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甬道上,蓦然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互相给予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路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信步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地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加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哪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说想回去,不过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问肖云去不去。肖云一知道那朋友是子彬,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整齐的建筑物,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地揉起又纷乱地消逝了。
二
子彬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预备他爱人做夹袍;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永远不断地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在文字上,也还应该再进大学好好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了作家,这常常使子彬气愤,而且他气愤的事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常常非议他作品内容的空虚,和缺乏社会观念。他因此不时有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他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不相称,而他们自己却很相得地生活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又能在少数知识分子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容貌上,仪态上,艺术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女人,那当然在经济条件上,也会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弄堂里的一个两层楼的单间,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有那么些读者,为他的文章所欺,以为他很穷。同情他,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钱。
这时两人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长久没有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可能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向他要好的朋友说,但是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知道朋友的脾气。他抽了许多烟,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时间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感慨似地说道:
“对于文字写作,我有时觉得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曾被某一段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太可爱了,有一部分像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收信的人,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有了成效。我们用心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那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地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能将文字训练好,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赏,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我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的文学历史上。”
他希望子彬回答他,即使是反对也好,他希望谈话能继续下去,他们辩驳,终于得一个结论,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过去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话了!他们现在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作为朋友们的批评家,一次两次不惮其烦地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向美琳做了一个手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怎么进步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只说他不去。
子彬有点要变脸的样子,生气地望着他,但随即便笑了起来,嘲讽似地:
“对了,电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门边愣着看他们,不知怎么好,她局促地问:
“到底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子彬显得发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恳求的眼光望着他。
他觉得使朋友这样生气,有点抱歉似的想点头。可是子彬冷冷的说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忍不住要生气,但他耐住了,装着若无其事地看报纸。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楼来,三人同走到弄口。美琳傍着若泉很近,悄声地请他还是去。若泉斜眼望他朋友烦恼的脸色,觉得很无聊,他大声地向他们说了“再会”,便向东飞快地跑去了。
三
电影看得不算愉快,两人很少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为什么子彬会那么生气,她觉得若泉的话很有理由。她爱子彬,她喜欢子彬的每一篇作品,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顶美丽的句子和雅隽的风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无论如何她不承认若泉的话有错,有使人生气的理由。她望望他,虽说他眼睛注视在银幕上,她还是觉得正有很大的烦闷在袭扰着他。她想:“唉,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来看戏?”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着她的手,悄声说:
“不是吗,今夜的影戏很好,美,我真爱你!”他仿佛又专心去看电影了。
是的,他很生气,说不出是谁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话,不断地缠绕在他耳际,仿佛每句话都是向他来的,这真使他难过。果真他创作的结果是如若泉所说的一般吗?他不那末相信!那些批评者对于他的微言,只不过是一种嫉妒。若泉不知受了什么暗示,便认真起来。他想到若泉那黑瘦的脸,慢慢的竟有点觉得不像,又想起过去刚同若泉认识时的情形,感慨的叹息起来:
“唉,远了,朋友!”
