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妃她说一不二番外合集

子衿——冷云番外

    
    夕阳渐下,暮色将倾。半竿斜照悬在天际,院里浮起阵阵寒凉。可脆生生的女子娇笑却半分未减,反而越发清灵娇甜。
    泠儿边进门边不以为然:“闹了半下午了,还这么精神。这时节哪儿还有蝴蝶?”
    毕竟到了夫君即将下衙的时辰,扑蝶是假,意在扑人才是真呐。我在泠儿眼中看到不屑的了然,却谁也不愿去戳一戳这层窗纸。
    家里这位静姨娘,可半点儿不似她的名字,明艳热烈,青春逼人,像是团灼灼的火苗,侵略性淬成焰心,仍不免有滚烫逸出来,烧得这院里人心躁动。
    流春和落月将茶盏奉上来。一道随嫁过来的人年龄大了,渐渐放了出去,才调教的又数她们俩还妥帖些。
    流春大概也是不忿久了:“我这就去把她遣回去!”
    落月则更沉稳,扯扯流春袖子,往我这边示意。
    “罢了,何苦来呢?”
    细想起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曾经我与她,也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豆蔻梢头二月初
    山阳郡不大,却总还娇养得起一个县主。
    我幼时也攀过花逐过蝶蹴过秋千,金钗豆蔻的好年岁,发上簪的是东风里招展的鲜妍桃华,心里梦的是日暮溪亭醉,倚门嗅青梅。
    可惜后来读了诗书敛了性子,慢慢便成了现在的模样。说好听些是端庄,说实在些便是沉闷无趣了。
    这其中,母亲的影响委实太多。
    我印象里很少有她真心开怀的笑颜,并不难理解,那时候父亲还是经常踏入后院这方天地,只是来母亲这里,就只有初一、十五例行公事。更多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从晨光守到暮色,守得满院繁华都染了苍苍的寂寞。
    可她确实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她是娇柔的,凄怨的,立在花前的时候,本便是一株含情凝睇的纤纤幽兰。
    含情凝睇……
    从《长恨歌》读到《梧桐雨》的时候,是我平生仅见母亲失态。大约真是气恼得狠了,一贯温婉娴雅的母亲,直用她那双削葱般的指尖,将我压在枕下的话本子,“嘶啦”一声扯成两片,仍不甘心一般投进火盆里。
    母亲的手被纸页剌出条醒目的红印子,怔怔看着跃动的火苗,无差别地将纸页和墨字烘成褐赭色,然后盘聚成小小一撮灰黑的疙瘩,忽然将我埋进怀里压抑地抽泣。
    她说,阿云,只恨你是个女孩儿。所以你必须争气,你父王让你学什么,你就只能研习什么,必须用功,必须专注,只有讨他欢心得他喜爱,他才能抬举你。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
    我想告诉母亲,父亲让我同庶兄弟们一道读书,也允我入他书房奏对,对一个女儿而言,已是出格的事儿,他从来等闲待之——在父亲眼里,我是男孩或者女孩,或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母亲的哀怆那么浓,我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在她走之后,将藏在泠儿那儿的《西厢》《小玉》翻找出来,学着母亲的样子,付之一炬。
    后来想,是我不懂得母亲,也同样没明白父亲。
    那时候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明国出了个攻无不克的战神,所行经处便是旌旗猎猎,各郡国或陷或降的消息纷至而来。
    父亲的眉心越扣越紧,叹息越念越勤,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意味深长。他为我办了盛大到几乎豪奢的及笄礼,整个山阳城华灯煊煌,烟光流彩,熙熙盛友,嚣嚣万众,像一场末世的狂欢。
    而随后父亲将来往上门提亲的高门贵眷一一拒绝,与母亲静静垂泪的眼,让我心头惴惴的揣度,渐渐通透明晰起来:山阳郡国存在的时日,应是也不长久了。
    至于我…父亲的筹谋大概并不复杂,那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目光,含着平静的审慎,他娇养着的女儿,也不过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
    兵临的那一日,摊牌的那一日。
    父亲书房的烛火亮了彻夜,案上狂草郁愤又疏落。我在旁边研着墨,心中反而忽生了落定的踏实感。
    父亲问:“悠悠,你可怨怼?”
    我将墨碇放开,向他深施一礼。
    “山阳郡弹丸之地,萤火之辉,拿鸡蛋磕石头,是损一郡百姓来全义烈名声,而不战而降的确于祖业有负,却于万民无愧。忠家国还是忠天下,您从来心有定论。”
    我只觉得悲凉,如果说母亲教的琴棋书画,可以用来博人青睐,那父亲授的诗书道理,便是用来在这时候,谋个名为大义的俯首顺服。
    “传言那位杀神降世,淫邪狠辣…女儿好歹也明理懂事,能解民生疾苦,更享了这许多年的尊宠与荣华,如果需要女儿作为请降的诚意,女儿何怨之有。”
    叹息声落在耳边,我低着头,看不见父亲眼里是欣慰还是愧疚。
    “好孩子,委屈你了。”
    无所谓委屈,不过是被推上了这么一条命轨,无从选择便坦然受了。
    谁曾想,所谓机缘巧合,是冥冥天定,亦是默契万幸,实在妙不可言。
    (二)明月照妆成金屋
    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被一方小轿送进杨门的府苑,却三书六礼堂堂正正嫁进了赵氏的家宅。
    那天奉印请降,铮亮的铠甲渗着浓稠的铁锈味道,行伍的肃杀气沉沉压在头上,我郑重盛妆随父亲跪在堂下,当先那人岿如云松,眉眼凉薄,面容淡漠,全无半点烟火气。
    我才知传言不虚,果然是尊杀神。
    他目光冷峭中带了丝嘲讽扫过来,我惶然垂眸注目身前方寸,拈紧了裙角再不敢抬头。
    以至于消息传来时,我想了半天,也实在没记清那位赵指挥使的模样。
    父亲则大喜过望,直道皇天保佑、柳暗花明,又唤我过去,细细用言语勾勒出那人的身影。
    堆了满院披红挂彩的聘礼令他分外安心,也令我真切地开始意识到,我也终将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家人,要为人妻、为人母,与另一个人相伴余生。
