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令官头戴风啸盔周身红衣驾着一匹白色骏马闪电一般疾驰在通往怡蒙殿的宽大石路上,风啸盔发出刺耳的哨声,路上零星的行人皆闻声皱眉掩耳回避。
“急令!”镇守城门的禁卫军远远的听到了风啸盔的声音,打开城门,放下了吊桥。白马四蹄翻腾,因劳累不停地发出嘶鸣,急令官却丝毫没有减速,禁卫军的胸旗被掠过带起的风吹得上下翻飞。
贺良背着手威立在城门后不远的石阶上,注视着急令官快速向他奔来,从警戒号鸣响到现在,贺良一直未眠,但他依旧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目露寒芒,孟广一脸刚毅地在贺良身后等待军令,贺良的贴身侍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寒冷,不停地搓着手。
急令官骑行至石阶下,从马背上顺势一跃而下,“报军师!南边卫署急令!午夜接令!两千一百里!七个时辰!共停休驿站十四所!请速阅!”急令官一瘸一拐地奔向贺良,屈身双手递上急令书。为了减轻负担提高速度,所有的急令骑乘马都是不装备马鞍的,长时间的骑行令急令官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一路风啸盔发出的尖锐哨音也让急令官双耳嗡鸣,疾烈的寒风吹得他两眼猩红
“快去休息一下。”贺良接过急令书,对急令官挥手说道。
“甲四九哨塔,原驻守人:潘通、姚渭、何正、萧民、杨峰、魏阳,六人皆无由擅离职守,边卫署已下发六人缉捕令,其三族也皆在抓获,若三日内六人未能伏法,将按北蒙律法处决其三族。另甲四九哨塔已委派新边卫军上任。”
贺良读过急令书,长叹一声,“传令,解除戒备。”
“末将接令!”孟广坚定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慰藉,他行了军礼,阔步转向警戒塔。
贺良心中的巨石始终没能落下,他无法亲临现场,无法目睹细节,脑中一直闪过驱魔团书信中的内容,“前多日委托猎团前往南蒙购药,今日晨归罢听闻猎人讲述甲四九哨塔撤防,夜未明灯空无一人,有群鸦落于塔上。”,一向不屑钻研魔物之事的他,也开始细思群鸦的含义,这些食腐的恶禽似乎从来就不是好兆头,自己戎守边疆的几年也只是在深冬时看过几眼盘旋于老林深处上空的黑色鸟影。
很快,龙骨号再一次响起,声音平稳低沉,一如和风吹过山谷让人安心神怡,贺良已经不难想象怡蒙殿内一片哗然的景象,心里也涌出一股悲壮之情,那些当年与他一起征战四方浴血沙场的勇士,有多少都没能听过这厚重势沉的声音。愿他们在尊莽山后的深谷长眠吧,四面祖会永远守护他们的英灵!贺良心中默念。
贺良看似苍老,实际上一百三十三岁,在尊莽人中也不过是刚刚接近暮年。他一生戎马,如今宫中这般悠然舒适的生活反倒让他浑身不舒服,尤其是想到蒙夺王,更是令他心生厌恶。若是能有机会披上盔甲,跨上战马,拎起长枪,他肯定会义不容辞地再次为北蒙而战。
“岁门桥战役”,“征辉楼战役”,“踏堂羽战役”……
经历着短暂和平的人们似乎正在慢慢淡忘那些躺在地底下的森森白骨的丰功伟绩,但是贺良看来,广陆在看貌和平的表象下是不停涌动的暗流。
贺良动身向国师住府走去,他知道这龙骨号一响,自己的住府一定是围满了各路官员询问情况。
国师正在屋内撰写国书,见到贺良他连忙起身,面露笑容相迎,“我就知道你要到我这儿来!”
贺良一脸苦笑,“国师你快坐着,我在院外就听到你咳得厉害。怎么堂堂国师,还医不好自己的咳喘?”
