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着姚广孝微微一笑,反问道:“少师想要知道什么?”
姚广孝低下头,说道:“微臣不敢,一切但凭圣心独断,岂容他人置喙?只不过,举兵进攻皇城,杀害禁军,这个罪名等同谋反,实在太大了,所以微臣想要知道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他很谦卑的把自称又从“贫僧”换回了“微臣”,说明他十分清楚此刻自己的位置,在努力的配合朱棣,从当年那个为燕王出谋划策,被尊为师的道衍和尚,又变回了如今这个皇上的恭敬顺臣,他的这一份聪明,实在是令朱棣十分的满意。
朱棣沉吟了片刻,说道:“你是说淇国公丘福么?”
姚广孝低着头,没有说话。
朱棣的脸上浮现出愤恨之色:“丘福私自调动兵马,本已是重罪了,还胆敢进攻皇城,残杀守护皇城的禁军,等同谋反,实在是胆大包天,是不赦之罪!”
姚广孝一愣,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是准备杀掉丘国公?”
朱棣冷眼看着他,说道:“按照大明律法,的确应当如此。”
姚广孝急道:“丘国公乃是沙场宿将,屡立战功,从军中积累军功一步步坐到如今的位置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此杀掉,岂不可惜?再说了,他在军中声望不低,如果贸然杀掉,只恐怕引起军心浮动,于国不利啊!”
朱棣哼了一声问道:“那么依少师之见呢?”
姚广孝说道:“丘国公虽有重罪,不过念在他此举动机全因担心陛下的安危,并无反意,且从前军功卓著,可以从轻发落。”
朱棣看着姚广孝好一会儿才冷哼道:“人心之所以错,大都由于凡事总是以动机去判定一件事的对错,而非结果,感情影响判断,这绝非法之精神。所以人心不可靠,可靠的只有法纪,以法治代替人治,才是国之根本。”
他说得极有道理,令姚广孝大为佩服,不过他依然尽力劝道:“陛下所言,字字珠玑,这正是法之精要。不过执法者依旧是人,还是难以逃脱人情的影响,况且古时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子就曾提出过,君主应当注重法、势、术三者相结合,才能保证国家昌盛,长治久安,也是金玉良言哪!”
朱棣看着姚广孝,忽然忍不住有些想笑,想不到他为了求情,居然连韩非子都搬出来了,他心里真实的在想什么,朱棣自然十分清楚。
丘福与姚广孝并没什么交情,何况他又是汉王朱高煦一党的,姚广孝自然犯不上这么卖力的为他求情,姚广孝真正想要保的人,只怕是另有其人。
不过朱棣还是打算做个顺水人情,给姚广孝一个台阶,于是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少师言之有理,如果真的处置了丘福,只怕引起军心动荡,于国无益,只不过此事太过重大,一旦宣扬出去,又恐有违大明律法的威严,难以服众。”
他假意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不如这样,此事虽然重大,不过发生在皇城之中,外面知道的人并不多,朕即刻密令,严防此事外泄,所有知道此事的禁军与内侍,全部换掉,如果有人胆敢泄露半个字,灭其满门。”
“另外,丘福不是沙场宿将,善于打仗吗?那就让他发挥所长去,最近北边鞑靼不太平,就令丘福带着他的那些兵,去驻守北境去,无旨意不得回京,让那些参与此事的将士们,战死边关,马革裹尸,不再追究他们参与谋反之罪,也算是法外开恩了吧?”
姚广孝闻言拜谢道:“若如此,陛下之幸,天下之幸也!”
(根据《明史》记载,永乐七年七月,淇国公丘福奉旨率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真、安平侯李远,领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同年八月,丘福立功心切,小胜之后一意孤行,轻敌冒进,不待大军到来,以所俘获的鞑靼尚书为向导,只带了千余轻骑追击鞑靼敌酋,误入圈套,中了鞑靼大军的埋伏,千余人全部战死,丘福与众将也被俘身亡。
明成祖朱棣闻讯震怒,决定御驾亲征,并下旨剥夺丘福的世袭爵位,全家流放海南。)
这时姚广孝又
低声问道:“既如此,那么敢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另外一个人?”
