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凡战争伊始,决定胜负的关键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或者说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人’的因素。
说到底,战争是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和博弈。
秦时在战前进行的舆论宣传,或是此时在城头上的作为稳定军心的一番话,其目的都是为了稳定这个‘人’的因素。
一席颇具鼓动性的话说完之后,作用很明显,乡勇们的气势肉眼可见的提升起来,苍白的脸色逐渐好转,眼神也坚定起来,看向城下的敌军,战意盎然。
咚咚敲响的鼓声愈发急促,敌军的步伐节奏也越来越快。
五百步……四百五十步……四百步……
距离越来越近,气氛越来越肃杀,秦时的眼神也逐渐凝重起来。
黑压压的敌军距离城墙大约三百五十步的时候突然停下,隆隆的鼓声也戛然而止,四方阵型朝两侧展开,好似大雁展开两翅,同时,弓箭手、盾牌手压上阵前。
走得稍微近了,秦时才看出个大概。
乌泱泱一大片,人数不下三千,勉强摆出个军阵,军士也没有佩戴盔甲,穿的都是普通的粗布衣服,服饰不统一,各种各样的都有。
直到这时,秦时一直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来。
虽然眼前这伙白莲匪军的人数是己方三倍以上,气势也很足,但至少不像是经过战阵厮杀的样子。
战阵摆开之后,敌军中雷鸣般的鼓声陡然又起,而且比之前更加急促,鼓点仿佛敲击在众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从战阵两翼骤然杀出两股敌军,衣衫褴褛的穿着,脸上却带着似欲择人而噬的神情,在木制盾牌的掩护下,抬着十几架云梯,豁命般的朝着城墙狠狠撞过去。
秦时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心渐渐沉了下去,这些人,本是最淳朴善良,在土里刨食的底层百姓,可如今却被白莲教和吴康鼓动,被当做攻城炮灰的工具……
当个人意志被团队裹挟剥夺,所有的心绪被狂热占据,人与野兽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眼前距离城墙下的那数百流民便是处于这种状态之下,通红的双眼,恶鬼般的吼叫,秦时很清楚,若是被他们强占城头,绝对是灾难般的事情。
数百人骤然杀出,却发出不下千人的气势,他们距离城墙越来越近。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弓箭手,准备!”秦时硬下心肠厉声大吼。
顿时,城楼上响起一片弯弓紧绳的声音,上百位乡勇手中的弓箭瞬间拉满,冰冷刺骨的箭头散发出森然的寒光,直指距离城墙越来越近的流民。
一百步……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抽干,时间也被刻意调慢,城下那些流民的步伐似乎慢得如同停滞,一幕幕乡野生活的片段在秦时眼中闪现。
孩子欢笑声、父母的叮咛声、老人的叹息声,一切都一切,最终化为咚咚的心跳,同鼓点般在秦时耳边敲响。
五十步!
秦时瞪着通红的眼睛,‘锃’地一声抽出手中的长刀,直指城下冲过来的人群:“放箭——”
咻咻咻——
铺天盖地的箭矢骤然发射,狠狠地扎了下去。
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响起,无数的箭矢被覆盖在头顶上的木质盾牌挡住,瞬间变成了刺猬一般。
一些没法尽数遮住的死角也钻进去了不少利箭,箭头扎入体内,滚烫的鲜血涌出,痛苦的呼喊声愈发刺激得继续前进之人疯狂起来,眼中一片通红,行进速度更快几分。
又是几轮箭雨过去,仅仅五十步的距离,城头下便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人,大片的鲜血浸润了土地。
这些人有的在被箭射入体内几息之内便已经死了,彻底没了气息。
有的幸而没死,却也被碾压过去的其他人踩得奄奄一息,身上割裂般的疼痛传入大脑,张大着嘴如破风箱似的大口呼吸,之后的某一刻,在周围烈潮的呼喊声中,眼中的神采一凝,继而消散了……
攻城,仍在继续。
云梯被搭在城墙上的一瞬间,敌军的弓箭手忽然上前,密密麻麻的箭雨朝着城楼激射而去。
“杀——”
旷野中的箭雨之下,无数的敌军趁势掩杀出,朝着城楼席卷而来。
搭在巨大城墙上的十架云梯已有两架被推倒,许多爬到一半的流民带着狰狞的神情从高处跌落,紧接着,又被城墙根下的举着盾牌的流民再次搭上,第二轮的敌军已经赶到。
城头上已经有不少乡勇被敌军的箭雨射中倒下,立刻又被后面的人补上。
秦时一手持盾,一手拿刀,间或挡住几支射来的利箭,同时大吼着指挥乡勇们用擂石滚木砸向如蚂蚁般源源不断从云梯往上爬的敌军。
一旁的县丞陈渊用盾牌挡住利箭,咬牙窜到秦时身边,大吼道:“秦先生,城头上太危险,县令不在,如今你是安县主心骨,一切大小事务皆由你决断,不容有失,你先下去吧!”
