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行恶之人罪不容恕,千人骂万人唾,死后不得超生。
眼下没有千万人,除了安化侍之外,也没人能体会安化侍对温白书的憎恶。
温白书所作所为并非为恶,这点安化侍心里清楚。
他只是做了寻常修士该做的事,受了寻常修士该受的蛊惑,他这些年也并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可他杀了澹台夭夭,在安化侍这里便是十恶不赦。
修行界每天都会死人,修行者很多都难有善终。
可安化侍心里的澹台夭夭却只有一个。
现在她没了,安化侍才想明白一些东西,不过都已成了马后炮,悔不当初,悔之晚矣。
安化侍在温白书尸身旁待了好久,他找来一些锋锐木条,将温白书的尸身撕裂成七八块,随后将它们抛给路过的野兽分食。
过了几日,野兽不喜欢吃腐烂的尸肉,他便静静等候乌鸦啄食腐肉,直到温白书的残躯化作一地肉糜,彻彻底底消失在这方人间,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很疲惫了。
安化侍缓缓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向溪流,他没有寻短见,也没有故意饿着自己,毕竟澹台夭夭跟他说过,只要她不来找他寻仇,那么他这条命永远都是欠着她的,他可不能如此稀里糊涂把自己搞死了。
他不能死,所以他吃了几条溪流游鱼,生吞活剥后继续上路。
一路上他该睡就睡,醒来便继续行路,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就这般走了不晓得几多光阴。
等到他走出这片大山,他已经形似一位落魄的乞丐。
没有人会相信这副尊容的家伙,曾经会是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北江人屠,曾经会是拖刀三千丈豪迈上青云的绝代大人物。
眼下的安化侍满头白发污浊,一身泥垢满是血痂疮疤,衣衫褴褛拄着一根木棍,木棍的把手处已经被他盘得有些包了浆。
可这些安化侍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够活下去。
只要不断气,只要还活着,那便够了。
三日后,安化侍来到一处小镇,得知自己还在东陈境内,准确来说应当是东陈和南靖的接壤地域。
一位好心的茶摊掌柜收留了他,他给他煮了一碗白粥,这让安化侍又想起了一个人。
茶摊掌柜跟他说,跨过眼前这片山脉,再往前便是南靖王朝了,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城池,叫做南淮城,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事。
安化侍闻言浅笑,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婉拒了掌柜要留下他的好意,要了跟趁手的拐杖继续上路往南。
茶摊掌柜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啧啧嘴巴晃晃脑袋。
“唉,这狗屁的世道,年纪轻轻的娃子都糟的不成样子喽。”
凡人的岁月,向来都过得很慢。
对于东陈和南靖之间的这片界山,过往的安化侍刹那间便可跨越,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经历九死一生,足足耗费了十三年的劳碌奔波。
界山连绵无尽,安化侍每日都在山麓奔波,除了要承受体内真气绞杀的煎熬,还要应付山中各种索命的危机。
这些年来,他不下十次差点被豺狼虎豹吞噬,可最终从血泊里活着站起来的还是他,毕竟想当年他纵横江湖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在还未成为修行者前,每一次进山打猎他都游刃有余,也正因如此,温叔牙才能每一顿都有肉吃。
期间他也遇到了不少土匪恶霸,啸聚山林拦路抢劫,有一些重情重义讲究江湖规矩,见安化侍实在是穷得叮当乱响,倒也没真把他怎么样。还有一些不讲道义滥杀无辜,安化侍自然对这些家伙没什么好感,索性大打出手全部杀了。
还是曾经在舒荷老宅里说过的那句话,他安化侍,即便没有修为在身,也依旧很会杀人。
这十三年来,安化侍的身子骨硬朗了不少,虽说伤势还在恶化,但长年累月在山中经历荆棘,最起码从外相上看开始结结实实的,加之他生得本就人高马大,一些土匪窝子竟还想将他纳入麾下,可安化侍还是选择继续往前,毕竟他现在要做的仅仅只是活着而已,别无其它。
十三年,安化侍越过南靖边疆,再次回到了南靖王朝的土地。
按理说只需他表明身份,在南靖便可以颐养天年,可他没有去招惹任何叶家门阀,也没有去寻求任何道宗修士的帮助,他要的就是眼下这般样子,毕竟他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年了,安安稳稳地做个凡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又过了三年。
某一黄昏,南淮城的月亮出来的很早,已经半挂澄澈。
正祥街的铺子已经纷纷歇业,阑秀坊的花船也已经开始营生,胭脂河的香气四处弥漫蒸腾,街中央那座阳墓大貘也依旧矗立,只不过被当地衙门当成了告示牌坊,上面密密麻麻张贴满了各种通牒,一层糊一层,将那巨大墓碑搞得又胖了不少。
宣德郎胡同里,破旧的舒荷老宅对面有一家裁缝铺子。
裁缝一家三口,姓张,张裁缝和妻子王氏兢兢业业,膝下有一个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小丫头。
小丫头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分出门,先去十字巷口买两串冰糖葫芦,再回到家对面敲敲舒荷老宅的衔环,张裁缝夫妇瞧见了也从不管她,很显然这丫头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长缨,一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家里煮了地瓜,给泥巴带两个去,热乎的!”
