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着,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临安城郊外的小溪边,阿言蹲下身为跪着的林扬撑着伞,可雨水早已把两人淋的湿透。
“阿言姐姐,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林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感觉除了心中的仇恨,再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了吧!”
阿言平静地说道,却掩不住脸上的痛苦。
“啊!”林扬被这话惊住了,“阿言姐姐,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
阿言苦笑着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因为我体内的定颜珠,将我的容貌永远定在了五岁。”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子,那里的人和永宁镇的人一样,淳朴,热情。平日里邻里和睦,大家也都和和气气,村民之间矛盾也很少。”
“我的爹爹是一名木匠,小时候我想要什么玩具,爹爹总会给我做出来。那时候我觉得爹爹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母亲呢,则靠着纺布补贴家用。虽说日子过的艰苦,但是爹爹和娘亲很是恩爱,我们一家人生活的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我生了一场大病,爹爹带着我看了好多大夫,都没治好我,甚至还有大夫说我活不了几天了。娘亲知道后一夜白头,也跟着生病,三天之后就去世了。”
“爹爹料理好娘亲的后事,又带着我去隔壁村子找大夫,不行。又继续带着我去更远的村子找大夫。那一段时间里,我感觉爹爹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好多,整个人感觉像是快垮掉了一样。”
“或许是老天开了眼,有一天,爹爹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行脚僧人,那僧人知道了我的病之后就好心为我诊脉,诊断完之后告诉爹爹,说我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如果不医治的话,最多可以活两天。”
“爹爹连忙求那僧人出手相救,那僧人却说,他的确有一味奇药可以救我,但若我服用了,样貌便会永远停留在服药的那一刻,身体永远不会再长大。”
“那时我才五岁。”
“爹爹当时却想着,只要能救我,永远五岁就永远五岁吧。可那僧人却让爹爹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将事情说出去,否则定会惹来灾祸。爹爹便当即立下毒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将事情透漏给其他人。”
“后来,也果真如那僧人所言,服了那药,我的病很快就好了。可在那以后,我的身体,我的样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
“一开始倒也没事,可看着和我同龄的小伙伴儿一天天的长大,我却永远是这个样子,他们便把我当成怪物,不和我一起玩耍,还经常捉弄我,欺负我。”
“那些日子,我经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哭,谁也不想理。”
“唯有爹爹,想尽各种办法逗我开心,还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为我做了一个木马玩具。”
“可我那时候已经十岁了,早已经过了玩这种玩具的年龄。我虽然知道爹爹很爱我,可我还是生气,就连他也把我当成五岁的小孩子。”
“于是那天我狠狠地凶了一次爹爹。”
“爹爹听到我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走了出去。”
“我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爹爹摔下村子里的石板桥时,手里紧紧捏着一根粉红色的头绳。”
“我听街上卖杂货的伯伯说,爹爹那天来问他,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东西,那位伯伯便给他推荐了那根粉红色的头绳。”
“我不知道我那天哭了多久,哭到雨停了,又哭到雨开始下。”
“看着平日里的叔叔婶婶们忙着在我家进进出出,我知道他们在帮忙操办爹爹的后事,因为娘亲走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
“我的身上被他们穿上了一件白色衣服,头上也系了一根白色袋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记得上次穿这样的衣服还是爹爹帮我弄的。只是现在,连爹爹也不帮我了。”
“后来,整个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找出从小到大爹爹给我做的所有的玩具,把他们全都摆在屋子的地上,我想告诉爹爹,我是有多么喜欢这些玩具,我是有多么想他和娘亲。”
“那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爹爹就在我身边,娘亲也在。爹爹忙着给人家做东西,而娘亲则忙着为我们准备晚饭。”
“直到有一天,欺负过我的那些孩子又来了,他们把我的玩具踢的满地都是,他们还骂我说没爹没娘的孩子。”
“再后来,我听到一位婶婶暗地里说我是天煞星下凡,克死了父母,现在自己也是个怪物,不管吃什么东西都长不高,还说有一天我可能会克死周围的邻居。”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得了一场病而已,娘亲也只是伤心过度重病不治,而爹爹,那完全是一个意外。”
“我那时想,如果我没有凶爹爹,爹爹也不会为了哄我开心而出门去为我买那根头绳。”
“如果爹爹不出门,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可是却从没人在乎我怎么去想。”
“最后,大家都开始相信我就是那天煞星下凡,如果我不离开村子,终有一天会克死他们。更可笑的,他们把我没出生前的事也算在我头上,说什么就是因为我要下凡,所以那些人才会死去。”
“可那些人,我根本见都没有见过啊!”