“军师可知,有些病是医不好的。”国师说着拍了拍胸口。“就是你我都有的心病啊!”他轻轻一笑说道。“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就当在自己府上就好。”
贺良走到国师砚台旁坐下,“国师,和我说说鸦群吧。”他顺手提起烟枪,礼貌地谢拒了国师侍女送来的水果。
“你是说,落在甲四九哨塔上的鸦群?”国师问道。
“那状况正常吗?”贺良疑惑。
“当然不正常。”国师沉声道。“正常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出现在驱魔团的书信中。自从划下镇魔界,这些黑鸦毒虫便一路迁徙到山的东侧,从此北蒙的南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乌鸦。”
“江阴……”贺良向前探了探身子,注视着国师。
“无论是我的信鸽还是何运的线鹰,都没有办法飞过那座山。哪怕是绕过山群从南蒙向北,也都会被群鸦围攻,有去无回。”国师说着,语气中充满了无助。“不怕对方强大,只怕其暗我明啊”
贺良起身,“那杨楚就是江阴人。”他点起端了良久的烟枪,开始在国师桌前踱步。“我们攻陷阳云殿城门突入殿内的时候,他就端坐在汤绪的王座上,汤兰王却坐在偏座上。我和先王处决了汤兰王,又把杨楚押到阳云殿前的广场上,给他执行火刑。”说到这里,贺良顿了顿。“那火势足有一丈高,但是直至杨楚被烧到乌黑,他都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等到火熄灭了,我们发现他还活着,他的手臂和双肋都粘连在一起。先王见他没死,恼羞成怒,又骑马拖着那具焦黑的躯体,从阳云殿一路狂奔十几里一直拖到凉水河河边。”
“这和战报官描述的可是大相径庭啊。”国师倒吸一口凉气,打断了贺良。
贺良好似没有听到国师的话,他表情木然地继续说着,“待我追过去,先王已经取了杨楚的项上人头。”
“其实杨楚并没有承认那件事是他策划的?”国师讶然。
“他并没有张口说话,我们也没有拷问。当时随二太子狩猎的皇猎团有二十三人,在凉水河一战后只剩下六人,他们也都全数在凉水河畔自刎谢罪。”
国师听罢不禁感喟,“若不是这一声龙骨号,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事窝一辈子?”
“国师的列魔志,可否借我一阅?”贺良没有正面回答国师。
国师愕然一笑,他指了指桌旁的书柜,“在下面,你自己找找。”
“悲鸣妇是什么?”贺良一边翻找着列魔志,一边问道。“是个妇人?”
“那牺牲的五位猎魔人,皆是殒命于悲鸣妇。”国师起身,拍打着酸胀的腰腿。“这妖魔,要追溯到易渡人消亡之前了,史书中关于她们的记载不多,但是传闻她们是易渡的巫女,在易渡分崩离析之际,她们带着一群孩子想要逃往拒马集,却在一片古林中被一群扎营休息的尊莽士兵拦截,那些士兵杀掉了那些孩子,并把妇人们脱光衣服绞死在了古木上。”
“你别告诉我这些妇人没死。”贺良听罢一脸严肃地问道。“那国师你驱魔的时候,就没有遇见过悲鸣妇吗?”
国师悠悠地摇了摇头,“我当时一直和姚贾一起做事,她们害怕女人,又或者是她们不愿意伤害女人。”
“那杜创有没有找到对付悲鸣妇的方法呢?”贺良弯下身子,从书柜底端抽出列魔志。“召集的士兵,可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啊!”
“我很奇怪,难道这些传说你就一点都没听说过吗?”国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可能是听过,但不记得了。”贺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她们会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在深山密林里的河中沐浴,唱起歌谣,诱惑路过的男人们下河和她们共浴,然后将他们溺毙。”国师从贺良手中拿过列魔志,把书翻到记载悲鸣妇的那一页,向贺良展示。“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讲述过不下河的结果。”
贺良皱起眉头一字不落地读着列魔志,“所以她们只是高等一点的水鬼?只是用不同的方法把人拖下水罢了。”
国师又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扶着胸口,另一只手抬起示意贺良不用担心。
“她们可远不止这点本事。”国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被他们溺亡的人没有办法火葬,有水源源不断地从死者的七窍涌出,皮肤也会一直渗水。”
“我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坏事啊!”贺良半开玩笑着说道。当他读到最后一行时,神情一紧。“这意思是,悲鸣妇可能是蛊术师做活蛊的产物?”他不解地问道。“蛊术能让死人活过来?”
国师摇了摇头,“我对蛊术也是知之甚少,隔山如隔世啊,贺军师。但是驱魔师就是这么一个角色,就算找不到对抗的办法,他们也要一趟一趟地在山林中巡逻。我比你更担心他们,我自己的亲儿子就可能随时遇难啊!”
