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

《两周金文辞大系》序

    
    传世两周彝器,其有铭者已在三四千具以上。铭辞之长有几及五百字者,说者每谓足抵《尚书》一篇,然其史料价值殆有过之而无不及。《尚书》自当以今文为限,今文中亦有周、秦间人所伪托,其属于周初者,如《金縢》、《洪范》诸篇皆不足信,周文而可信者仅十五六篇耳。而此十五六篇复已屡经传写,屡经厘定,简篇每有夺乱,文辞复多窜改,作为史料,不无疑难。而彝铭除少数伪器触目可辨者外,则虽一字一句均古人之真迹也。是其可贵,似未可同列而论。
    虽然,有遗憾焉。彝器之传世者虽多,而其年代与来历亦多不明。间有传其出土地者,大抵因农人锄地或他种土木工事之偶尔发现。发掘者本不具学术知识,发掘后又未经调查纪录,地层关系既已无由确知,而其表面遗迹亦复终遭湮灭,甚可惜也。至于著录之书,自赵宋以讫于今,颇多名世之作。或仅采铭文,或兼收图像,或详加考释,或不著一语,虽各小有出入,然其著录之方率以器为类聚。同类之器以铭文之多寡有无为后先,骤视之虽若井井有条,实则于年代国别之既明者犹复加以淆乱,六国之文窜列商、周,一人之器分载数卷,视《尚书》篇次之有历史系统之条贯者,迥不相侔矣。
    夫彝铭之可贵在足以征史,苟时代不明,国别不明,虽有亦无可征。故历来谈史地之学者每置古器物古文字之学于不顾,甚或加以鄙夷,而谈古器物古文字之学者,于史地之学亦复少所贡献,王氏国维所谓“于创通条例,开拓阃奥,慨乎其未有闻”者(见《殷虚书契考释序》),殆谓是也。顾条例之当如何创通,阃奥之当如何开拓,卓荦如王氏,则亦秘而未宣。闲尝观其所曾为,多文字考释,器物鉴别之零什,虽饶精当,而与古法无多殊。其两《金文箸录表》仅就已成之书而为之作通目,亦未足以当此。王氏殆有志而未竟者耶?
    频年以来颇有志于中国古代社会之探讨,乃潜心于殷代卜辞与周代彝铭之译读。卜辞出土于一地,其出土地之地层,近由发掘,亦已略得明其真相,据为史料,无多问题。然至周彝则事乃迥别。彝器出土之地既多不明,而有周一代载祀八百,其绵延几与宋、元、明、清四代相埒,统称曰周,实至含混。故器物愈富,著录愈多,愈苦难于驾御。寝馈于此者数易寒暑,深感周代彝铭在能作为史料之前,其本身之历史尚待有一番精密之整理也。
    整理之方将奈何?窃谓当以年代与国别为之条贯。此法古人已早创通,《尚书》、《风》、《雅》、《国语》、《国策》诸书是也。《尚书》诸诰命,以彝铭例之,尤疑录自钟鼎盘盂之铭文。周代王室之器罕见,其列王重器或尚埋藏于地而未尽佚者亦未可期。故谓《尚书》为最古之金文著录,似亦无所不可。
    国别之征至易易,于铭文每多透露,可无多言。年代之考订则戛戛乎其难。自来学者亦颇苦心于此,其法每专依后代历术以事推步,近时海内外承学之士尤多作大规模之运用者,案此实大有可议。盖殷、周古历迄未确知,即周代列王之年代亦多有异说。例以恭王言,《太平御览》八十五引《帝王世纪》云在位二十年。《通鉴外纪》云在位十年,又引皇甫谧说在位二十五年,后世《皇极经世》诸书复推算为十二年,世多视为定说。然今存世有《趞曹鼎》第二器,其铭云:“隹十又五年五月既生霸壬午,龚王在周新宫,王射于射卢。”龚王即恭王,谥法之兴当在战国中叶以后,此之生称龚王,犹《献侯鼎》之生称成王,《宗周钟》之生称邵王,《遹簋》之生称穆王,《匡卣》之生称懿王。本器明言恭王有十又五年,彼二十五年说与二十年说虽未知孰是,然如十二年说与十年说则皆非也。视此可知专据后代历术以推步彝铭者之不足信,盖其法乃操持另一尺度以事剪裁,虽亦斐然成章,奈无当于实际。学者如就彝铭历朔相互间之关系以恢复殷、周古历,再据古历为标准以校量其他,则尚矣。然此事殊未易言,盖资料尚未充,而资料之整理尚当先决也。