    恍然不过二八年华,心里对夫婿良人的愿景原来从未熄灭,自以为早早错失期待的资格,被这人以无比珍重的姿态悉数交还,像是拨开心头的阴霾,一缕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投射进来。
    长街十里铺开红妆如流霞艳烈,那场旧门阀和新权贵各得其所的亲事,办的紧促而不简薄。
    身处其中,便格外兵荒马乱。如今想起,大约也只余下几个凌乱的片段,比如明丽盖头上,一摇一晃的流苏,半遮半掩住脚下的路;比如连着花绸,一道儿递过来的修长的手;比如高堂坐席上的两株香草,以椿萱代指生养之恩。
    听闻他父母皆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持,没有长辈依傍,只略靠袍泽帮衬,已然将这场完整的古礼安排得妥妥当当,庄重热闹,给足了旧门阀脸面。
    可能只除了我这个变数吧。
    静坐在喜床上时,才算恍恍惚惚定下一颗心,手中苹果几乎被掐出汁水,再深想想,仿佛交拜礼成时开口的全然不是自己。
    ——“主上于夫君有救命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妾身今日已成赵家妇,理当叩谢主上。”
    古礼之外,情理之中。心悦诚服的敬慕,是旧门阀对新权贵的尊重。
    也是赵指挥使应得的尊重。
    只不过,到底不是新妇应该多言的场合。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聚拢的复杂目光,一时满堂幢幢人影皆成虚影,来往觥筹道贺尽是空鸣,只有身边那只手攥了攥紧,微暖掌心里,薄薄一层细汗缓缓沁出来。
    待叩拜过摄政王,赵指挥使借着起身轻声道的那句“多谢”,再没有入第三人的耳。
    门外骤然喧嚷起来,想是那群喝红了眼的下属兄弟,显然不准备放过他。赵指挥使回过身将屋门阖上,也将众人的笑闹纠缠统统挡在门外,步步走近便有酒气迎面而来。
    “前头堂上那么大胆,这会儿倒温婉娴静…”并不正经的诘责接着按捺不住的笑音,挑了盖头,眼前亮堂起来,咫尺间正对上一张微微怔住的脸。
    我知他长我个七八岁,又行事稳重老成,却不想,一眼看去这样明朗英挺。
    忽然就走了神,正红喜服能将人衬得这般龙章凤姿,那我未曾留下印象的惊鸿一瞥,玄甲朱袍,又该是何等岳峙渊渟。
    微醺眼眸若琳琅之星,倒映出熠熠的烛辉,与他眼神相对的瞬间,我的目光仿佛被火焰烫伤一般缩回来。
    “夫人闺名是个‘云’字?”
    这声“夫人”唤得人心头一荡,我垂眸点头:“倒是犯了夫君的名讳。”
    他摇摇头又问:“可有小字?”
    “读书时先生说孤‘云’意不美,如飞絮飘萍,无根无依,取字‘悠悠’。”
    “‘悠悠’好,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可不是你我有缘分?”
    许是他靠得太近,自带醇香甘冽,醉己醉人。
    父亲的描述,想象的描补,终于活生生的落成了眼前人、枕边人,或许也是意中人。
    我没那么相信缘分,可那一刻,我想,我只是愿意相信他。
    山阳一郡事了,我便随他回了长安。循着新妇对公婆的礼节,对着宗祠牌位奉过热茶,又似模似样洗手做过羹汤,一一料理好,便问起他奉若神明的摄政王。
    说起来,是应当拜访一下王府内眷。
    夫君却露出很微妙的神情:“主上并无内眷。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可惜于战乱中失散了,主上立了重誓此生绝不二娶,只说哪一日寻到,便哪一日成亲。因为无法大张旗鼓的布告,所以每下一地,府右卫暗地里都在四处查访。只盼着早日寻回夫人,我跟着主上这么多年,看他…也太苦了。”
    我瞠目结舌,一时无言。
    那个受降时目光如刃的杀神,那个大喜日平静淡漠的主上,原来心上三寸处,早萦点朱砂。
    实在令人好奇,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是唾手可得,能令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魂牵梦寄的,怕不是个降世天仙?
    “单凭主上的功勋地位,只有各家贵女排着队,往他面前送的份,”夫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殊艳如我悠悠的不多,或明丽或妩媚或妖娆的各色丽人,却也见了不少,几乎都转送进明王后宫——明王今年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来不及仔细思量,受降时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出来,意味本就是各方心照不宣的事儿。
    “所以啊…你遇着我,可不就是缘分了。”
    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纹路,突然凑近的呼吸温软得令人心安。
    骤然收了笑意的嗓音,像轻柔缱绻的喟叹,又如慎而更慎的诺言。
    “过往如烟,身似浮云不得自主的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那束落在我心上的冬日暖阳,寸寸攒成遍野春光,一瞬间惠风和畅,莺飞草长。
    (三)悔教夫婿觅封侯。
    既然有人都将话说的这般明白,自然犯不着去做自扰的庸人。
    那小半年,大约是我这一生最圆满的光景。
    都说珍珠一般金贵的姑娘家嫁了人,便成了死鱼眼睛,我却活得比待字闺中更加自在。
    经年后,我见了那位交之为金兰奉之为夫人的姑娘,还会忍不住想,这世上被宠爱的女子大抵相似。
    像个傻子。
    还未意识到这点的彼时,我正攀在一张梯子上,抻着袖子去折一支插瓶的桂花,下面丫头婆子们围了一圈,紧张得叠声连喊夫人小心。
    绕着树转来转去选定的那一束,清风中舒展开柔嫩嫩的浅黄色,裹着米粒般的小骨朵,站得高了,甜腻腻的香渗进肌肤只往四肢百骸钻。
    一声清脆,桂花枝折在手里,才惊觉满院中不知何时已噤了声。
    将我纵得没了正行的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揣着手看过来:“爬高窜低的,哪里还有个夫人样子?”