朱棣看起来似乎一愣,反问道:“谁?这件事还有别的其他人吗?”
姚广孝反倒是一愣,脱口而出道:“那便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夏大人哪!”
举兵攻击皇城,此事原本就是淇国公丘福与户部尚书夏原吉共同谋定的事情,这一点朱棣肯定是一清二楚的,怎么到了此刻,他却好像全不知情了?
朱棣的脸上十分平静,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波动,悠悠的问道:“怎么,此事与夏原吉有何干系?”
姚广孝低着头没敢再说话,他正在暗自揣摩皇上的心意。
其实他之前之所以力保丘福,正是为了此刻能够保住夏原吉。
丘福是一员沙场悍将,战争年代自然需要这样的猛将,可是到了和平年代,像他这样的人可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更何况此人头脑简单,没什么政治智慧,在朝中无非是被人当枪使,实在是没什么前途可言。
朱棣如此的处置他,除了法外开恩之外,其实也是把他放到了他最为适合的位置上,去发挥他应当发挥的作用,无可厚非。
而夏原吉则不同,在当下的关头,尤其是如今天下思定,急需休养生息的节点,朝廷实在是需要像他这样既忠直又能干的干吏啊!
自从夏原吉主持户部以来,朝廷这几年连连富盈,国库充实,这几年的几场大灾,朝廷为了赈济灾民,加上朱棣为了讨好武当派,动用三十万军民为武当山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庙宇,这些庞大的支出先不谈,单单就是准备迁都北平,兴建北平的新皇宫,这巨大的工程,如果没有夏原吉的出色才干,调配得当,只怕很难能够支撑下去。
所以为国家朝廷计,无论如何姚广孝也要保住夏原吉,所以他才会力保淇国公丘福,如果丘福得到开恩从轻发落,那么夏原吉自然也就不会被牵连得太重。
可是现在朱棣的样子,却似乎对于夏原吉参与攻击皇城一事毫不知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姚广孝有些吃不准,一时之间不敢多言,只能暗自揣测皇上的心思。
朱棣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说道:“夏原吉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他还能与丘福他们合谋不成?据朕所知,半月以来,他几乎是日日都要去午门前求见朕,他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
“所以,丘福的事情只是他私自调动兵马,一人所为,夏原吉不过是恰逢其会,凑巧碰见了而已,因为担心朕的安危,才会奋不顾身的进入皇城,这样的人并无过错,少师又认为朕应当如何处置于他?朕又有什么理由要处置于他?”
最后,他感慨的长叹了一声道:“夏原吉爱我!”
(明成祖朱棣说“夏原吉爱我”的典故,出自于《明史》,永乐十九年,朱棣欲御驾北征,召见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工部尚书吴中等征求意见,几人众口一词,推说钱粮不济,准备不足,而且圣体欠安,不宜动兵。
朱棣大怒,认为是他们筹备不力,将几人下狱抄家,方宾因而惧怕自尽。永乐二十年开始,明成祖几次出征都无功而返,空耗钱粮兵马,到永乐二十二年,明成祖于出征途中病危,回想起先前夏原吉之言,对左右说道:夏原吉爱我,之后便溘然长逝。之后太子下令释放了夏原吉,闻知成祖死讯,夏原吉哭倒在地。
之后夏原吉向太子建议,罢兵休战,积蓄国力,废止郑和出使西洋等数条,太子均一一接纳。
笔者此处引用此典故,乃剧情所需,并非真实发生,请勿对号入座。)
姚广孝闻听此言,不由大喜,他的本意原本就是要力保夏原吉,如今虽然朱棣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为夏原吉开脱,不过到底他已经得偿所愿,自然是深深拜谢。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朱棣如此处置这二人,大事化小,其实也有他的苦衷。
众人皆知,丘福乃是汉王朱高煦的人,而夏原吉的背后,则是太子朱高炽,倘若朱棣严惩了这两人,那么对于他们背
后的这两兄弟,朱棣应该作何处置?
