!”张曼新没等蹦蹦说完,气呼呼打断他的话,额头暴起几条蚕似的青筋,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话出口怒不可遏,“你此时此刻忽然说出这种话,简直就是个混蛋!”他气汹汹地瞪着蹦蹦,“菲菲小,还用你说吗?出国吉凶未卜,还用你讲吗?嗯?这些不利因素,在银川的时候你奶奶和你姑姑她们哪个人没有考虑到?”
蹦蹦并没有因遭到张曼新的怒斥而畏惧,马上说道:“可是,我奶奶和我姑姑她们都没有公开说出来。”
“是呀,她们为什么不公开说出来呢?”张曼新反问一句,接着亮出底牌地讲,“她们不就是考虑朱宝莲是你们的继母,菲菲又是我和宝莲生的,不好讲出口吗?”
蹦蹦依然定定地看着张曼新,大胆地争辩道:“爸,您不要发火,我也知道提这个问题很敏感,十有八九要遭到您的训斥,可是,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所以把这个问题想到了,又敢于公开说出来,恰恰说明是我没有把宝莲妈当继母看,是完全出自内心地怕菲菲太小,万一到国外有个不测……”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张曼新见蹦蹦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知道儿子说的话既入情入理,又是发自肺腑的坦率,真真切切地反映出了儿子那纯洁无瑕的心地。他觉得自己不仅误解了儿子,而且还用世俗的评判视角曲解了儿子的好意,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在孩子们面前从来不居高临下的张曼新立刻以商讨的口吻说:“蹦蹦,爸爸理解了你的心意,可是又怎么向你妈说明这个问题呢?”
蹦蹦充满信心地说:“我看我妈是个开通人,不会小肚鸡肠的,只要把理由说充分,她是会理解的。”
“好吧,还是由我负责给你妈解释吧。”张曼新觉得这话由自己说合适。
“不,爸,这话恰恰由我说更好。”蹦蹦马上表示,那神态,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张曼新不解地问:“为什么?”
蹦蹦答:“我是儿子,说深说浅当妈的容易担待。再说,我讲,不会引起我妈对您的猜疑和误会。”
张曼新感到蹦蹦说得对。他以喜悦的目光看着蹦蹦,感到儿子的确大了,成熟了,便同意地说:“好吧,就由你去与你妈说。不过,能够谈得通更好,如果一时谈不通,也不要闹僵了。”
“嗯。”蹦蹦点头作答。
但是,在蹦蹦与朱宝莲谈明这个事关重大的决定时,张曼新还是不放心地参加了。
事情的结果如同蹦蹦的判断一样,朱宝莲虽然起初感到将菲菲留下来难以割舍,哭得很伤心,但听了蹦蹦和张曼新说的情由,最后还是晓以大义,同意了蹦蹦的提议。
可是,菲菲已经由银川跟到了北京,通过什么办法把她“骗”回银川去呢?
最后经过集思广义,决定委托正要回银川的同事郑学义将菲菲带回宁夏。
好像无巧不成书。世界上的事儿有时就非常之巧妙,由北京至银川的火车,恰好与由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提前两个小时开车。这样,张曼新他们就可以与菲菲一起到火车站,又一起进站。
他们想出的“骗”菲菲的办法是:他们一起将菲菲送上火车,等火车即将开动时,他们再迅速下车,等菲菲发现被“骗”了,火车也开动了,她再哭再闹也无济于事了。
“爸爸,咱们怎么还不上火车呀?”菲菲听说要出国,早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在孩子的心目中,外国是一个迷人的童话世界,就像爸爸妈妈给她讲的故事一样。
张曼新看着聪明伶俐的菲菲,想到利用欺骗的手段把她要送回银川,从此将天各一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心中一个热浪接一个热浪地冲击着,拱得鼻腔酸酸的。
他知道此时妻子朱宝莲的心里更是对小女儿菲菲难舍难分,便急忙振作精神对菲菲说:“走!咱们马上就上火车!”
