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殊进到内室,见楚兰枝低头逗着二宝,看也不看他一眼,而竹席软褥上的大宝抬头见到他,怯生生地往他娘身边缩去,张着嘴,哈喇子流到了围嘴上,最后索性放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一次见面,他就给人吓哭了。
楚兰枝抱起大宝,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别哭。
“这小子,虎头虎脑的,还挺能哭。“
卫殊蹭掉靴子,坐到了软褥上,他自说自话,楚兰枝没搭理他。
二宝从娘亲怀里爬出来,睁着迷萌的大眼睛看着她爹,嘴里含糊地喊着,“娘……娘……“
卫殊看她的眼神都要软化了,朝她伸了手道:“怀兰,到爹爹这里来。“
二宝见娘亲没搭理她,她手脚并用地爬啊爬,小屁股在后面扭啊扭,累得小小地喘着气,好不容易爬到了卫殊的眼皮底下,被她架着胳膊地抱到了怀里。
卫殊胳膊僵硬地抱着二宝,怀里软香的一团小人,正好奇地睁眼瞅着他,末了还不忘咧嘴,冲他甜甜地笑了起来,“怀兰九个月大了,爹爹还是头一次见你。“
楚兰枝没见他这么温柔地和谁说过话,除了她之外。
父女俩对视的眼神,让她觉得留在临安不回来,于卫殊和双宝而言,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
“你娘说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她这是欺我没见过双宝,要是没你娘亲,你这黑溜溜的大眼睛从何而来,是不是二宝?“
“还有你这翘嘴的甜笑,还不是你娘给你的?“
卫殊这猝不及防地夸人,弄得楚兰枝烦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他这回可算是搭上话了。
“娘子,难不成二宝像你,你还不乐意来着?”
这话正是当初楚兰枝数落他的话,被他讨巧地顶了回来。
楚兰枝较真地说着,“怀兰那双眼睛,长得分明像你。“
卫殊听她这语气颇有些委屈,他仔细地看着二宝的眼睛,内双,眼尾稍稍地往上翘起,这轮廓简直和他如出一辙,“难怪你娘会生气,原来二宝长得和爹爹这么像。“
楚兰枝听不得他在双宝面前搬弄是非,毫不客气地说了他,“我为何置气,你当真不知道?”
卫殊见二宝嘟嘴吹起了口水泡泡,他掐了下她的脸颊,“娘子是为一品红妆赋税的事情生我的气?”
“何止这一件事。”
“解决了。”卫殊云淡风轻地逗着二宝说。
这种打一巴掌给一个枣的做法,打得太疼,她没领情。
“早知卫郎如此轻易地就解决了这事,我就不用这么急着赶回京师了。”
“娘子,这事可一点都不好办。”
卫殊在她面前邀功道:“如今身处高位,攀附的人多,眼红的人更多,行之差错半步,就会落人把柄,我也是托人找关系,才办妥了此事。”
“郎君不要跟我打官腔,若不是你把那笔银子转回来,能扯出这么多事?”
“娘子,若不是我把那笔银子转回来,就坐实了你漏税的事实。”
卫殊颠倒了是非黑白,跟她扯道:“这次事情能解决,是我找人澄清了当时朝廷未拨款,娘子转过去的那三万两白银,被我拿作了军需急用,而后转回京师的那三万两银子,挪的是朝廷的拨款,是专门审批还给娘子的银钱,合情合理合法。”
这事情还能如此操作!
楚兰枝这次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了,论心机手段城府,在他面前,她就是个愣头青,什么也不是。
更为亮瞎眼的手段,还在后头。
“娘子,听说你坚韧不屈,顽抗佞臣魏廷沛,守住了卫家的清誉,得了个三品诰命的头衔?”
楚兰枝手里拢着大宝,看着他揶揄地坏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
这就是顶虚帽,来得乌龙,她顶得摇摇欲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心虚地不好在别人面前提及此事,他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兰枝如何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诰命夫人,那样言行表率四方,端庄仪婉的人,岂是她能企及的人?