太子与汉王之间的党争,原本就是朱棣最为得意之作,若是因为此事导致朝堂之上的平衡被打破,朝局动荡,朱棣失去了对朝臣的掌控,这岂非是得不偿失了?
这样的蠢事,朱棣才不会干呢!
不过丘福竟然能够在京城擅自调动军队,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他绝不能留在京城,因此朱棣只处置了他一人。
而对于夏原吉,这个人性格直率,朱棣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用起来也很顺手,这样的人才,的确难得,朱棣对他网开一面,也在情理之中了。
如今这样的结局,无风无浪,汉王平静,太子平静,皇上平静,朝局也平静,皆大欢喜。
姚广孝暗自松了一口气,一直为夏原吉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迟疑了片刻,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那么,关于此事的其他人,不知陛下准备作何处置?”
朱棣一怔:“其他人?还有谁?”
姚广孝说道:“比如西北边境的小侯爷宋琥,他麾下的十万边军的异动,还有肃王朱楧的隔岸观火,按兵不动。”
朱棣望着姚广孝,心中暗自有些吃惊。想不到竟然连这些事情,全都逃不过姚广孝的法眼。
看起来他倒真的是身在寺庙红尘外,却能知天下之事,这“黑衣宰相”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朱棣摇摇头说道:“宋琥的奏章里写得很清楚,这只不过是边军循例正常调动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如今边军已经回归原驻地,并无异状,朕为何要处置他们啊?”
顿了顿,朱棣才继续说道:“何况,他们此举不过只是为了保一个人而已,与这里的事情丝毫无关,朕又有什么理由去处置他们?”
姚广孝明白了,他脱口而出道:“他们是为了那个叶……”
他刚说出一个“叶”字,立时醒悟,马上住口不言,可是朱棣那阴冷的目光已经投射了过来,他赶紧低下了头。
不过想想,既然已经说出来了,索性就问到底,姚广孝接着问道:“微臣听闻那位宋小侯爷与这个人一直不和,自小便是对头,之前又曾经出了兰州围城那么一档子事情,他们应该相互敌视才对啊,怎么会如今会忽然动兵来力保他呢?”
朱棣阴冷的目光渐渐转变了,变得若有所思起来,叹道:“是啊,这一点朕也觉得奇怪。只不过这世上的人,难为知己难为敌,敌友之间的这种事情,原本就难说得很。”
难为知己难为敌的道理,姚广孝当然明白,这世间大多数时候,敌人往往要远比你的朋友更加的了解你,而亦敌亦友,甚至化敌为友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了。
朱棣看着姚广孝,忽然有些不愿意再让他这么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追问下去了。
要是再追问下去,其他人,还有什么其他人?
汉王朱高煦暗中派人去蜀中剑门卫所,阻挠调兵,算不算是其他人之一?
那么朱棣应该对他如何处置?
关键在于,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此行的目的会是针对蜀中唐家堡的?再继续追查下去,这其中又会涉及到什么人?
这些事情,朱棣想想都觉得头疼。
如今王全已死,失去了一个左膀右臂,自己的计划也已经失败了,他已经感觉到很累了,不想再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了。
朱棣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让这件事这么结束吧。
姚广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恭谨的告退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
他和蹇义一样,都是聪明人。
皇帝的身边需要这样的聪明人,就如同同样需要夏原吉这样的能干的人一样。
姚广孝走了。
朱棣独自站在谨身殿外,抬头看着天下变幻莫测的云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平静如常。
可是,当真能够如此的平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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