    “草木有本心也求美人折,理应如是。”
    “歪理。”
    碧空蓝得明澈,夕阳将云霞染得粲亮,他眯了眯眼,唇边弯着道笑痕。
    “下来吧,我接住你。”
    那天夫君难得归来极早,却是准备行囊,只说有公事需外出旬日,去向与目的则避而不言。
    早不是头一遭,只是时节特殊,我由是度了个一个人的中秋节,天光朦胧地挽上青石板,万户门前次第掌起灯火温热,头一回生了些凉凉的寂寞。
    信不敢太勤,意不敢诉尽,到底不是托鸿雁或倩垂柳,他虽留了门路,却非是由着女儿心事绊了男儿志向。
    谁想,又过一日,夫君却是被人横着送回来的。府右卫弟兄乱七八糟叫着嫂子,细细道明原委。
    我模模糊糊知道些夫君的“公事”,巡查缉捕皆是分内之责,这次便是回程中遇到报复,朋党买了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右卫好手不少,夫君也只是交战之中,被刀划了条皮外伤。
    “临郡的雨下得那么大,对面都看不清人模样,赵哥偏要赶着回来,这才烧起来,人都不清醒了,兄弟们看着实在不敢,便多耽搁了一日。”
    我道了谢,又伸手去覆夫君额头,灼痛了掌心的温度一路烧进胸口:“那为何,这热度依旧退不下去?”
    “药灌不下去。赵哥早时为了护主上,也落到过敌军手里。什么刑都能熬过来,越是神智昏沉的时候便越是咬紧了牙,只怕吐了半字耽误主上的事。”
    早该想到的…他身上旧伤痕也不少,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的位置,除了妥当玲珑,必是刀尖剑刃上滚过来,证出的一颗忠心。
    “那便这么生熬着?”我强撑着不肯心乱,谁知再开口便是泣音,“怎么受得了!”
    “从前偶尔有个虚弱病痛,总是这么硬扛过来的。大夫说,灌不进药是心头那根弦不肯放松,能宽慰着将防备卸掉,自然也就好了。赵哥紧着要赶中秋前回来…兄弟们一合计,就送回来了。”
    将右卫弟兄送走,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零零碎碎落在他手背上,洇开片滢滢水光。
    才刚冒出丛嫩芽的寂寞,被巨大的怜惜,和似有似无的酸楚齐根掐灭,像有条细刺陷在心口上,一时一阵温凉的刺痛。
    冷帕子覆在额上,绞了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去贴脸颊,清淡的凉意似纾解着病理的高热,偶尔能看出他的眉尖处渐渐熨平。
    “没关系的…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都过去了。没有旁人,只有我陪着你…”
    好说歹说哄劝着灌了两剂药下去,到天边泛白时,烫人的热度总算退了。
    我唤了丫头正吩咐着令厨房备上些清淡的粥菜,转过头,夫君已经醒了,怔忪着双目看过来。
    他开口第一句话竟先问:“你嗓子怎么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沉降到肚子里,这口气彻底松下来,鼻端却直发酸,想答话才发现喉间涩痛,嗓音粗粝沙哑得不像样子。
    倒是泠儿反应快:“夫人没事儿,就是同大人絮絮说了一宿的话,轻轻哼着一夜儿时的小调,累着了。”
    数她话多。偏还不等说什么,人先一告退溜去了厨房…
    “不要哭,”他拍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指腹轻柔笼上面颊方觉察早已满脸泪痕,“抱歉,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的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沉静,靠坐在床头上,又将我扯进怀里。
    “悠悠,我的手上是沾着鲜血的,阴谋构陷、刑讯逼供的腌臜事儿,主上不方便料理的阴私官司,干了多少件,我都数不清了。这个位置看着光鲜,可恨我入骨,想我不得好死的人,怕是不比主上少多少。”
    “可我相信主上,信他谋定的策与选定的路,信他必是为了千千万万历过战苦的人,莫要再承夫妻离散、骨肉分割之痛,那我便也为更多和我一样挣扎死生的人,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从前孤身一人时,向来无所谓此身捐在何处,便是将这条命还给主上,也只道上天垂怜,指引了与爹娘同归的方向。”
    “可是现在有你,我绝不再提‘一去不回’,一去必回,且每去必回。”
    “我的悠悠在等我回家。”
    “我只想一直作她的春闺梦里人,沿途无定河边再美,也定不沉沦。”
    泪痕在他才换的寝衣上晕开一大片,没说出口的担忧、后怕和心疼,他比我想得更加透彻。
    行着阴诡事,心向光明天。胸怀家国义,不负儿女情。
    这是与我白首同心的人啊。
    我抬起头来,他初醒的脸色还由于脱水而有些发白,但一双眸子柔软清亮,映出了我的倒影。
    “你伤着嗓子,想说什么,就写给我吧。”
    指尖落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勾出三个字,了无痕迹又悄然连心。
    回答我的,是唇角停了许久的一个吻。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懂了,全心的亲近与信任,也许是意识比理智更早做出的决定。昏沉之中随着药汁撬开的不仅仅是他的齿列,还有他心头的窗扉,一直存在于我反复思量中、此前从未涉足的那个小世界,开始在我眼前徐徐铺上色彩。
    让我得以循着他的视野,走进此前我来不及参与的他的事业。
    (四)子规一夜啼到明。
    出阁后第一个除夕,长安城落了场罕见的大雪,银装素裹,砚水凝冰。
    合家团聚也不过他与我二人,总算点起岁火,几进的院子灯烛曳曳,堂皇间方显得温暖热闹些。
    喧嚣的不眠夜,我静静听他讲主上,讲袍泽,讲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点点滴滴。
    忍不住懊恼不曾共他成长那些成长,未能陪他煎熬那些煎熬。转念一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能携手体味烟火人世寻常夫妻,能同行未来全部的未来。
    而我们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是,大约连上苍都觉得两个人实在太过清寂,于是送来一颗生命的种子。
    孩子啊。
    那唇齿之间轻盈地一转,都牵动着心潮泛滥成灾的字眼,那值得托付全部的爱与责任来守护的存在,那柔软的、温情的、明亮而饱含希望的新生啊。
    他的手一贯很稳,予我太多温暖与甜蜜,却在由我握着软软覆上我小腹的时候,僵硬着细细颤抖,虽然面上没显出失态的惊喜和激动,眼圈却悄悄红了。
    我尚有父母亲族,他却失恃失怙,这世间再无血脉相牵。
    而现在,他的骨肉熔铸在我的身体里,一道同苍茫人世重建起了最原初的联系与最深沉的眷恋。
    他定定看着我,开了开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含羞低头:“总算能坦然去公婆灵位前,奉一炷香…”
    后面的话,便全堵在炽热的唇齿里。
    他从来温存,强势时候极少,这样几乎不顾一切的攫取,和深入骨髓的褫夺,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满盈的幸福和疼惜将一颗心揉碎了化成湾碧水,浸没开整个胸腔。