“你问这个做甚?”
“娘子,就你军需救急的那三万两银子,报上去,我能给你争取个一品诰命夫人。”
卫殊弹着响指,逗得二宝“咯咯咯”地笑。
他看了眼楚兰枝又惊又喜又羞愧的那张脸,见大宝口水咧咧地糊了下巴,她也不知道拿围嘴给他擦干净,还在那里纠结挣扎,他乐得不行。
这就不是打一巴掌给一个枣的事情了,他这是送了她一整棵枣树!
楚兰枝忽然觉得,她也当得起这大殷朝娘子军的表率,说话的声音不再生硬,她温婉了语气道:“争取了没?”
这种示好的机会,他又怎可放过。
卫殊谦虚地说着,“娘子,我和誉王提了这事,过几日就该有结果了。”
“几成把握?”
“九成。”
誉王削弱了卫殊的兵权,抽走了戍卫营四万人用于固守北境,从此北境、各地州府里都是誉王的驻兵。
朝堂上卫殊对此没有异议,但他和誉王的关系明显紧张了起来,他就专挑了这个时机,和誉王说楚兰枝诰命品级的事情,誉王不会不给她册封。
他这一招一石三鸟,既讨好了楚兰枝,又把藏在暗处觊觎他的人给揪了出来,又和誉王和睦了关系,不可谓不高明。
二宝窝在卫殊的怀里,呆久了闻不到娘亲身上的暖馨味,她不安地皱起了鼻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乖宝,怎么哭鼻子了?”
楚兰枝见他带哭了二宝,哄半天都没把她闺女哄好,于是伸手过去抱走了二宝,小丫头一窝到娘亲怀里,立时眉开眼笑了起来。
大宝见娘亲不再搭理他,委屈地扁了扁嘴。
“卫大宝,见了你爹就哭,哭什么哭?”
卫殊伸手过去,扯起大宝的脸颊,揪着他的嘴往上翘,“给爹笑一个?”
大宝哪受得了这样的欺负,他攀着楚兰枝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二宝以为他是来抢娘亲的,也跟着哭喊了起来。
一屋子的婴孩啼哭声,这样声势浩大的场面,卫殊还是头一回见,他的头皮都被双宝哭麻了。
“看看你做的好事,存心不让我安生。”
楚兰枝一手摇着二宝,一手撸着大宝的脑袋,好不容易哄得他们哭小了声音,这厮的又给她搞事情。
卫殊跟她有样学样,伸手撸着大宝的脑袋,大宝见他把魔爪伸了过来,一时哭声渐歇,而后牟足了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二宝也不甘示弱,嚎着和他亮嗓子。
楚兰枝怨愤地看着卫殊,他淡淡地来一句,“看样子,双宝饿了。”
“那你还不出去?”
卫殊不知道别家娘子喂养婴孩时,自家郎君会不会避让,反正他是不让,“娘子,总得一个个地喂养,我帮你带一个。”
“怀兰和慕枝,你想哭晕谁,选一个。”
卫殊这下没了话说。
“乳娘,进来一下。”
早就听闻双宝哭声,在门外候着的乳娘,和许管事商议后,正焦急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时,楚兰枝发话了。
“是,夫人。”
乳娘推门进屋,恰巧卫殊从厢房里出来,她避让行礼,就见他讪讪地朝书房走了过去。
双宝喂养过后,在娘亲怀里缩成一团,懒懒地睡了过去。
楚兰枝隔着小小的花被褥,轻轻地拍着二宝的后背,许宁就在边上和她说话。
“奴婢和乳娘想抱着双宝到隔屋睡,夫人赶了一天路,身子也乏了,是该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用,这段日子,半夜里都得起来喂养双宝,我没哪一夜睡得踏实,早习惯了。”
许宁迟疑地说着,“那大人过来怎么办?”
