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桑杰扎布一大觉醒来,睁开眼,见黑豹不知什么时候也卧在自己的身边,黄虎还趴在房框的门口。从房框里的光线看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这才从房框里走了出来。
太阳已经压山了,晚霞将西边的天际染成一片橘红的颜色,草地和枯黄的野草像是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有几只乌鸦“哇哇”地叫着飞了过来,在房框的上空盘旋了一下又飞走了。它们大概居住在房框的墙顶上,如今看有比它们更强大的占领者,只好另寻他居。桑杰扎布又从牛皮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丢给黄虎。黄虎一边“呜呜”地嚼着,一边抬起脑袋,斜着眼睛瞅着主人,眼睛里闪动着感激的神色。桑杰扎布还抓几把炒米放在黑豹马的嘴唇下,待黑豹马吃完,他也嚼了块肉干。然后给黑豹马备上马鞍子,瞅了一眼刚才睡觉的房框子,飞身上马向着二爷府的方向跑去。
半夜多一点的时候,桑杰扎布到了达兰花的冬营地。他看见圈中趴着黑压压的一圈牛便放下心来,心想牛在圈里,人也一定在家里。达兰花家的狗先“汪汪”地吠叫着迎了上来,黄虎急忙扑了上去。大概两个狗彼此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立刻停止了叫声而变成彼此咬颈的动作。这时从崩崩屋里跑出一个男人问道:“是谁呀?这三更半夜的。”桑杰扎布听出是达兰花弟弟的声音,就说:“是我,桑杰扎布。”达兰花的弟弟立刻走上前接过马,把桑杰扎布迎进崩崩屋里。待桑杰扎布坐定,他又倒上碗奶茶双手递过来,这才说:“阿姐看到了那个通缉你的什么狗屁令就着急了,昨儿个晌午领着阿尔斯楞,娘俩骑马去台吉营子阿尔斯楞他姥姥那儿去了。”
桑杰扎布的心里立时有了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他本来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随风飘荡,到达兰花这里想求得安慰,让她帮他找一找感觉。但随着找达兰花扑空,他的心又吊了起来。他喝了两碗奶茶,对达兰花的弟弟说:“饮饮马,我得走,天亮前能到台吉营子。”达兰花的弟弟说:“要我说你不如等阿姐回来再说,等亮天后我姐要是不回来,我把牛一撒,我送你去。”桑杰扎布执拗地说:“不行,你别送我,咋着我也得走。”达兰花的弟弟又说:“阿姐她给我做的一身新衣服我没穿,你换上吧。”达兰花的弟弟也是一个崇拜英雄的人,一直跟着姐姐狂热地崇拜桑杰扎布。桑杰扎布苦笑了一下说:“也好,我这身衣服实在太脏了,另外我乐意穿袍子。送我你就不用了,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昏暗的灯光下,桑杰扎布把那身脏兮兮的军装脱下来扔到一边,穿上深蓝色的蒙古袍、青色的马褂,古铜色的裤子,马褂上的扣子是黄铜的。这身衣服穿在桑杰扎布的身上还真挺合体的。
待达兰花弟弟饮完马,桑杰扎布又亲自紧了紧马肚带,把随身的一切都检查一遍,包括大、小枪支都看了一遍,这才告别达兰花的弟弟上马走了。达兰花的弟弟摇一摇头说:“这人上来犟劲儿也挺犟呀。”说完,进屋睡自己的回笼觉去了。
桑杰扎布知道他得到二爷府村子东边的路上再斜插到台吉营子的路上去,所以顺着达兰花冬营地前的路跑了过去。此时,黑蓝色穹庐的东端已出现了浅白的颜色,桑杰扎布并不知道他前面的路上已经布上了重重哨卡。当他走到二爷府村东面时,天已大亮。突然,只听一声:“站住!不站住我就开枪啦!”随后“叭”地一声枪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枪声响了起来。
原来,巴图的老叔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桑杰扎布走后,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宿,起早便去牧会达家里报吿了。牧会达立刻叫人将巴图押了去,巴图看瞒不住了就说:“是来过,那腿长在他身上,也不是我让他来的。”牧会达又问:“他们来了几个人?往哪儿去了?带武器没有?”巴图说:“就他一个人,长枪和短枪都有,上哪儿去没跟我说,估计回家了呗。”牧会达打发人骑快马将桑杰扎布逃窜过来的消息报告给区里,区里又派人骑快马报告给旗里。一天的时间,旗公安局由王政委亲自挂帅,旗公安队和各区小队全都做好准备,各村子的路口都有区小队和民兵队设卡,不分白天黑夜什么时辰,村村都有几双警惕的眼睛在盯着村囗的道路。王政委下达指令时强调,不要让桑杰扎布进村,那样容易伤及老百姓,另外往南别让他过西辽河,往北不要让他进西辽河北岸的小腾格里沙漠,就在中间这条没有人家的狭长地带击伤或击毙他。
其实,老其其格和达兰花并不知道,她们的一举一动也被人监视了。腾格里旗公安局也向驻在漠北村的骑兵独立师和赤岭县二、三、四区政府发出围捕桑杰扎布的通报。
这天早晨,老其其格像往常那样早早地起来,给乳牛圈里扔了些羊草。现在,她又有了新的差事就是喂孩子,达兰花也起来帮她做早饭。吃过早饭,套上牛车,用一床厚厚的被子包上孩子,被子的外边还裹了件大绵羊皮袄,老其其格生怕冻着孩子。达兰花和阿尔斯楞牵上马,上完坟他俩要直接去漠北村。达兰花说要去见一见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又六亲不认的姐夫和大伯子、师长杨成龙。
没一会儿就到了坟地,只见高大的坟堆上长满了芦苇。达兰花相信老其其格在头天夜里跟她说过的话,旺其嘎活着的时候真的年年来上坟添土,要不这坟堆是不会这么高大的。达兰花看见坟头新压的纸和坟前燃烧的灰烬,知道杨成龙的确是头两天来上过坟了。老其其格下车把牛头绳挽在大杨树下的一个树杈上,达兰花和阿尔斯楞也把马拴上。三个人便跪在坟前叨念了一阵子,老其其格说:“大哥大嫂,旁边这一位也是你二小子屋里的,你二小子一共说了三房媳妇。唉,前两位寿数短都殁了,就这位还在,今儿个也给你们送钱来啦。求你们保佑你们的二小子。还有呀,你二小子他们又给你们生了个二孙子,都一块儿保佑着吧。”达兰花一边叨念着,一边用力地磕着头。一阵北风吹来,老杨树的枝叶飒飒作响,像是附着了杨武臣、吴桂英的魂灵,在述说着心中的哀怨和对后代儿孙的寄托。
刚刚烧出的纸灰蹁跹着,飞向了空中。老其其格小声对达兰花说了一句:“我说灵嘛,你们还都不信。”达兰花也点了点头。三个人站起身,刚掸完身上的土。老其其格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正准备上车。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从西面传来。三个人不由得将身子转了过去,老其其格用手打着眼罩瞅着。还是阿尓斯楞的眼尖,大声地喊道:“阿爸,是阿爸!”达兰花立刻紧张起来,不顾空中子弹“啾啾”的尖叫声,挥动着手臂高声喊着:“桑杰,桑杰扎布快过来!”