贺良合上列魔志,此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深陷广袤浅渊,虽不至寸步难行,却希望渺茫,讨伐江阴本是蒙威王与自己江山弈盘中的最后一步大棋,他们都曾坚信利刃铁蹄与赫赫威名就是一统广陆的最强力量,这一声龙骨号现在却好似暗沼之下的幽鸣,再向前多走一步,这发出幽鸣之声的不明生物就要将人拖入沼底。
“你觉得这六个人会伏法吗?”国师轻声问道。
“不知道,他们清楚擅离边卫是诛三族的重罪,还要选择这么做,那就意味着他们遇到了什么他们认为比被诛三族更可怕的事儿。”贺良眯起眼睛木然说道。他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如果把急令书和你收到的书信联系在一起,他们倒更像是……”
“消失了。”国师抢一步说道。
“但是那样也说不通,是有人点燃了狼烟,而后又熄灭的。”
“如果说得通,你堂堂贺军师又怎能像逃堂的学童补习列魔志呢?”国师咧嘴一笑,调侃道。“如果说得通,扩招驱魔团的事,怕也指望不上你啊!你就像那冰窟窿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你知道,国师你现在像什么吗?”贺良回敬。“你像根生了锈的枪头,又老又尖。”
“咳咳咳咳!”国师大笑着,随之便是又一阵剧烈的咳喘。
笑容从贺良的脸上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国师,又低下头看到手中书页卷曲发黄的列魔志,心里不免有些愧疚,这位如今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儿,曾经尽心竭力地保护着北蒙不受魔物侵扰,痛失爱妻,这么多年又与独子相隔千里,整日除了撰写国书就是研究驱魔药,这种孤独是贺良难以体会的,虽然自己也终生未婚,但是从未得到显然是好过失去的。
每每国师在早朝或是臣议中提出驱魔的重要性时,贺良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嗤之以鼻,但是他也从未站出来为这位老朋友说句话。
“国师,外务师求见。”国师的侍女前来禀报。
还没等国师发话,外务师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国师的住府,他大摇大摆地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旧的红木椅吱呀作响。外务师看了一眼喘着粗气的国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烟枪点了起来,“你应该不介意吧,国师。”见国师笑着摇了摇头,他看向贺良,歪仄着头问道:“一直没睡?我也没有。”
“近几日外使们送出的信鸽有十一只,线鹰抓回了十只,其中七封是官书,三封是家书,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内容,我便把它们重新放了回去。”外务师吐着烟气。“问题是,我的那只线鹰也没回来。”
霎时间,肃穆的氛围好似隆冬的冰雪风暴一般吞噬了国师的住府。
“那封信是南蒙的外使送出的,据他自己称,那是写给他在汇图屿的情妇的。”外务师冷笑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我看他就是在放屁。”
贺良走到外务师对面的椅子坐下,谨慎地问道,“你能确保你的线鹰不会遇到意外?”
外务师抬眼看着贺良,一脸认真地回答:“会,但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只线鹰飞去了江阴。”外务师深叹一口气。“昨夜我离开破浊堂之后去了天浆府,想打些酒,那厮见到我进了天浆府,就开始和他的随从高声吹嘘他的情妇,特意强调自己给她写了封情信。”
“你可知道他什么来历?”贺良关切地问。
外务师熄灭了烟枪,冷哼一声。“外使连年龄都是保密的,当年我赴汤绪,也是假借平民身份,不然现在我十有八九是躺在阴冷的墓坑里的。”
贺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这个我知道。”他低声说道。
“但这厮刚来,就丝毫不做掩饰,和文灵太后单独相谈,窃窃私语。”外务师接着讲道。“他肯定是南蒙皇室的某个亲信,只是觉得现今南北蒙两国关系牢不可破,文灵太后又是现在北蒙的实际掌权,便觉得有恃无恐,愚蠢!”
“你准备怎么办?”国师蹒跚地走到二人跟前。
“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把这厮底细弄得一清二楚,他是什么人,他的三族,他的所谓的情妇,还有他和文灵太后的关系。我虽然在殿中蛰居了十几年,但是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外务师冷冷地回答。“我又放出了两只线鹰,如果这次它们还是回不来,那就证明那只信鸽一定是飞往江阴的。”
“一个小小的外使,能有什么样的能耐。”贺良小声唠叨着,忽然注意到何运正斜眼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赶忙苦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你和先王简直一模一样。”外务师感叹道,接着站起身。“你不要认为我何运有意处处针对你,是非我还是心中有数的,我只想提醒你,别让骄傲蒙蔽了双眼,时机还未到。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二位。”说完,他和上次一样拂袖而去。
“如果你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可能情况比你想得更糟,大太子子夭折,二太子死于祭奠仪式,先王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罹患浑疾,现在和太后搭上关系的外使又向江阴放出信鸽。”国师看着外务师的背影,喃喃说道。
贺良欲言又止,这些事情他早在心里盘算过无数次。蒙威王对自己恩重如山,突然驾崩所留下的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让贺良不得不在敌友难辨的局势下如平原独狼一般警惕。
“我有线人透露过,汇图屿际可能和江阴也有人口交易。”国师忽然张口说道。“但是汇图屿情势混乱,那儿什么人都有,我们自己人可能也早就反水了。”
“我已经嘱托关汒调查这件事了,汇图屿可不是个说动就能动的地方。”贺良对答道。
这次边卫出的乱子,必定会让贺良在朝会上成为众矢之的,他必须要做好万足准备以应对唇枪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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