    许久,他略略松开我,柔软地捧着我的脸喘息着呢喃:“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夫妻之间,再言谢未免太生分了。”
    许是成了母亲,忽然觉得诗书皆无用,只有作画与刺绣,能将世上一应明秀昳丽,勾拓于婴孩小巧的外裳。攀高折花的事儿算是从此无缘,可但凡夫君在长安,插瓶中便是应时的锦簇繁枝。
    小家伙是个心急的,满了四个月不久便迫不及待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掌心隔着腹部传来的轻动,像蝴蝶震动翅膀,稍一走神便错过了去。
    他贴着我的身子半跪下去,将耳附在我小腹上,煞有介事般同更小的那个他对话。我们都渐渐更深地感受这所谓“血脉相连”——他不再是憧憬里的一个苍白的爱称,而是承载了无数温柔希冀的鲜活生命。
    少年夫妻耳厮鬓摩着,便偶尔惹出些尴尬事。我看着他眸色黑沉甩手逃开的背影,脑中“嗡”的一声,反反复复都是几日前收到的家信,字字都是沉重叮嘱。
    是后盾,却也是…负担啊。
    父亲的处世哲学,同母亲的闺训教导分歧了这么多年,唯独在子嗣与地位的问题上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长在个高门深宅里,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吧,会有这么一天。
    委屈了谁,都是不能委屈男人的。
    夫君很好,可也正是太好,反而注定了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时竟羡慕起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便是受困于生计,也算一人一心白首不离。
    胡思乱想的情绪,如同拧错了方向的麻绳,越盘越紧,不忍同不舍来回拉锯,直到这天晨起理妆,镜中容颜静谧,只在颊边绽开几点儿芝麻大小的蝶印,是有孕女子最常见的标记。
    然后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下去的害喜汹涌地卷土重来,连清水都咽不下去,呕到最后就是透明的酸液,从舌根漫卷着苦意。
    那个决定,最终成了一团无法回首的迷雾,可也隐约明白,哪怕重来多少次,我永远会做同样的安排。
    “不是这几天都不吐了么…”夫君回来时满面和煦,“可是身边人伺候得不好?泠儿呢,往日都和黏在你身边儿似的,怎么如今倒见不着人?…说起来,今日正好有弟兄从松江回来,我托着带了些三梭布,很是精软,给你和孩子裁里衣都合适…”
    “不急,妾身有事儿同夫君商量。”
    我强撑着虚伪的喜意觑他神色,在肚子里不知滚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总算得体又大方。
    “如今妾身身子不方便服侍,论理,是该给夫君安排屋里人。万姑娘是妾身亲自选的,模样好,脾气也好,泠儿同妾身一起长大,本就是作为媵妾随嫁过来……有她们伺候,如此妾身也放心。”
    夫君不答,一双眼晦涩幽深地看过来,像是压了团火,直看得我打好腹稿的最后一句话,下意识磕磕绊绊的:“若是夫君不喜欢…便另选了合意的收在府里,妾身也能张罗。”
    他皱眉听完:“真心话?”
    一语问得我几乎眼角泛红,却只能嘴硬:“怎么不真了?”
    “傻。”一声轻叹,“我是不舍得唐突委屈你,更不能伤了你和孩子…”
    我别开脸不忍再看他:“难不成委屈你吗?传出去要让人笑你,还是笑我家教呢。何况,何况日后也要有其他人…总要多子多福,才是兴家之兆。”
    他将那句“多子多福”噙在口中喃喃又念了几遍,温热的手轻轻转过我的脸,眼底压着的焰光,静静熄灭了。
    “悠悠,你是我妻,我的心里,你总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
    这年杜鹃闹得早些,不过四月里,已闻哀啼声声。可春归春去,人往人来,总是无计相留住。
    我屋里早早熄了灯,却倚在床头怔怔无法入眠,衾被温软,偎不暖心头一片孤寒。
    是我忘了,便是他忙碌得一月之中也不过几日停泊家中,我却还有泠儿作伴。
    而今夜,是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以为我能做得足够淡定大度,我以为我已想得足够理智透彻。可原来横竖都是一刀,没落下来时,再多预先准备,都是渺茫。
    寂静里忽响起脚步阵阵,隐约传来婆子低声道喜,又叫送水进去。悄怆幽暗中有泪淌落,怕伤了孩子连忙伸手去抹,泪滴便砸在手心里。
    我终于懂得了母亲,懂了她的静,她的执,她的哀戚,却是以这样感同身受的方式,眼睁睁看月色清稀,罗裙层叠委地,皱成一川烟雨。
    日色渐明后,泠儿红着脸过来,眉眼间染着春意水色,头上挽了妇人发髻,像是新荷上滚动的露珠,倏然有了女子的娇柔。她俯首递了茶,却抿唇唤“小姐”。
    “往后该叫姐姐了,咱俩自小要好,如今真的成了姐妹,得一起好好服侍,为大人开枝散叶。”
    我执着她的手看她亦喜亦悲,也知自己满脸憔悴疲惫。
    第一次,可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些不得不端的姿态,不得不拿的样子,明日对着万春儿,依旧得做全套。
    还不及那一声“小姐”来得真挚。
    随着摄政王拓土挞伐,长安仍是旧都,但整个明国的重心渐渐向东南辐射。
    我怀着思宁到八个月上,夫君随主上出征,玄甲束襟袍,尘霜染征衣。
    他隔门同我道别,担忧和歉意像是总也说不完。而离愁别绪、千言万语,我能道出口却只有一句“放心”。
    时未过境已迁,我想起写在他手心里的那句“信你”,心境却不仅是少女的百转柔肠。
    可无论如何,我和孩子一道儿,候他归来。
    家中一无长辈二无男子,渐至瓜熟蒂落时,我本去了信请母亲前来照应,谁知路上又闹盗匪,绕行寻路误了几日。而盼着早日得见天光的孩子,便迫不及待要来到这世上。
    虽然产婆和乳母都是提前备下,只没个正经主子坐镇,满宅子仆从下人便没有主心骨一般团团乱转。
    生孩子实在是天下最为狼狈的事。思宁算是听话的,可急遽的闷痛从腹底蔓延至腰侧,仍将脏腑绞成一团,像一场漫长的碓磨锯凿,锉斫刀割,恨不能将人由内而外裂成两半。我慌乱地抓住泠儿的手,在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痛中几乎将牙咬碎,“我和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可生孩子又实在是天下最为神圣的事。我看着产婆在满手血污之中托起的生命,又觉得脱力的身体中涌入一大汩暖流。
    等到小心翼翼勾勾襁褓里柔软的掌心,被虚拢的小手攥住手指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小的一团儿,攥住的就是我的心啊,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好看……”
    初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唯有一丝美中不足的忐忑,我诞下的,不是夫君与父母亲盼望的男孩儿。
    (五)昨夜西风凋碧树。
    等那个“身为人父”的人回来,思宁已经咿咿呀呀能偶尔发出一声半声“迭”了。
    泠儿边逗着他边嘴上玩笑着不忿:“明明夫人辛苦受罪,凭什么他先会喊的还是大人呀,我不服!”