桑杰扎布骑着黑豹马狂奔着,并不时地回身打两枪,很快就来到大杨树下。他翻身跳下马,吃惊地问:“你们怎么在这儿?”老其其格说:“还不是为了你,这是你亲阿爸阿妈的坟!你跟杨成龙是双胞胎的亲兄弟,有一块白绸子上都写着呀!”桑杰扎布打了一个哏儿,从怀里掏出那块白绸子递给了达兰花说:“马二先生给的,说是你要。”达兰花说:“桑杰扎布,我是给你要的呀。你看这上头写着你的生辰八字,还有杨成虎的名字,还有这玉虎珮都写着呀!桑杰扎布要不你过河去找杨成龙投降吧,他可是你的亲哥哥啊!”桑杰扎布稍微愣了一下,接着凄惨地笑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亲哥哥还有什么用?唉,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的事儿我知道,我自己的事儿我担着,我就不给他找麻烦了。不行,他们追上来了,我得赶紧走!”老其其格抱着孩子,凑到桑杰扎布跟前说:“桑杰扎布,你不看一眼你的儿子?诺音高娃生的,生下他后她就死了,是乌云给你们抱回来的。”桑杰扎布愣了一下,伸手将围着孩子的皮祆和棉被揭开,孩子瞅着他“哇”地一声哭了。桑杰扎布仰了一下头,喉结动了一下,一低头两大滴泪珠掉在孩子的襁褓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给孩子掖了掖遮盖的棉被和大皮袄。
这时,公安队和区小队的战士们已经包围过来,有几颗子弹打在大杨树上发出“卟哧卟哧”的响声,打在坟头上冒着一股一股的烟尘。由于出现了老老小小几个人,公安队和区小队怕伤及无辜,所以开枪时非常谨慎。桑杰扎布仰起头想了想,原来他儿时曾在此玩耍过的黄帽子坆竟是他亲阿爸阿妈坆?他还是在坟堆的东侧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了一句:“你们谁都别动,都老实儿地趴在这里,往后我会再回来找你们!”说罢,飞身上马扭头朝公安队和区小队打了两枪就打马朝东面跑去。阿尓斯楞喊一声:“阿爸,我跟你去!”一把抽开马缰绳,蹿上他的小黑花马,追了上去。
达兰花一看阿尔斯楞不顾死活追阿爸去了,立时也急了,沙哑着喊了一声:“阿尔斯楞你不想活啦,你不能去呀!”也忙去解开马缰绳,飞身骑上她的大白马,用力打了马屁股一下,想追上阿尔斯楞。但是她的马刚跑出去四、五步远,就被后面射来的一梭子机枪子弹打中了。大白马斜扭着身子翻倒在地上,将达兰花砸在马下。等达兰花挣扎着从受伤的大白马肚子下把腿抽了出来坐起身子时,两名区小队员已经跳下马,用枪逼住了她。后来区小队的人说,他们是把达兰花和阿尔斯楞都当成来接应桑杰扎布的人了。
有几个公安队和区小队的人骑马冲到老其其格面前,跳下马来。其中有一个区小队的队员是台吉营子的,吃惊地问:“其其格大婶,你怎么跑这来啦!多险呀!枪子可没长眼睛。”老其其格说:“咳,枪子儿没长眼人还没长眼吗?”一位公安队的战士说:“你这个老婆子咋说话哪?我们在追击敌人,你妨碍了我们,打死你算白打死!”老其其格把孩子往车上一放说:“你打死我看看,我让巴雅尔扒你的皮。你还真没王法了你,巴雅尔你知道不?”台吉营子的那个区小队队员凑到跟前,拥了一把公安队的战士大声说:“跟个老太太生啥气。”然后小声跟公安战士说:“她说的巴雅尔就是骑兵师长杨成龙,老太太是杨师长的丈母娘。”那公安战士马上说:“这咋说的,杨师长是我的老连长。”于是马上又说:“大娘对不起,刚才我发态度不对。”说完骑上马又追了下去。老其其格拍拍衣襟说:“兔崽子,耽误你们一会儿是一会儿的。”然后解开牛头绳,拉着牛车,蹒跚地往回走着,一边走还一边擤着鼻子,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