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杂拌

多摩川的樱花节

    
    从来没研究过气象学,因而不知道中国和日本在天气形势上也是那么难割难分:长崎今天下雨,上海明天不会是晴天;华东华北今年春寒,日本的樱花竟也开得迟了。四月初,虽然东京街头触目即是如烟如霞的灿烂花朵,但那是纸剪的、绢扎的。到得多摩川,遍山樱树还只是在花蕾上红了一点,偶而一棵早开品种,翘首扬枝,把初开的花朵亮在绿草之上,颇有些骄矜之态。真正表现了春意的,倒是人类的花朵。各处肤色的孩子们每张脸都是向阳盛开花的春花,鲜艳、明朗,生机无限。他们在花枝下学步,在草茵上唱歌,让飞速的游戏列车把他一下投向空中打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头朝下,发出稚嫩的、狂喜中夹杂着恐惧的尖叫声。听着那叫声,看见那一群小东西像五彩缤纷的闪电从空中滑过,年迈苍苍、满头白发的人也笑出了童颜,他们也回到了自己生命的春天。
    我的白发虽未满头,可终究不再能享受空中翻转的乐趣了,随着众人步入“茶道”的锦屏内。
    这里的“茶道”表演,是专为向外国朋友介绍而设立的。真正的“茶道”,总是在幽静的庭园内、古朴的茶室中举行。那“茶室”我见过,桂离宫中有,志贺直哉的故居中也有。多是茅顶木壁,不加粉饰,屋门比一般房门矮,客人进门要躬身,以示谦虚礼貌。以前,有位学过“茶道”的朋友,曾向我介绍过详细情况,我已大部忘记了,只仿佛记得连怎样走路、怎样侧耳听那从井中汲水的声音,怎样拍门都有一定规矩。这一切在多摩川的表演中自然都免了,因为除去表演者全是名门闺秀、行家,客人多是门外汉。陪着我们的几位日本青年朋友,似乎也并不都精通此道。当然,他们总比我强得多,比如端过碗来要转三圈,双手捧起,用三口饮尽,最后一口应当发出啧啧声,饮完要说一句:“真香啊!”就都是立野惠子女士现教我的。当我接过碗来要往嘴边送时,她像救火一样拦住我的手说:“可不能这样喝啊!你听我说……”
    尽管出了洋相,我对这项活动还是兴趣盎然,因为解答了我存在心中几十年的一个谜。将近三十年前,我看见过一幅宋人的名画,题作《斗茶图》,画上画的却是一个人守着一副馄饨担子,周围几个人各端着一只饭碗。好多年来,想起它,我就纳闷,宋朝人何以要把吃混沌或是喝粥称为“斗茶”呢?总想找明白人问问,可是要命的大事都应接不完,哪有闲空去问它!这一次我弄明白了,那像馄饨担子似的器具原来是装茶的茶筒和煮茶的茶炉。茶磨成粉状,煮成时碧绿浓馥,看去像鲜绿的豆汁,正是盛在饭碗大小的碗内,才能双手捧饮。中日两国在文化上,千余年来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中国有许多失传了的风俗习惯,在日本却保留了下来,而且得到了发展。“茶道”是其一例。
    离开“茶道”表演,去看“水中芭蕾舞”时,穿过一条两旁林立着食品摊的小街,煎饺子、葱爆肉、炸香肠,露天临时搭了彩棚,油锅吱吱响,很像中国的集市。一位朋友问我:“这景象你该是熟悉的吧,你不是在日本的小城镇住过吗?”我笑着说:“那个时候,日本的正式餐馆里卖的也是代用食,豆腐渣、萝卜缨、带阿摩尼亚味的鱼羹,哪里能见到这些!”他拍着手说:“糟糕,代用食这个名词你不提我当真忘了,这是不该忘的!”
    “水上芭蕾舞”的剧场与普通剧场没什么区别,只是它的舞台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柜,灯光把水打成各种颜色,演员在水中以各种优美的动作表演离奇的剧情。我们看的这出戏叫《黑珍珠》,是珍珠仙女战胜恶魔,夺得爱情和自由的故事。可惜我精神不集中,总以一种看魔术表演的心情去猜测它的秘密到底在哪里?先以为它前边是透明水箱,演员在箱后表演;后又猜测连那水也是用灯光伪造的。到后来谢幕了,舞台工作人员一个个穿着潜水服、戴着氧气瓶从水中浮上来,一面还冒着气泡,我才知道自己估计得全不对,而戏也演完,我连个完整印象也没留下,只像是看到了一些各不相连的梦境的片断。散场后,剧团负责人到我们面前来表示谢意,感谢中国朋友欣赏了他们的表演,问我们有什么感想。我脱口而出说:“像梦一样美!”这评语竟使主人意外地高兴,她说日本是个岛国,和水的关系太密切了,这使她产生了在水中进行艺术表演的设想,于是她就试验了起来,终于成功了。目前这还是世界上独有的一个水中舞台。我们向她祝贺,她说唯一敢于接受祝贺的理由是这种表演至今没发生过一次人身事故。至于艺术上、技术上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
    我们正在闲谈,日本电视台的朋友走来商量,想请我们和“武士”们一同走一段路,他们想录制节目。盛情难却,答应是要答应的,可是说老实话,我对武士实在好感不多。日本历史上的真正武士我没有见过,在电影、小说中见的一些,倒也不乏见义勇为的好汉,可是以“武士道”为名的军国主义分子我是见过太多,印象也太深了,那种反感怕永远也不会改变。所以当几位身穿和服、腰挎长刀、挺胸凸肚、迈着八字步的武士走近来时,尽管他们笑容可掬,我还是像背生芒刺,连礼貌性的笑容也装不出来。我想,日本有句格言,“花最好是樱花,人最好是武士”,如果只留上半句就好了。所以电视录像机一关上,我立刻就离开了他们。我们转了一阵,走到一条短街上,这里是按江户时代的街道复制的建筑物,旅馆、酒店、水车,全然是数百年前的古风,我真庆幸能见到这些被摩天高楼从江户城内挤出来的真正的日本风貌。这时近旁传来了哄笑声,日本朋友告诉我,那是仿江户时代的武道场正在比武,可以去看一看。我挤进人群一看,原来就是刚才与我们同行的“武士们”正在拼杀,他们每人的对手都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有白种人小朋友,也有日本小姑娘,武士发给他们一把刀,把着手教给他们怎样劈,怎样刺。然后就对打起来。比赛中“武士”总要找机会把肚子腆出去,让小朋友的木刀刺中,所以每一场对打都以武士失败告终。那些梳着马尾巴、戴着小草帽的孩子看到高大魁梧的武士,被他们杀得啊啊叫着趴下时,高兴得又跳又叫,甚至拉着武士说:“起来,再叫我杀一回!”
    我也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大笑。“武士道”,这个曾为中日两国人民,以致世界人民带来灾难的“妖魔”,终于演变为逗孩子们欢喜的丑角和演出古代风俗的俳优,变成无害的东西了。我很为方才冷落几位武士抱歉。历史是个筛子,总要把人类创造的美好遗产留下,把有害无益的夹杂物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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