“啊——上火车了!”性格活泼的菲菲牵着朱宝莲的手,又蹦又跳。
宽阔的北京火车站大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走在前面的张曼新双臂犁开一条渠,朱宝莲带着菲菲鱼贯而行。
根据事先的安排,张曼新、朱宝莲和蹦蹦等将菲菲送上北京至银川的火车。
“爸爸,你们怎么没座儿呀?”聪明之极的菲菲眨动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见张曼新和朱宝莲都站着,不解地问道。
一直心绪很乱的张曼新没想到菲菲会冷丁地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先是惊讶地支吾了一声,又怕因表情失常引起菲菲的怀疑,急中生智地答道:“爸爸是站票,等这几个叔叔和阿姨到前面的车站下车,爸爸和妈妈就有座位了。”
“那蹦蹦和彤彤哥哥呢?”
“也一样。”
“那为什么只有我有座儿呢?”
“因为数你最小,当然座位应该让给小孩子了。”
“那郑叔叔怎么也有座儿呢?”
“呵,那是因为郑叔叔的火车票买得比咱们的早,所以才有座位。”
张曼新一面闪烁其辞地回答菲菲的问话,一面心中咚咚地像擂鼓,紧张而又痛苦。
本来,回答孩子的提问是很难的。一般的孩子都爱问这问那,而且问起来就要打破砂锅问(璺)到底。
休看孩子们问的问题一般很简单,往往又是孩子眼里直观的一些问题,但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况且要用深入浅出的语言让孩子听明白就更不容易。如果在平时,张曼新回答不上来,或者感到回答起来太琐碎,可以说声“不知道”,然而眼下对于菲菲的提问,张曼新不仅不能拒绝,而且要紧急调动大脑思维,要全力以赴回答得不露一丝破绽。
可是,此时此刻的张曼新心里又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古人云:天下父母爱小儿。这不仅仅是因为老蚌生珠,而且因为小儿比起已经长大的哥哥姐姐们则更加娇弱。所以,父母往往对小儿给予更多的惦念、牵挂、关切和抚爱。
张曼新所以对菲菲愈发地难以割舍,除了一般父母对小儿的惦念和抚爱外,还有就是他们这次出国不知前景如何,所以还带有一丝诀别的悲怆,这就愈发增加了他心中的酸楚。
他心里不住地哭泣:菲菲,爸爸的心肝宝贝。如果不是因为出国并且因为对出国的前景难以预测,爸爸说什么也不会把你留在国内的。你才刚满三岁,又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妈妈,正是需要爸爸妈妈关爱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怎么能忍痛把你抛下呢?菲菲,等你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现在把你留下,正是一种更深的爱。因为,出国以后谁知道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呢?你蹦蹦哥哥想得对,你还太小,还经受不住风吹雨打。所以,爸爸妈妈和你蹦蹦哥哥正因为爱你,才不愿叫你受到丝毫的磨难和打击。菲菲,你离开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哭,更不要闹,要听郑叔叔的话。到了银川,祖母会疼你,姑姑和姐姐也会帮助照料你,是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菲菲,爸爸的乖女儿,等爸爸妈妈在国外站住脚,就马上来接你!会的,一定会的!
张曼新心里正翻肠搅肚般痛苦地涌动着,车厢的喇叭响起让送行的人马上下车的话音。
“走!”张曼新向朱宝莲和蹦蹦使了个眼神,急慌慌地奔下火车。
“呜——”火车一声长鸣,列车的轮子发出辗轧钢轨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然而,这声音之于张曼新却如冰面断裂,似空谷雷鸣,感到自己的心顿时要碎了。
“菲菲,再见!”张曼新和朱宝莲以极大的克制力强忍着泪水,向菲菲招手。
菲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懵懵地挥舞着小手,脆声亮嗓地喊:“再见!再见!”
张曼新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在视野中消失了的菲菲那可爱的笑靥,顿时泪水像洪峰一样汹涌而泻,不多时又在坚硬的脸上凝固。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动情处。
意志刚强的张曼新联想到自己即将踏上奔往异国他乡之路,深深感受到,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当你失去的时候才感觉到她的弥足珍贵,那就是骨肉亲情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
远去的汽笛声,卷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消失在迷蒙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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