    余于年代之推定则异是。余专就彝铭器物本身以求之,不怀若何之成见,亦不据外在之尺度。盖器物年代每有于铭文透露者,如上举之“献侯鼎”、“宗周钟”、“遹簋”、“趞曹鼎”、“匡卣”等皆是。此外如《大丰簋》云“王衣祀于王丕显考文王”,自为武王时器;《小盂鼎》云“用牲啻(褅)周王、口王、成王”;当为康王时器,均不待辩而自明。而由新旧史料之合证,足以确实考订者,为数亦不鲜。据此等器物为中心以推证它器,其人名事迹每有一贯之脉络可寻。得此,更就其文字之体例,文辞之格调,及器物之花纹形式以参验之,一时代之器大抵可以踪迹,即其近是者,于先后之相去要亦不甚远。至其有历朔之记载者,亦于年月日辰间之相互关系求其合与不合,然此仅作为消极之副证而已。
    本此诸法,余于西周文字得其年代可征或近是者凡一百六十又二器,大抵均王臣之物。其依据国别者,于国别之中亦贯以年代,得列国之文凡一百六十又一器,器则大抵属于东周。故宗周盛时列国之器罕见,东迁而后王室之器无征,此可考见两周之政治情形与文化状况之演进矣。
    国别之器得国三十又二,曰吴,曰越,曰徐,曰楚,曰江,曰黄,曰鄀,曰邓,曰蔡,曰许,曰郑,曰陈,曰宋,曰鄫,曰滕,日薛,曰邾,曰邿,曰鲁,曰杞,曰纪,曰祝,曰莒,曰齐,曰戴,曰卫,曰燕,曰晋,曰苏,曰虢,曰虞,曰秦。由长江流域溯流而上,于江河之间顺流而下,更由黄河流域溯流而上,地之比邻者,其文化色彩大抵相同。更综而言之,可得南北二系。江淮流域诸国南系也,黄河流域诸国北系也。南文尚华藻,字多秀丽,北文重事实,字多浑厚,此其大较也。徐、楚乃南系之中心,而徐多古器,旧文献中每视荆、舒为蛮夷化外,足征乃出于周人之敌忾。徐、楚均商之同盟,自商之亡即与周为敌国,此于旧史有征,而于宗周彝铭,凡周室与南夷用兵之事尤几于累代不绝。故徐、楚实商文化之嫡系,南北二流实商、周文化之派演。商人气质倾向艺术,彝器之制作精绝千古,而好饮酒,好田猎,好崇祀鬼神,均其超现实性之证;周人气质则偏重现实,与古人所谓“殷尚质,周尚文”者适得其反。民族之商、周,益以地域之南北,故二系之色彩浑如泾、渭之异流。然自春秋而后,民族畛域渐就混同,文化色彩亦渐趋画一。证诸彝铭,则北自燕、晋,南迄徐、吴,东自齐、邾,西迄秦、都,构思既见从同,用韵亦复一致。是足征周末之中州确已有“书同文,行同伦”之实际,未几至嬴秦而一统,势所必然也。
    综合两周彝铭,其年代国别之可征或近是者,凡得三百二十又三器。于存世之器虽未及十分之一,大抵乃金文辞中之精华也。儵忽相凿而浑沌果死,幸莫如之。
    一九三一年九月九日初版录成时所序。其后为增订版重录之,除于国名次第及器铭数目有所更改外,余均仍旧。
    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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