远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无论他将他朋友怎样设想、观察,即使觉得是极坏,甚至沦于罪恶,而朋友还是站在很稳固的地位,充实的,有把握地大踏步地向着时代踏去,他不会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见美琳白嫩的脸上,显着恬静的光,表示那从没有被烦愁所扰过的平和。他觉得她真可爱,但仿佛在这可爱中忽然起着些微的不满足。他望了她半天,对于她的无忧的态度不免有点嫉妒起来。他掉转头来微嘘着气。
是的,“远了!”这女人就从来不了解他。他们一向就是隔离得很远的,虽说他们很亲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却从不度量一下这距离,实在只证明他这聪明人的错误。
现在呢,这女人虽说外形还保留着她的淳朴的娇美,像无事般地看着电影,而她心中却也萦怀着若泉的话去了。
这些话与她素来所崇拜的人显着很大的矛盾。
他们回去得很迟,互相只说了极少的话。都惟恐对方提到电影,自己答不上来,关于那情节,实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四
时间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刻苦地读着许多书。人瘦了,脸上很深地刻划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像到了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弄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几份小报,在找那惯常用几个化名,其实是一个人的每天骂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认识,而且都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相当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人的把一部分成名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把另一部分没有成名的骂作投降在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来了,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帮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人,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罗,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骗得了一些钱,然而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习,但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彻底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论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没有时间,没有时间提笔,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匆忙地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发表。
这时楼梯上响着杂乱的声音,鱼贯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每天必来的肖云。第二个是一个在工联会里有职务的超生,是楼下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热烈地和他握手,他们又有好久不见了。他们的工作的不同,忙迫隔离了他们,他们从相见后便建立了很亲切而又诚恳的友谊。他们自然的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便很快地谈到最近某棉织厂罢工的事。若泉对于这方面极感兴趣,常常希望能从这知识阶级运动跳到工人运动的区域里去,超生早就答应为他找机会。所以他们一见面总是大半谈的工人方面的事。后来,超生问道:
“你还在写文章吗?”
“没有。”他答着,仿佛有点惭愧似的,但又很骄傲,因为他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超生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希望若泉能答应,或者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表示担忧,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写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太忙,他说过几天还要来一次,讨论一下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总是希望他朋友不会太固执,应该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安,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
“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用了大号字标题:
《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做的吗?”若泉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那文章,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你看看这副刊,这是××的走狗李桢编的。他竟将稿子拿到这种地方去,这般无理地嘲讽人,真使我们做朋友的人为难了。也许他现在只觉得《流星》派的绅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们却只是些可笑的,不过我总为他难过。”
若泉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与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像流水一样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老毛病,不像论文,不像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仿佛只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立场,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他想到他朋友了,慢慢的向着肖云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不对,好多人都在讲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后悔,他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攻击他的队伍里去了。”
若泉也点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太聪明了,然而他是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枉然。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那有什么要紧呢?我们就说一点无聊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乐意的答应了。
五
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地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来的学生,他们都是愿意献身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地又谨慎地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像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精神异常好,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的生活,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一二十张他的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是的,她喜欢吃,那是你养成她的这种嗜好的。因为那是一种高贵的嗜好呵!若是她喜欢吃大饼油条,那恐怕你只有不高兴,而不会向人夸说了吧。”
美琳却反对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只有你的嗜好才不肯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同客人说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她说过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地斜了他一眼,像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住在闸北近天通庵,晚了不方便。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地送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疲倦地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自己摸了一下两颊,觉得发烧,他无力地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地迸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像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以为他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地说。