    “不服什么?”他边说边挑了帘子进来,“隔老远就听到了。”
    “不服咱们思宁呀,长到八个月了,才头一回见着父亲。”
    哪儿还用我说,自打着进来,他的目光就黏在我身后的摇篮上,再也没有移开。
    他在紧张,紧张到在扶上孩子摇篮的时候,连呼吸都轻轻收敛着,想碰又不敢碰。
    这一走大半年,整个人黑瘦了不少,眉宇更见锐利,可眼中的疲惫与温暖交织在一起,半暧半明像碎玉融冰。
    泠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下去。
    他偏过头哑声唤我小字,那缱绻的珍惜和感激都是真实,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依旧没有能逃出我的耳间:“我原本想好了叫思平,愿主上靖平四海,天下归心,只是太硬朗了些,还是你起的思宁好。”
    “万姨娘生的哥儿,还没起名,不如就叫思平?”所有无法出口的酸楚,都已在心间凝结,可我脸上却依旧是笑容。
    “悠悠,都是家里的孩子。”他握紧了我的手,“是我们的孩子。”
    淮南已定,明王迁府,夫君为了这事回来,待各项事宜齐备,便扈从明王先行。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受旅途颠簸,又拖家带口一道定居淮南。
    思宁刚刚学走路,每天摔几个跟头还是不安分地到处跑,思平还抱在怀里,小小的娃娃见了人便晃动着,小胳膊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才一年多过去,从疏落单薄的两个人变成“拖家带口”,连带着话题也绕着两个婴孩来来去去。后来我又怀了思南,夫君屡屡同我畅想孩子们的成长,春日里孩子们在青碧的草野上奔跑,松开牵巨大纸鸢的丝纶,夏荫中手牵着手乘轻舟拨水、展臂摘莲蓬,深秋的枫叶林传来哒哒马蹄和清泠泠的笑语,寒冬飘雪时节便一个围炉读书,一个对窗刺绣…
    若是光阴肯动人,谁不盼着这般岁岁又年年?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江月年年相似,不知更待何人。
    转过年不久,消息传来,夫君终于寻到了主上的心上人,主上自徐州前线星夜赶回,将那位顾氏小姐迎进家门。
    夫君很是唏嘘,他们私下里依令寻人,年复一年找下来,都不免生出绝望,可主上每每闻讯失落,又每每一口咬定,只道他的姑娘,仍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待他相救相守。
    只有寥寥亲信心腹知道,这二分天下,每一寸土写遍了威耀四海的摄政王寻妻的执念。他们甚至不敢多想,等到江山靖平,若是依然没有夫人的消息,主上未尝不敢舍身相随,碧落黄泉。
    如今虽是耽搁十年,主上已过而立,夫人也二十有四,却各自不肯嫁娶,遂总归得偿夙愿。
    也算终有回响,不负念念。
    时光不能磨洗、流离不能斩断的感情啊,像极了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美好向往。
    而没过许多时日,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夫人,那时主上夫妻同车从徐州归来,夫人刚刚诊出身孕,夫君便同我商量着让我前去陪伴照料。
    一起来的另有张大人的两个姬妾,主上换我几人上车,自己跳下来时仍面朝着车厢内,细细叮嘱着“我就在前面,有事儿叫我”,像是半刻也离不开似的。
    我见主上不多,还是第一遭看到他这样眷恋柔软,明明周围人往来络绎,他眼中却再也瞧不见旁的。
    入他眼的是个清丽舒徐的和善人儿,谈不上什么光艳动天下的风姿,却带着些秋月朝华的韵致,没有颐指气使,也不曾恃宠生娇,是值得相处的好脾性。言辞之间稳重得体,独独谈到主上时格外狎昵自如,那一声“劭哥”婉转又烂漫。
    直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在她心里从来不是上位的新贵,甚至不是敬之畏之的夫主,而是青梅竹马旧时光里,一起走过来的弱冠少年。
    等到听夫君细细叙完这一路的故事,惊心动魄之余似又在意料之中。身居穹隆之上,俯览山河颜色的人,原来也会深陷尘寰烟火,俯首低落至埃土里。再思及这别久情长的许多年,仿佛正是理当如此的事儿。
    说纯然不羡慕就是自欺了,距我懵懂梦着鹣鲽连理意,也不过仅仅两个年头。
    可已再不是会读着话本子移了性情的身份和年纪,亦不愿在奢想与强求中徒生无谓的自苦。
    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要么就牢牢站到这世界的顶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么只能淹没在滚滚洪流芸芸众生里。可前者如何能初心不负,后者又难免贫贱夫妻百事哀。
    ——况且不是谁都当得起比海更深的感情。这背后有多少惨淡多少怆然多少血光多少白骨,怕是无甚城府的夫人,根本不会清楚。
    也唯愿她永远,不会清楚。
    静姨娘是上头赐下来的,自然只能收着。
    想来既已有了万姨娘,即便没有这一遭,慢慢也会再有钱姨娘、孙姨娘、李姨娘,并无什么分别,总翻不出天去。
    雍朝和亲来的宗室贵女,却没什么“贵女包袱”,反而分外灵动耀眼。两颊浅桃熠熠,双唇娇如点樱,阳光斑驳的碎影散落开,都如同飞落的花瓣在她的发间轻笑。
    若不是相遇在这同一方府宅里,我该是感怜于她的。
    可正妻与宠妾之间天然泾渭,而她雀跃明媚中时不时隐现的锋芒,又令人疑窦冷热分明的两副面孔,是否藏了两种心肠,为人母亲就难免想得更多了。
    那时我又怀了思佑,也同夫人走动渐频——两个孕妇之间总有格外多共鸣感。可多事之秋,她本身在个屡屡被人算计的位置上,好似什么魑魅魍魉都轮番跳了出来,刺杀下毒一类狠毒伎俩层出不绝,连带着我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好容易安稳几日,听说主上独自带夫人出城去赏红梅,我抬眼看插瓶中的梅枝,花期未过却已生了颓色。
    前两日无聊翻《漱玉词》,正瞧着一句“梅定妒,菊应羞”,想起两年前常开不败的桂子。前人已然如此,又如何能…不妒呢?