能看出张裁缝人好心善,从屋子里取出一个白包裹,交到小丫头手里后便忙着回去做工,小丫头从包裹里掏出一只地瓜,掰了一半又自己藏起来一个,这才将剩下的裹好,来到舒荷老宅门口嘭嘭敲门。
“泥巴!泥巴!”
不多时,舒荷老宅大门缓缓开启一角,一位披头散发的乞丐探出身子,他用脏兮兮的手拨了拨脸前白发,朝小丫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让我来猜猜,今儿你又偷着藏下了多少?”
“哼!我给你吃的你还说我,不跟你玩啦!”
小丫头闻言气鼓鼓准备离开,乞丐见状立刻伸手告饶,可好像是知晓自己脏,怕弄脏了小丫头的衣裳,那只手伸到一半便缩了回去。
小丫头很明显只是想找个台阶下,见状噗呲一声转身钻进了老宅。
“臭泥巴,每次都好心当做驴肝肺哦!”
“哈哈怪我怪我,谁叫我又臭又傻呢。”
脏乞丐点头哈腰地缓缓关门,对面王氏此刻探出了头,乞丐朝她微笑示意,王夫人亦笑着予以回应。
宅内空空荡荡,到处生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唯有一方摇椅还算个摆设。
乞丐回到摇椅上舒坦躺下,抱着一本叫《三清》的老旧书卷默默品读,小丫头则东瞧瞧西望望,兜了一圈回到乞丐身边,将手里的糖葫芦分给他一串。
“泥巴,你是教书先生嘛?”
“怎么可能,你哪里见过这么邋遢的教书先生?”
“那你总抱着它看啥子?”
小丫头指了指书。
“哈哈,闲来无事,瞧着解闷儿呗,你不也是没啥事,不然为啥总来我这啥都没有的破宅子乱瞅哩?”
“谁说的,你这宅子里可有意思啦!”
小丫头指了指四周地上。
“泥巴泥巴,你上次跟我说,这地上的沟壑都是神仙们打出来的,还有那边那些柱子上的血迹,你还没跟我讲完到底是咋回事呢!”
“哈哈,我年纪大啦,记性不好啦,让我好好想想,不过要是全讲完了,你会不会不再来给我送吃的了?”
“嗯......应该会吧!”
小丫头天真无邪,竟很认真想了好久。
乞丐闻言哈哈大笑,想要摸摸她的头,可看了看脏手又算了。
“只要你给我带吃的,你想要听多少故事,我就有多少故事。”
“噗,泥巴你吹牛!”
“是真的啊,你们平日里传说的那些神仙,我以前还见过哩!”
“吹牛吹牛!我已经五岁了,我娘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少唬我,臭泥巴!”
“哈哈哈,你若是不信啊,那我便现在给你讲一个。”
“我要听上次那个,还没讲完呢!”
小丫头指了指北方,那里有一大片被重新填补的墙体,能看出从前应该是一个大洞。
“哦,这个啊,好说好说,哎呦呦我年纪大啦,记性不太好了,我得想想从哪里开始讲起,哦我想起来了,话说当年呀有这么一位大侠,他叫做李墨白,那可是咱南靖王朝北境响当当的大人物哦!”
“很大吗,有多大?”
“要多大有多大,稽查司你听说过没?”
“没有!”
“我们红缨都没听过?那就是小老儿我说屁话了,不大不大,一点不大!”
“哈哈哈,泥巴你又吹牛啦!”
“是啊,我这老毛病啊,就是改不了了你瞅瞅。”
“好啦好啦,赶紧讲吧,那李白白后来咋啦,为啥要在墙上打洞呀?”
“这个嘛,要说起一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还有一位下流猥琐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子,话说这俩人呀是爷俩......”
“泥巴泥巴,你现在不就是糟老头子嘛,那那位风流倜傥的侠客啥样子哇?”
小红缨抱着小脸听得津津有味,可这话却把乞丐搞得微微一愣,随后他哈哈大笑咳嗽了好久,不断点着头满溢唏嘘。
“是啊哈哈,不过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啊,咱这副尊容,跟风流倜傥哪沾的上边,我只是个糟老头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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