子彬不愿意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也会很难过。”
大家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不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一个人读书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似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像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不愿意这谈话停下来。纵然还是继续了下去,每人都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便告辞出来。子彬虽说很殷勤地送着,但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像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有点发抖,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六
但是子彬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地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他也不知他恨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要作梗,像有意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太娇纵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难过。他柔和地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地上了楼。
子彬好言哄着她,又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太爱她了。但他没有睡,他兴奋得很,他说还要做点事,一人逃到亭子间,他的小书房去了。
她并不能睡着,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认,因为有他爱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不满足起来,她很诧异,过去那末久她都是糊糊涂涂地过着。以前她读他的小说,崇拜他,后来他爱她,她便也爱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应了他。然而她该知道她一住在他这里,便失去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现在她一样一样想着,才觉得她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了。过去呢,她读过许多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小说,她理想只要有爱情,便什么都可以捐弃。她自从爱了他,便真的离了一切而投在他怀里了,而且糊糊涂涂自以为是幸福地快乐的过了这末久。但现在不然了。她还要别的!她要在社会上占一个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发生关系。她不能只关在一间房子里,为一个人工作后之娱乐,虽然他们是相爱的!是的,她还是爱他,她肯定自己不至于有背弃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觉得他无形的处处在压制她。他不准她有一点自由,比一个旧式的家庭还厉害。他哄她,逗她,给她以物质上的满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爱他,还要她爱他所爱的。她尽着想:为什么呢?他那末温柔,又那末专制。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了,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予,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写了许多发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像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地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为那些不快乐。那末,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将她视为一家人一样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几次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全是子彬的有意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她看得出子彬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对若泉,他对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去,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到,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像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地摔到抽屉里了,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誓:
“以后再不照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先抽一支“美丽”牌,青烟袅袅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像青烟的无主,空空地轻飘飘地,但又重重地压在心上。心沉闷得很。然而子彬却还挣扎着,他不愿睡。他赌气似地要这末挨着,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也没有什么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太善忘了,批评者们也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他只好刻苦下去,怕别人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震惊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思索的时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大致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焦躁了。他希望是那样,而实际却只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创作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些不快活来给他,使他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使他见了很不舒服,发生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珍视他的创作),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地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工作,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样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却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干着的人,他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像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地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赌气不睡,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地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睡着了。