    这天新雪映得日光格外晃眼,我不记得如何从书房外落荒而逃的,也不记得怎么跌跌撞撞回到主屋的,只记得撑着门框慢慢弯下腰来,又被流春扶起来靠坐在床沿上。
    两个丫头惊得不轻,赶着绞帕子的绞帕子,劝慰的劝慰,大约是我脸色实在吓人,甚至小声地议着请大夫。
    她们不懂,难受的不是身子,而是胸口开了个小洞,冰冷冷的风灌进来,撕扯成个张牙舞爪的窟窿。
    荒唐,荒诞,荒谬!
    万姨娘安分守己,泠儿又与我同心,此前并无内闱之争。静姨娘来的时日短些,年轻鲜活,一口娇娇嗲嗲的莺声,便是身为女子,听着都格外熨帖,他贪个新鲜也算不得什么。
    可我从不知,他于男女之事这么急切孟浪,半点没有体面体统,在书房里都能做出白日宣纵的事情来。
    ——便贪个新鲜…到这份儿上?
    又或者,的确是我沉闷无趣得狠了,倒是难为他将就许久了。
    仔细算算,都是贵女出身,金陵还占着正统,新人又年华正好,除了个虚无的先来后到的名分,仔细论下来还真未必及得上她了。
    你当是自视清高,如何知道仍有相争的资本呐?
    不坦诚日积夜攒,不过骗过一个自己,倒是装什么不争不抢不怨不妒的贤德人儿。
    不过端着风淡云轻的笑面,粉饰镜花水月的太平。可浮于表面的“算了”,从来不是发自内心的“坦然”。
    未嫁时父亲身边也少不了衣缳香影,那些争来夺去的计较、发落妾室的手段不是没见过的。结果是父亲越发远着母亲,结发夫妻凉薄寡淡得让人心寒。
    可哪怕不得不站在个同样的起点,我却仍不愿同他走到那个可悲的终点。
    此前不是没有下人悄悄议过静姨娘得他欢心,还是我亲自压下去的,既然起码的规矩并没什么错处,便从不愿也不屑无端苛责。
    ——能尽人事所谋夺的不外乎地位,而需尽人事去谋夺时,感情却已然走远。
    多天真啊…
    自作多情是我,鬼迷心窍也是我,胆怯又懦弱是我,犹豫又多虑也是我,可这样的我,内心隐秘、一隅偏安,无论如何仍存着些微薄的希望。
    为了凡俗夫妻难得知己的幸运,为了短暂的、交颈抵额的燕好时光,为了那声意味深长的“缘分”,也为了那句晦涩恳切的“不同”。
    我原来,当他与我一心的。
    “只是沙子迷了眼。”我扯了扯嘴角,不用揽镜都知道笑得比哭更难看,“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
    后来事态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静姨娘面对夫人依旧不知轻重,“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见不得别人服侍,如此善妒就是七出的罪过。”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往人心窝里戳。
    一场尴尬,尽管夫人表现得浑不在意,可我的后颈,却早已凉透。
    命静姨娘闭门思过,我思量处置却陡然感受到难以衡算的掣肘。耳濡目染了夫人如何被主上捧在心尖上,分毫怠慢和挑衅都是给全家招祸事,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到最后只得让落月去门房上候着他,再一同议个交代。谁料想,小蹄子掐着点儿哭哭闹闹先把人截了去。
    久违的争宠路子,不知该叹声索然无趣还是赞句精彩纷呈。落月低头来报时,我忽然明白了心灰的滋味。
    书房的响动撕下的最后一块儿遮羞布,更被此番选择直接扯了个七零八碎,落了满地狼藉。
    桌几旁剥了几个瓣的橙子静静躺在那儿。早不是囫囵的一整个儿,少一个瓣同少两个瓣其实也总还能下咽。可若是发现其中一个瓣儿变了质,便连整个橙子,都不想要了。
    “…随他去吧。”我闭了闭眼,手里掐着泛紧的额角,实在受不了满室噤然,“便是为了静姨娘受了委屈过来问罪,也是一样的。”
    橙汁溅在指甲上,晕开一抹糜烂的薄黄。
    (陆)斜晖脉脉水悠悠。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静姨娘。大概是处置太快又太利落,传闻衍生出很多模样,两个丫头说起来都解气地磨着牙根,神叨叨念一句“不是不报”。
    其实他第二日又来找过我,难得踌躇着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只简略说了主上的意思和料理的方式。
    事后想来,我不愿同他讨论处置爱妾,又愧于面对自己治家不严的鸵鸟心态,正正撞上他负疚于全然不知静姨娘娇狂,也唯恐我视他凉薄的复杂心思,竟是谁也无心多言。
    直到旬日后的又一个别离,这个话题都成了我们无法触碰的禁区,小心翼翼得仿佛这个家里从未有过静姨娘这个人。
    而很快,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这一年的除夕笼着凄然的血色,令人格外心惊胆寒。
    初一甫过子时,难得晚睡的孩子们才吃过更岁的饺子,被底下人带着在中庭里边消食边看燃放的烟火。此起彼伏传来城中欢渡新岁的喧嚷,一片盈然的年节喜色里,跟着他出门的小厮惨白着一张脸进来报讯。
    “…说是前去宫宴的路上遇了刺,受惊早产。除夕时摄政王和大人都赶回来了,王妃眼看是不好了,小世子的情况还不清楚。摄政王痛极昏厥,大人忙着寻机劝慰和料理后续事,让我先来报个信,夫人身子沉,心里要先有个底。”
    手中的青花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甚至没人顾得上收拾,连身边人都各自沉浸在那人难产辞世的骇人消息里。
    我脑中纷纷乱乱,一会儿是初识岁月眉眼低垂的芙蓉面目,一会儿是她为我出头申斥静姨娘,虽然不喜以势相欺却仍摆出的凛肃仪态,一会儿又是她年前和我约着上元时再小聚,还说孩子们年岁仿佛,正该多亲近些的和婉音容…明明,明明是个值得幸福的人。
    是谁,断送了?