“我很努力的想跟他们解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听我的,我不知道之前那些善良的叔叔婶婶们都去哪里了,现在在我眼前的,完全是另外的一群陌生人。”
“于是我下决心离开村子里,可他们却什么都不让我带走,就连爹爹给我做的玩具,都被他们给弄坏了。”
“我没带食物,没带衣服,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孤身一个人离开了村子。”
“大概过了两天吧,我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寒风刺骨。我又冷又饿,蜷缩在一颗大树下,感觉到眼睛越来越困,就在要睡过去的时候,我遇到了爷爷。”
“爷爷给了我一点吃的,带我躲到了一座古庙中,他在我跟前升了一堆火,好让我暖和暖和。”
“他又问我为何一个人穿的这么单薄地睡在大树下,我便把我的经历都给爷爷说了。”
“爷爷听完,叹了口气,说这人世间的荒诞愚昧之事居多,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为这污浊的世间做点好事。”
“我心里想着,若这世间还有跟我一样遭遇的孩子,那我能救一个,便算一个。从那以后,我便跟着爷爷一起四处流浪了。”
“这些年来,我和爷爷帮助过很多人,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凌烟阁,当时要是没有爷爷,今日也恐怕不复从在了。”
“后来从爷爷口中我才知道,当年那位僧人为了救我,给我服下的,竟是那天下所有女子都想得到的至宝,定颜珠。”
“说来也是可笑,就是这定颜珠,才害得我有了现在这副模样。”
阿言说完,早已哭得不像样子,一旁的林扬却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阿言,一直是一个活剥开朗的小女孩儿,实在没想到,阿言的身世竟如此凄苦。
“那,后来你再有没有回去过那个村子?”林扬想安慰安慰阿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问了问后边发生的事情。
阿言抹去脸上的泪水,说道:“后来有一天,我跟爷爷说想回去看看,爷爷便又带我回到了那个村子。可当我们回去的时候,那个村子发生了瘟疫,昔日的叔叔婶婶们都死了。那些活着的人也都逃离那个村子。我回到我曾经的家,看到那满院子的杂草,还有那被扔在角落里的早已腐烂的看不出样子来的木马,才终于意识到,我跟那个村子,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扬看着她的神情,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追问,便伸手接过阿言手中的伞为她撑着。
却听到阿言继续说道:“我想着去祭奠一下我的爹爹和娘亲,可他们的坟,也早都不见了。”
“想必是那帮愚昧无知的村民干的吧,”林扬叹了口气,“那些村名后来大都死于瘟疫,活下来的也都没了家园,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阿言姐姐,你不要哭了。”
“报应?”阿言转过头盯着林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林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那些人里,欺负我的仅仅是少数,如果因为我一个人就要那么多人去死,那我岂不是真成了天煞星下凡?”阿言停顿了许久,又开口道:“他们也有父母,他们也有孩子,如今,他们也与亲人阴阳相隔,他们的痛苦又有谁能知道,你竟然管这样的世间悲剧叫做报应?”
刺骨的冷风夹杂着雨水拍打在阿言的脸上,将她的脸拍的发红,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着她的耳朵,时不时还有雨水沿着头发滴下。
林扬看着阿言的眼睛,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我们修道之人,本应该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爷爷豁出性命救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报仇吗?”
“阿言姐姐,我......我错了。”林扬低下头不去看阿言的眼睛,可那眼睛里纯洁善良的光却时刻在脑海中闪烁,怎么都无法避开。
林扬尝试着转过头,却如同芒刺在背,无奈又回过头迎上阿言的眼睛,这才感觉好了点。
认识阿言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他在这个小女孩儿面前感觉到压力。
“林扬,你要永远记得,你当日在周忘川面前说过的话!”
“你说你要像周忘川那样,除魔卫道。”
“这世间有太多苦难,”
“除魔卫道,”林扬嘴里重复道,四个字就如同钉子般牢牢钉进林扬的心里。
时间仿佛凝住了,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待着。
许久,林扬终于开口说道:“看来,我以后还是得叫你姐姐。”
阿言被逗笑了,说道:“当然要叫姐姐,不然你还想叫什么?”
说罢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故意假装恶狠狠地说道:“不过,你要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就完蛋了!”
林扬听完赶紧点点了头,举手起誓道:“我保证,不把阿言姐姐今年二十四岁的事情说出去!”
阿言闻言嗔怒道:“你这臭小子,现在都敢拿我开玩笑了!”
说罢便一拳向林扬的胳膊砸去,林扬假装痛苦的“哎呦”了一声。
阿言回应了林扬一个白眼,起身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也站起来。
“怎么了,阿言姐姐?”林扬起身一边揉着跪了好久的膝盖一边向阿言问道。
阿言浅笑了一下道:“今夜的雨未免也太大了,你看这溪流的水位,都快要涨到岸边来了。”
林扬拉着阿言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可阿言却一动不动,林扬见她这般又静静地走到她面前,用伞将她完完全全护住。
“臭小子,以后你也会这样保护我吗?”阿言仰起头看着林扬略有几分憔悴的脸问道。
林扬抚摸着阿言的头发说道:“当然会啊,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你,还有爷爷。”
“那你以后去了长生堂,还会记得我吗?”
阿言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都不舍得眨一下,仿佛那眨眼的瞬间,都会错过她想听到的答案。
林扬蹲下来将自己的额头抵到她的额头上,笑着说道:“不管我去了哪里,我都会永远记得你。”
阿言终于露出了往日的笑容,笑着笑着却又哭了起来,一把抱住林扬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林扬本来是半蹲着,被她这一抱,带得整个身体只能跪着,连伞也没法打了,便轻轻尝试着推了一下,却发现她抱的很紧,便也不再徒劳。
就这样,两个人在雨里淋着雨拥抱着。
许久,阿言推开林扬打了个喷嚏,林扬急忙为她撑着伞。
“怎么样,着凉吧了,阿言姐姐,我们赶紧回去吧!”
原本还在抽泣的阿言听到这里,忽然伸手夺过伞道:“伞是我带来的,你自己淋着雨慢慢往回走吧!”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道:“以后......不用叫我姐姐了。”
林扬还未反应过来,阿言祭起训诫尺御空而去,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阿言......”
林扬话到嘴边又想起了阿言刚才的话,“姐姐”两个字终是没有说出口,顿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又欺负我没法宝不会御空,不过我还有疾行咒。一边想着一边口中念道:“临,兵,斗,者,疾行。”
只见林扬脚下逐渐升起两团金光,随后他便朝临安城方向飞奔而去。
等林扬离开后,远处的树后露出出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却是那原本在韵江南休息的张半仙。
张半仙沉思良久,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长叹一口气,也朝着临安城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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