七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的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厉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为盘算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无止境的剥削,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大号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堂,满马路的游逛,到游戏场拥挤,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为他们那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些愉快。这些娱乐更会使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他们得到生活的满足。而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同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涨价,房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消瘦了;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新的消息不断地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都异常忙碌起来,他们同情他们,援助他们,在某种指挥之下,奔走,流汗,兴奋……春是深了,软的风,醉人的天气!然而一切的罪恶,苦痛,挣扎和斗争都在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动。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同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富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兴。现在她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在她看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像出于衷心,他想得很多,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并没有像现在这末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诗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故意地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地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地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地走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的,焦急而又柔顺地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地消去,他将再从新活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再慢慢地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无用,这女人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忍受着更大的苦痛,紧紧握着她的手,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像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地注视着他,终于锐声叫起来: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末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他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他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把脸凑上去,断续地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的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偎着她,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我厌恶一切人,一切世俗纠纷,我只要爱情,你。我只想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一切熟识的,到一个孤岛上去,一个无人的乡村去,什么文章,什么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们的爱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有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终日与子彬遨游其中,反觉得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对未来的时日,都朦胧地有一线希望。
八
第二天拿到了一部分稿费,买了许多东西,只等拿到其余的钱就动身。可是第三天便落起雨来了,一阵大,一阵小,天气阴得很,人心也阴了起来,盖满了灰色的云。美琳直睡了一天,时时抱怨。子彬也不高兴,又到书铺跑了一趟空,钱还要过几天才给。雨接连几天都萧萧地落着,没有晴的希望。两人在家里都无心做事,日子长得很,又无聊,先前子彬还为她重复讲一点西湖的景致,后来又厌烦了。等钱等得真心急。在第六天拿到全部稿费之后,子彬没有露出一线快乐的神气,只淡淡向美琳说:“怎么样呢,天还在下雨,我看再等两天动身吧。”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可以马上动身。
美琳没有生气,也不惊诧,仿佛不动身,再挨下来倒很自然,既然去西湖并不是什么必需的要紧的事。这时日的拖延将两人的心都弄得怠惰起来,又都沉在各人过去痛苦着的思想中去了。子彬时时还听到一些使他难过的消息。许多朋友,许多熟悉的人,都忙着一些书房以外的事,都没有过问他,都忘记他了。这些消息最使他难过,他鄙视他们,他恨他们,但是他觉得不应该逃避,他要留在上海,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而且他要努力,给他们看。假设他到西湖去,他能得个什么,暂时的安宁,暂时的与世隔绝,但是他能不能忘怀一切的得着安闲,还在不可知之间,而世界真的将他隔绝是容易的。朋友们听到这消息,一定总要嘲笑他,说他怕他们,怕这新的时代,他躲避了。后来大家便真忘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会生疏起来。再呢,那些崇拜他的人,那些年轻的学生,那些赞赏他的人,那些博学的有名的人物,都隔绝了消息,慢慢会将他所给与他们的一些好的印象,淡漠起来,模糊起来……这真是可怕的事。他不能像过去的一些隐逸之士能逃掉一切,他要许多,他不能失去他已有的这一些。他觉得到西湖去是件愚蠢的事。他惟恐美琳固执成见,他想即使美琳要去,也只好拂一次她的意,或是陪她去玩两三天,立刻便转来,要住下是办不到的。他看见美琳不像以前着急了,倒放一点心,后来是非再做一次正式商量不可了,只好向她说他的意见,理由是他有一篇文章要写,现在没有空,他觉得把行期再迟一个月也好。他说得娓婉,怕美琳不答应,至少也要鼓着小嘴生气的。他预备好许多温柔的,对一个可爱的娇纵女人必需说的话。他说完的时候,将头俯在她的椅背上,嘴唇离那白的颈项不很远,气息微微嘘着她。他软声地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美琳只懒懒答应了一句,事情便通过了,毫无问题。以后应该安心照自己所希望的去努力进行,既然自己是一个写文章的人,对自己极有把握,生来性格又不相宜于做别的争斗的,而且留在上海,原意便是为要达到自己的野心,若还这末一个人关在小屋子发气,写点牢骚满纸的信,让时间过去了,别人越发随着时间向前迈进,而自己真的便只有永远和牢骚同住,终生在无聊的苦痛中,毫无成就可言,纵有绝世的聪明也无用。至于美琳,她是不甘再闲住了,她本能地需要活动,她要到人群中去,了解社会,为社会劳动,她生来便不是一个能幽居的女人。她已住得太久,做一个比她大八岁的沉郁的人的妻子,她觉得自己比过去安静了许多,已经懂得忧愁烦闷了,但是不能了解她丈夫,这生活对于她是不相宜的。从春天她丈夫开始了新的苦痛,她就不安起来,不安于这太太的生活,爱人的生活。她常常想动,但是她缺少机会,缺少引路人,她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她烦恼,她明白这烦恼是不会博得子彬的同情的,于是更不快乐。前几天还想到西湖去,还比较好,慢慢拖下来,倒觉得别的许多人都忙着工作,而自己拿别人的钱陪一个人去玩,去消遣时日,仿佛是很不对,很应该羞惭的事。现在既然子彬不愿去了,当然很合适,不过子彬不能去的理由,是因为没有空,因为要写文章,而自己则无论去留与否,事实上都无关紧要,因为自己好像是一个没事可做的人,她更加觉得羞耻,她要自己去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九
出于意料之外的若泉接到一封短笺,是辗转经过好几个朋友的手转交来,在信面上大大署了美琳两个字的。若泉不胜诧异地打开它,满心疑惑到子彬身上,断定他朋友又病倒了。他心里有点难过,他想起朋友的时候总是如此。可是信上只潦草地歪歪斜斜涂了不多几个字,像电报似的:
星期日早上有空吧,千万请你到兆丰公园来一下,有要事。我等你。美琳。
这不像是子彬有病的口气,然而是什么事呢,两人吵了?但从没有看见过他们有口角的事。若泉怀疑,这至少与子彬有关,因为他想美琳决不会有事找他,与她相熟了两年,还始终没有同她发生过一次友谊的交往,他不十分知道她的历史,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只觉得她还天真,很娇,不是难看的一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朋友,决定第二天早上跑那末远,到上海的极西边去。
七点钟的时候,他拿了一把铜子,两角洋钱,拍了一下身上旧洋服的灰尘,便匆匆离了住处,他计算着到兆丰公园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美琳她们是起身很迟的人,不见得就会到,但他无妨去等她的。他有大半年不来这里了,趁这次机会来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很好,他近来觉得他的肺部常常不舒服。
转乘了三次电车才到公园门首,他买了票,踏到门里去,一阵柔软的风迎着吹来,带着一种春日的芳香。若泉挺着胸脯,兜开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刻觉得舒适起来,平日的紧张和劳顿,都无形地滑走了,人一到这绿茵的草地上,离开了尘嚣,沐浴着春风,亲吻着朝晖,便一概都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自然中,散着四肢,享受这四周的宁静,直到忘我的境界。
园里人不多,几个西洋人和几部小儿车,疏疏朗朗地散在四方。四方都是绿阴阴的,参差着新旧的绿叶。大块的蓝天静静覆在上面,几团絮似的白云,耀着刺目的阳光,轻轻地袅着,变幻着。若泉踏着起伏不平的草地,走了好远,他几乎忘记他是为什么才来这里了,只觉得舒适得很,这空气正于他相宜。在这时他听到近处背后草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掉头望时,看见美琳站在他背后,穿一件白底灰条纹的单旗袍,罩一件大红的绒坎肩。他不觉说道:
“啊,我不知道你来了,啊,你真早啊!”