    漫漫生离与念念情深,到头来强求了一载合欢。坚信的苦尽甘来云破日出,只是时间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此后只得黄土一抔。
    死别容易,山盟空负相思地。天道无常如斯,一眼万年未必换得一人百年。
    我打了个寒噤,而泪比言语来得更迅捷真实。
    这一夜在纷乱与惊惶中过得极快。天光破晓时,府里上下披挂的红色被撤得干净,丫头们齐备了祭品,我换了素衣,撑着梨木扶椅站起来,两条腿像是堆了软泥,步步虚浮。
    他同僚内眷,相熟太多而知己寥寥。我自问侍她之心含了谦恭的距离,可她待我之意却体贴拳拳更甚。
    哪怕私祭不怎么合规矩,也必不能负这一份心。
    临时搭出的小案台低调而素简,品阶封谥未定,便干脆空置无字,反正一场相交,若她有知,也是明白我的。
    我松开丫头们的手,在灵位前端正跪下拈香为祷。纸钱毕毕剥剥在铜盆里窜起火苗,我眼前蒙蒙然尽是灼目的亮,再也忍不住恸哭不已。
    哭到恍惚时忽有人挽住我的肩膀,水色朦胧中洇开熟悉的面容,他手忙脚乱抹着我的眼泪,叠声道:“我回来了,悠悠,不怕。”
    不怕——与悲痛搅缠在一起的另一种情绪,我在孩子和下人面前都小心藏着的另一种情绪,是怕啊!
    谁也不知道她的亡讯之后,会是雷霆一怒伏尸百万,还是死生相随换日改天。我不忍也不愿将她想作红颜祸水,我的家却切切实实承着这场未至山雨前的满堂疾风。
    如何能不怕呢?
    这怕不能不想,又不敢示人,只好借着凄清祭堂点成那星子摇曳的火苗,在空无一人时迸发成哀恸的嚎啕。
    而他回来了,他说,不怕。
    咫尺之间,他的双目亦熬得枯红,眉宇间的皱印深得即使放松下来,依然留了淡淡的刻痕,脸颊上还淤着块儿明显的青。显而易见是劳心劳力的结果,没准儿还承了不能宣之于口的迁怒。
    我知道我在颤抖,而他也是。从嘴唇到眼睫,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可他的手臂缓缓用力,直到用一个不会箍痛我却是最大的力量将我抱紧。
    他知道我在害怕,而他也是。我没能立即懂得的他的害怕,思及这几个日夜里他经受的事也不难有个定论——这害怕多半是关乎我的,或许还有孩子。
    我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服,布料上沾着冬季的霜露,更深处却透出他炽热的体温。
    哪怕什么都不曾改变,哪怕未来依然无序,哪怕我们之间还没有完全摆正,哪怕需要面对的仍是数不尽的死结,可那个瞬间,我像是梦幻一般,不再感受到埋藏在巨大哀恸之下的恐惧与惶惑。
    他是我同心一命的依傍。
    后来才知道夫人和孩子都被邬夫人圣手抢了回来,龙凤双生凑了一个“好”字,过程虽然格外险,结果总是圆满。至于这场乌龙…
    “怪我。当时简家内院传出来的消息,在场所有稳婆医师都束手,主上进产房的时候几乎万念俱灰,我就当了真。又怕你乍听了外边乱传反而更忧心,早知道虚惊一场,也不至于吓着你了。”
    他动作轻柔地掖紧我的被角,侧脸倾身下来,有呼吸缠绵落在耳畔:“你从没说过,孕育孩子是这么惊险的一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思宁心疼我…”我无意识地摇摇头,除夕本来就忙乱,守岁熬了大半宿,又惊怕了这许久,骤然舒了那口气,整个人都笼在巨大的不真实里,浑浑噩噩的。
    “可我不知道。”
    ——怎么办呢?在我几乎不愿再一个人虚无地固守那点微薄愿景的时候,他竟然说,“可我不知道。”
    这话一落下,我像是醒了,又像是沉浸入一层更深的似梦非梦里。
    “我好像习惯了你妥帖照料家里的上上下下,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苦楚和难处,是我不知道的。”
    那双眼中交织了遗憾与疼惜,话里平静又温柔。
    我扯了扯唇角,若是以往,大约会笑笑再娓娓道一句诸如“理当如此”或者“都是分内事”,可心里像是铺了层细沙,寸寸向下塌陷着。一个声音如蛊惑一般浮现出来,疯狂的叫嚣着,那就让他知道吧。
    那些未肯随时间消逝的,违逆身份和教养沉没于心底罅隙的心事,都…让他知道吧?
