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
这是夏天。夏天的山野里,树叶上,草丛中,所有的碧绿上都有露水漾动的光芒。这是我最最熟悉的一种光芒。
早晨的山野在薄薄的清寒中一片寂静。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山梁后边还未露脸的太阳越升越高,光线越来越明亮。我手里拿着一根带着很多叶片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挥舞,为的是扫掉前面的露水。尽管这样,不一会儿,一双鞋很快就被冰凉的露水浸透了。
这样的寂静给我的感觉是真正的早晨还没有开始。
真正的早晨是随着通红的太阳从山梁上猛然跃出那一刻开始的。太阳好像猛然一下就跃上了山梁,并在转瞬之间抛撒出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在片刻之间被照耀得闪闪发光。更为奇妙的是,森林中的鸟们也就在太阳放出明亮光线那一刻,突然开始齐声鸣唱。
这时,新的一天才真正的来到了山野之间。当我走到山下,重新踏上公路坚硬的碎石路面时,花草与树木上的露水已经干了。
公路顺着山谷底部的溪流向着一个更加宽大的山谷俯冲而下。而向着这条向下俯冲的山谷,更多的小山谷在这里俯冲汇聚。这种汇聚是森林孕育的众水的汇聚。越往下走,山谷越开阔,峡谷中的溪流就越来越壮大。
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扬起手,汽车一个急刹停下来,立时,车后的尘土漫卷而来,整辆汽车与人都被笼罩在尘土中了。我跳上汽车,引擎一阵怒吼,飞扬的尘土又落在后面了。
司机这才对我笑笑说:“我看见你从山上下来的。”
那么,昨天晚上他是住在纳觉寨子里了。
他又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汗水。
司机又问:“你到哪里?”
我说:“回家。”
的的确确,我这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正在盛夏季节的缘故吧,我觉得山里的植被比几年前丰盛许多了。这条长长的山沟曾是一个编号为207的伐木场。那么多远离他们内地贫困故土的农民,在这里穿上工作服,拿起锋利的斧锯,摇身一变就成了工人阶级。那个时代,任何一条山沟里,伐木工人的人数都远远超过当地土著居民的人数。现在,随着森林资源的枯竭,他们都永远离开了。于是,这些山沟又开始慢慢地恢复生机。
当然,砍伐以前的森林与砍伐以后的森林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砍伐以前,这些森林是常绿的针叶乔木的天堂。主体的部份从低到高依次是马尾松,是银灰树皮的云杉,是铁红树皮的铁杉,是树皮上鼓着一个又一个松脂泡的冷杉。在这些参天的树木之间,亭亭如盖的落叶乔木是一种美丽的点缀。比如白桦,比如比白桦更高的红桦,比如枫,比如麻柳,还有能从山下谷底一直爬到比冷杉还高的杜鹃,从五月的谷底一直开到七月的山顶,热热闹闹地美丽了整个夏天。
那些成林的乔木存在的时候,每到向晚时分,山间便会回荡起海水涨潮般的林涛,但是,现在的森林已经很难发出这种激荡着无比生命力的澎湃声音了。
我的眼睛也很少能看到记忆中占地特别宽广的阔叶乔木撑开巨伞般的冠盖了。
眼前这种砍伐后又重新生长起来的林子,在林学家那里有一个名字,叫做次生林。
次生林的主体是低矮的灌木,杉木与松树显得十分孤独。林学家还警告我们,这样的次生林如果再一次遭到破坏,那么,这些山岭便万劫难复了。每一次离开四川盆地,走近大渡河谷和岷江河谷,看到那些处处留着泥石流肆虐痕迹的荒凉山野,就是森林不止一次遭到砍伐的最终结局。
这样的次生林,蕴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调节气候的功能已经大大减弱了。不止一个地方的农民告诉我说,当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后,山里的气候就越来越难以把握了。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风越来越暴烈,而对农民收成形成最大影响的是,随着森林的减少,夏天的洪水总是轻而易举就涨满河道,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长流,而且水量稳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满涧累累的巨石了。
而对山里靠玉米,靠冬小麦,靠马铃薯为生的农民来说,森林调节气温的作用越来越弱,秋天的霜冻比过去提前了。霜冻的结果,是使许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在一个叫做卡尔纳的寨子,主人从火塘里掏出烧熟的连麸面馍,我拿在手里却是软软的感觉。
主人看到我诧异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再也吃不到喷喷香的麦面了。”
我问他这是为什么。
女主人脸红了,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声音很低地说:“因为麦子不好。”
这也是一个次生林满被山野的村庄。
经过主人的一番解释,我终于明白了个中的缘由。每当麦子灌浆的时候,霜冻就来了。于是,麦子便陡然终止了成熟的过程,迅速枯黄。一年一年,农民们的收获期提前了,但是,在晒场上脱粒之后,装进粮柜里的都是些干瘪难看的麦粒。
从这种麦子磨成的面粉中,再也闻不到阳光与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麦面那特别的粘性。在火塘里烧熟后,不再呈现象牙般的可人颜色。我不止一次在农人家里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颜色的麦面烧馍。慢慢掰开,里面是黑糊糊的一团,鼻腔里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麦香,而是一种与霉烂的感觉相关连的甘甜味道。不由人皱起了眉毛。
吃到嘴里,的的确确难以下咽。
最后是满怀歉意的女主人给我弄来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强把这还勉强可以称为麦面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里。虽然那个时候,我的随身背包里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这样做。我要对付的只是一顿两顿这样的东西。而他们年复一年辛勤耕作,能够指望的就是这样的收获。当我看到主人家里两个面孔脏污的眼睛却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对付这食物时,我感到内心阵阵作痛,但要是因此就于事无补地泪水盈眶,也太过矫情了。
我在拉萨的一次会上说过,我在嘉绒地区的旅行,不是发现,而是回忆,现在我发现事情真的就是这个样子。
此次的嘉绒大地之旅,因为时间短促,更因为特别像一次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没有任何发现,但一草一木都会勾起我联绵不绝的回忆。
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梦境一般遥远而又切近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我珍视自己有着的这些记忆!
即使是在一辆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旧吉普车上,眼望着山谷两边无尽的绿色,许多记忆中的情形依然反复出现在眼前。
不久后,吉普车就拖着背后长长的尘土的尾巴,冲出了纳觉沟。宽阔的梭磨河谷出现在眼前。
眼前展开的是又一种景象,这里就是真正的嘉绒了!汽车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却在离开成都十多天后,登上了高原。或者说,登在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级台阶之上。而面前的路,却一直向下。其实,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标高。
我在下降中已经上升了,或者说,我正在整个的上升过程中短暂地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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