“屁话!”秦时眼睛一瞪,双目赤红:“你也知道我是主心骨,我若是走了,谁来指挥,你来吗?”
“可……”
“少废话!敌军攻势正猛,气势盛极,我在城头上,便是军心所在!我是主帅,若此时是临阵脱逃,乡勇们怎么看?谁还会豁出命来守城?”
秦时把他一推,催促道:“城头上的擂石滚木不够用了,你快去再调集一批过来,还有,火油金汁也搬上来!”
陈渊还在犹豫,秦时豁然一刀,将一根向他直射而来的利箭劈成两段,惊得陈渊脸色一白,哆嗦着嘴唇道:“那我,那我去了,秦先生,您千万要小……”
“别他娘的墨迹了,快去!”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秦时见他还在啰嗦,一下子爆了粗口。
陈渊红了眼眶,一句小心咽下肚里,狠狠一咬牙,便窜下了城楼。
攻城战开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城楼上已经躺下二十几具尸体,还有不少受伤的乡勇们被抬下去治伤了。
云梯上的敌军仍旧如同无穷无尽般地涌上来,城墙下也散落着无数的尸体,还有些从云梯上摔下却并没有丧命。
呼喝声、哀嚎声响成一片,眨眼间又被如潮水般的喊杀声所掩盖。
在如此不惜命的攻势之下,城头上渐渐出现了不少冲上来的敌军。
大多是白莲教众,这些人上来之后仗着有些功夫在身,总是能挥刀带走一两个守军,再被砍得血肉模糊。
偶尔也有流民夹杂在其中,冲上来的时候武器早已不知掉在何处,可他们却往往更加凶狠,没有了武器,他们便用头撞,用牙咬。
眼见活不成了便大吼一声朝一个守军狠扑过去,两人一同摔下城头,同归于尽。
状若厉鬼的模样和狠辣决绝的行为让人胆寒。
敌军爬上城头之后,便有几个乡勇专门过来保护秦时的安全,他们同样知道秦时的重要性,一但秦时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座城绝对守不住了。
攻城似乎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城墙下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顺着云梯往上爬的敌军越来越多。
目之所及,皆是乱战,金铁相击,鲜血飞溅。
这种情况之下,兵法什么的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这一轮攻守大战进入了关键时刻,不论是哪一方,为了触手可及的胜利结果,只能将作为筹码的人命不断往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填。
不远处,又一个披头散发的流民攀上了城,他的脸上已经不成样子,身上瘦骨嶙峋,满是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眼见到秦时,那人眼中骤然射出刻骨的仇恨,咧开嘴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陡然冲杀而来。
秦时也看见了这个流民,可却被这人的模样和这一声怪叫激得心中一缩,愕然一瞬,他已然到了几步之内。
秦时盯着他那狰狞扭曲的脸,一时间竟好像吓傻了一般定在了原地,手中已经卷刃的刀都忘了举起来。
‘噗——’
钢刀砍进肉体的声音传来,但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身边响起。
秦时顺眼看去,竟然是那个流民在被护在自己身边的一名乡勇用刀砍中肩胛骨之后,猛然挤过来一口咬在了乡勇的脖子上!
喷撒而出的灼热鲜血在阳光下四散绽开,如同桃花落雨,挡住了流民看向秦时的仇恨眼神。
‘噗噗噗——’
又是几刀砍向流民,脖子,眉骨边,大腿上,大量的血涌出来,流民眼睛陡然睁圆,刹那间一片血红,几乎分不清眼白和黑色的瞳孔。
两具尸体噗通倒下,脚下的鲜血被砸得四下飞溅,直到死,流民都没有松开咬住乡勇的牙齿。
这人……
很奇怪,明明不成人样了,秦时还是认出了他,记忆深处的身影闪现而出。
他刚刚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同为秦家庄的庄户,这人住在秦时那个破旧的茅草屋的不远处,他还给饿着肚子的秦时送过来两个个热乎乎的窝头来着。
秦时还记得他进屋之后热切地喊着‘秦相公’时,那张咧嘴笑起来的淳朴的脸,以及缩在他身后的,看起来瘦小的、局促的身影。
那时,和如今躺在血泊里的这个瘦成皮包骨头的形状完全是两个模样。
叫什么名字来着……
呼……
怎么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白莲教……
吴家……
白莲教!吴家!!!
“呀啊啊啊啊——”
喊杀声再度侵入秦时的脑海,一名白莲教众举起刀朝着他劈砍而来。
灼热的烈日下,秦时眼中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钢刀相互交错一瞬,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下一刻,白练闪过,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变成灰白,举刀奋力冲来的那道身影定格一瞬,头颅被什么力量高高抛起,尸体倒地之前,血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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