楚兰枝拢了拢大宝的头发,看他有没有捂出汗来,“他被双宝的哭声吓跑了,夜里怎么可能过来?何况这床就这么大,睡得下双宝就搁不下他,他来这里做甚?”
一脚跨进门槛未及落地的卫殊,将将地踩进了屋里,他绕过屏风,直直地走到了床前。
“双宝睡了?”
“嗯。”
楚兰枝见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目光逡巡地扫了一遍床榻,似在想着他睡哪里合适,她干着嗓子说道:“卫郎,双宝后半夜饿醒了会哭闹,不忍吵到你歇息,你还是睡外院好些。”
卫殊坐到床榻上,就不打算起来了,“娘子,你不能过河拆桥。”
“过什么河,拆哪门子的桥?”
“一品诰命夫人。”
这话没头没尾,他又是说半句藏半句,存心急死个人,她这回还真就不问了。
“娘子,你这一品诰命的头衔,和我这一品大将军是同一个品级,只是没有实权而已,但都领着一样的朝廷俸禄。”
卫殊把话给她扯明白,“这么说娘子听不出个厉害来,就好比士农工商,娘子经营胭脂铺,实数经商这个范畴,地位排在最末尾,这一品诰命的头衔,直接让娘子连跨两个阶层,登顶最高的品级,你说这事我办得妥不妥帖?”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楚兰枝才不上他的套,“说话别绕圈子,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到底要做什么?”
卫殊:“我得留下。”
楚兰枝占了半边床,双宝横着又睡了半边床,哪还有他的位置,“那双宝睡哪儿?”
“诰命夫人当得起妇人们的表率,圣上颁给你的懿旨里写着娘子贵而能俭,无怠遵循,淑慎性成,柔嘉维则,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我这一夜要是不留宿于此,明日全京师的人都知道娘子骄横无理、怠慢夫君了,那岂不是让即将到手的一品头衔飞了?”
卫殊说得口干舌燥,自斟自饮地倒了一盏茶,拿在手里细细地品着。
楚兰枝没他这么会来事,压着一窝火道:“郎君多虑了,京师的人忙得很,没空在意你这后宅里芝麻粒大的琐事。”
“娘子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府里的动静,等着往后宅里塞人,”卫殊饮了口热茶,表了诚心道:“你顾着双宝,没空搭理这些事儿,我可不得帮你留意着。”
楚兰枝见他浑是浑了点,到底做了件正经事,“哪家的贵府千金想进卫府的门,郎君不和我说道一声?”
卫殊手里的茶喝不下去了,他怎么就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娘子,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明日我还要上早朝。”
楚兰枝张着嘴还要再说些什么,卫殊起身站起来,伸手遮住了她的嘴,居高地看着她说,“娘子,别吵醒了双宝。”
“许管事,还愣着做什么?”
许宁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奴婢这就抱着双宝到隔壁屋去睡。”
乳娘和许管事,一人抱起大宝,一人抱走小宝,麻溜地退出了厢房,轻声掩门,屋里就剩下楚兰枝愤懑地看向卫殊。
她扒拉下他的手,拿起灯罩,一口气吹熄了烛火,拢着被子盖在身上,倒头睡了下去。
卫殊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他费尽心思百般折腾,可算是能四肢舒展地躺在这张床榻上了。
夜色浓稠地拨不见光,无风止息,如水的凉意沉在了厢房的角角落落里。
“娘子,我冷。”
他侧头看着枕上的楚兰枝,伸出手想要分一半被褥,她转身侧睡背对了他,把多余的被子全给垫到了身下,一方被角都没余给他。
卫殊不急,看谁熬得过谁。
不过还是难掩一丝落寞,以前他家娘子可不是这般对他的。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手上松了劲,身上的被子也落了一截。
他等到她酣实地睡了过去,倾身靠近,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人轻轻地往怀里一带,就此盈香满怀,把她拢在了怀里。
踏实。
他细细地看过她的眉目,隔着几个月没见,那模样瞧着有几分生疏,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见她嘴里呓语了两声,想着来日方长,就拢着她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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