    我又听到了叹息声,才发现辗转反复的纠结在恍惚间说了出口。他将额头凑过来对着我的额头,无着无落地垂下眼:“我曾经多么感激上苍,是你与我一同走这半途人世。可我也会觉得难过,我都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有纯粹的笑了。”
    那个蛊惑一般的声音轰然炸开,看吧,其实爱重从来都在,只是彼此之间的坦诚并没有爱重那么多。
    至于后面的事儿,我其实不太能记清,或者潜意识里也不愿记太清。哭哭笑笑间反而混沌得很,很快沉进黑甜的梦境里。
    一晌好眠。
    再醒来时胸口麻木郁燥的浊气清明了大半,窗外天光大亮,过午的日头顺着妆镜折散在床前,透过帘帐晒得人心上又酥又痒。
    我惊了一跳,来往拜年的初一,居然就这么睡过去大半…又怪丫头们没有早些叫我。一掀被子起来,手心还攥着他一幅袖角,割开的缎面齐整又平顺。
    这算什么,想不到我还有作董贤的这一天?
    “大人说夫人乏了,都不许我们吵夫人,还说外面年节走动留了靠谱的人,夫人不用操心。”流春上来打帘子,虽然竭力压着,面上仍带出不少外溢的喜色,“大人巳时走的,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
    想想也对。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夫人这次遇险的内情未清,影响太大,同前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金陵已下,大芫的气数算是尽了,主上这个位置,从来只闻更进一步,断没有急流勇退的道理。需要善后与布置的,就更多了。
    外面的事儿由不得女人操心,可这内院亦有不该瞒他的消息。
    静姨娘年前悄悄传了信过来,说是诊出身孕,字字愧悔求恳,意切情真得墨渍都被泪晕花了。那时他还在金陵前线,底下人不敢欺瞒,连同信带收买人的钗环一并呈在我的面前。我无心插手,只吩咐了人“就按她的意思办”。想来那边切切求着让人寻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报,如今多半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我支棱着眉尾吩咐人将年节的红色再挂回来,末了淡淡补上一句:“等到大人忙完回来,便将静姨娘的信递上去吧。”
    泠儿正带着孩子们在旁边玩,闻言转头看过来,担忧地握了握我的手,欲言又止。
    “总要知道的,毕竟还是他的骨血。”
    泠儿不在局中,从来守分寸又拎得清。令人备着私祭的同时,我只嘱了她整理细软,若是真有大厦倾覆这一日,几个孩子便交托给她了。
    我从不知道,离于爱而无忧怖是否会成为回首时的惆怅遗憾,而只能愈发感念她同我的情分。
    再见他已经第二个晚上,那会儿我刚刚歇下,毕竟六个月的身孕,精力开始跟不太上。屋里灯还留着——差不多也成了习惯,但凡他没有外差,除非明确传了话,不管多晚,总要燃着盏灯的。
    我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便被人隔着被子拥住。门吱丫一声响,想来是值宿的丫头自觉退了出去。
    翻过身来还没说话,他先皱起眉来:“吵醒你了?”
    “本来也没睡沉。”我眨眨眼,觑他神色该是知道了,“可要怪妾身没有早恭喜夫君?”
    “何喜之有呢…若非主上仁心,我早不愿留她。”
    “又关孩子什么?出生之后接回来也就是了,算着日子,比我肚子里这个只小几个月,养一个两个都一样。”
    我顿了顿继续道:“本来没多大事,我该处置利索了不让你费心,可她毕竟曾是合你心意的人。”
    他一时哑然,半晌方懊恼:“总归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呀,”我微微抬头,发顶蹭在他下巴上,“可我不愿说什么‘实在喜欢她那样的,日后再慢慢寻会服侍又懂事的’这样的话了。”
    他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独留的那盏灯跳跃的烛芯,像是贴了金错:“我也不舍得听你违心地说这话了。”
    他翻身钻进被子里,此后一夜无言。上一次身子不便时这样单纯的相拥睡去,还是未纳侧室之前的事。
    一年新岁至,好像有棵花苞在泥沼中挣扎而出,徐徐展开了第一片花瓣。
    春暖花开时,后来成为家中霸主的小姑娘出生了。
    有所不同的是,他头一次守在门外迎来自己的血脉。煎熬疼痛之后几乎虚脱的我还没觉得怎么,一家之主的男人先红了眼。
    可能是受了主上和夫人启发,小姑娘取名思佑,个中意思没人摊开明说,却成了交汇的眼波里温柔而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又经过些许日子,滔天风波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连同这段绵延已久的乱世烽火,一并合进新朝歌功颂德的史笔中。
    有些遗憾,因为尚未出月,我是无缘得见新朝帝后并肩登上丹陛的英姿,闻说那场大典巍然庄重,描金飞红。
    我倒觉得,尊荣富贵、地位权势,在那两位心里,怕是既不及共伊长远、清晓画眉的相见欢,也不及小庭春老、白发翁媪的清平乐。
    至于我和我们?
    主上既掌至位,将四卫合为锦衣卫,司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他依从龙之功进指挥使,执掌诏狱,上达天听。
    家里陆续又添了几个孩子,谁人都好,只思佑活脱脱长成个混世魔王。兄姐弟妹都依着也就罢了,偏她父亲都宠得毫无原则,倒反过来劝我孩子还小,本该天真活泼,何必拘束了她。
    我拘束了她?
    本来就生了副飞扬跳脱性子,自在起来越发无法无天,不过四五岁,就能在宫里同长乐公主抢糖人,还把人惹得哭天抹泪的。
    …好吧,确实是二殿下先捉了他姊姊的手不假。
    不过这好像是另一个故事了?
    人生没有办法提前习得,每个人都只好在磕绊里,不断积累下更多经验与智慧,在磨合中不断同彼此和命运都握手言和。
    说到底,紫陌红尘里的人,便总要被世俗念桎梏,被柴米盐侵蚀,被贪嗔痴捆绑,而最后将一切交予光阴,年少时曲折的情思,灰过的心与流过的泪,终能稀释在漫长岁月里。
    所谓万幸是,哪怕我们都活成了自己都无法提前预想的样子,我将无数个朝暮和你拥入怀中时,依然不愿也无需松手。
    而你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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