美琳脸上很平静,微微有点高兴和发红,她娇声地说:“我等了你许久!”但立即便庄重地说道:
“你不觉得无聊吗,我想同你谈谈,所以特地约了你来,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于是他随着她朝东走,看见她的高跟黄漆皮鞋,一步一步地踏着,穿的肉色丝袜,脚非常薄,又小,显得瘦伶伶可怜。他不知道是她的脚特别小,还是脚一放在那匠心的鞋中才显得那末女性,那末可怜。他搭讪问道:
“子彬近来怎么样,身体好吗?”
她淡淡地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长椅上坐了下来,左边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开口,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她们的关系如何。
她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地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是我很久来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的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直截痛快。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地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地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她要听他的意见,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末坦率地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这意外的态度,鼓舞了他。隔了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地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红了。
于是他们都更不隐饰地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听她,又了解她,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地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踌躇了一会儿,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工作。
十
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惊人地出现了。谁不惊绝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去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众人,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一个××文艺研究会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觉得兴奋,用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热烈地握手,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除若泉以外,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很多,除了少数工人为时间限制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临时推举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一动,她用心的吸进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的概括了出来,而且批判得真准确。这人很年轻,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是一个印刷工人,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美琳都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因为她还不熟悉,而**却常常用眼光望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难过,她坚决相信,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在“五一”那天,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大家情绪都很紧张激昂。会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没有时间,恐怕弄不好,过几天我把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若泉说他们要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列举一些惨闻,她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她被派定了每天到机关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内部马上要扩大,有许多工人自愿参加进来,需要训练。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
十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从八点钟失了美琳的时候起便深深地不安,他问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开始发觉近来她常常不在家,而且没有告诉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同他太说得少了。他等了好久,都不见回来,他生着很大的气,冲到书房去,他决定不想这女人的一切了,要继续他的文章,那已写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边,心总不定得很,去翻抽屉,蓦然地却现出美琳留给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恨不得立即吞进去似的,信这样清清楚楚的写着:
子彬:我真不能再隐瞒你了。当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大约已在大马路上了,这是受了团体的派定,到大马路做××运动去。我想你听了这消息,是不会怎样快乐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而且向你解释,因为我原来是很爱你的,一直到现在还希望你不致对我有误解,所以我现在先做这样一个报告,千万望你想一想,我回来后,我们便可做一次很理性的谈话,我们应该互相很诚恳很深切地批判一下。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一半是关于我自己,一半也是关于你的。现在不多说了。
美琳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气也叹不出一口。这不是他的希望,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许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许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这女人,多么温柔的啊,现在也弃掉他,随着大众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负的心,空有自负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难过,想哭也哭不出,他幻想着这时的大马路,他看见许多恐怖和危险,他说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却不希望美琳会转来,他不愿见她,她带了许多痛苦给他,还无止的加多,他不能忍受有这么一个人在同一个屋中呼吸。他发气将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见那只写了薄薄几张的稿纸本大张着口,他无言的,痛恨的却百般悼惜地用力将它关拢,使劲摔到抽屉里。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九三〇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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