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刚才多谢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马背上,竹深拱手问道。
“赵之逸。”
“哦?岂不是与那位传说中的剑神齐名?”
年轻将领微露惊奇,倒不是对方名字有多罕见,相反许多行走江湖之人都好自称赵之逸,只可惜他们大多剑术平平,而且稍有心气之人,也不会假借他人威名。
并驾而行的王柄权笑笑道:
“家父年轻时喜好仗剑走江湖,对那位剑神也是颇为敬仰,于是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不知赵小兄弟家住何处,又缘何会来这北边沿线?”一旁老兵出言询问。
“在下姑且算是京城人士,自小听闻不少将士英勇上阵的故事,故而这些年走南闯北,领略了许多别样风景。”
王柄权语气平静,不露丝毫破绽,他怎会看不出老兵言语间的试探,不过他并不反感王朝军能有此警惕性,哪怕刚才那对身份不低的挞卑父子被他生擒,私下也照样该多分防范。
见他神色澹定,老兵逐渐放下戒心,即便要用苦肉计,也犯不着搭进去几十人,况且最终还都成了残废,简直生不如死。
竹深不是那种心机深沉之辈,丝毫没注意到二人对话有何不妥,继续朝这位剑术出众的侠士问道:
“赵兄,方才你怎么知道我等会遭遇埋伏,还特地前来营救?”
“赵某略通北突语,刚刚听那些逃兵说什么‘再往北十余里就好了’,这才生出疑心。”
王柄权并没讲实话,他刚才打眼一看对方的急躁模样,就知道这小子八成要找倒霉,随即跟上去瞧了一眼,对方果然钻进了别人的圈套。
竹深微微一愣,并非对王柄权的话有怀疑,而是当中“北突语”三字,“赵兄果然见多识广,竟还知道北突。”
王柄权闻言露出疑惑,听这意思,北突似乎已经不在了,竹深见他这模样,依旧没怀疑,随口解释道:
“四百年前,王朝以北确实出了个北突,由北元被驱离中原后各残部汇聚而来,存在时间不长,仅百十来年,后被更北边的一伙游牧部族侵占国都,就此覆灭。
这种事寻常百姓所知甚少,他们甚至分不清如今的挞卑与之前的朵、拓跋、祁必有何分别。”
王柄权若有所思点点头,他没想到短短四百年,北方部族竟演变得如此精彩,不过也是,游牧民族自古居无定且好战,相互吞并取代也是常有之事。
……
几人谈话的功夫,前方已经看到村庄,村庄外围略显破败且余烟未散,王柄权总算知道他们不惜冒险深入也要追击敌军的原因了。
“让赵兄笑话了,近些年灾害频发,国库空虚,将士们都半年多没发军饷了,粮草贵乏军械老旧之下,还要面对日益严峻的挞卑侵扰,许多人受不了苦,纷纷当了逃兵,我们的防线也就愈发单薄起来。”
王柄权点点头,对方作为一个百户,身上行头却简陋得可怜,唯一可彰显身份的盔甲掉了好些鳞片,作用实在有限。
队伍一路前行,刚到村口就看到了远处飘扬的大旗,正中间一个“严”字,让王柄权出现了一瞬间恍忽。
四百年过去,所有一切皆已物是人非,唯独那杆飘摇的军旗似乎仍处在昨日。
“严家军,居然还在…”王柄权喃喃出声。
“赵兄弟,这种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得了,万不敢当着外人的面提,一旦被有心之人听到,那可是要杀头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如今京城那位,执政能力没多少,罗织罪名的本事却是一绝,管他精兵强将还是散兵游勇,都得姓王也只能姓王,这点哪怕出过数位国亲的严家也不能例外。
来到村中,王柄权见到了那位严家后人——侧骑将军严广。
对方三十出头模样,长相普通,可眉宇间仍是能瞧出其祖先严军几丝影子,王柄权不得不赞叹老丈人基因之强大。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严广先是朝手下询问一句,而后见旁边多了位剑客,“这位是?”
竹深赶忙介绍道:
“这位是赵之逸赵兄弟,刚刚我们中了挞卑埋伏,全靠他才能脱困,哦对了,我们还俘虏了一对父子,好像在挞卑那边地位不低。”
“好,我先去审问一下那二人,你带这位侠士找个地方歇脚。”
“是。”
……
入夜,王柄权手持灵石于屋内静静吐纳,现已入冬,听不见夏虫嘶鸣,阔别王朝四百年,他寻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
下午王柄权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断肢血迹,挞卑对比当年的北突,凶残程度不遑多让。
眼下他住的算是保存较好的一间屋舍,那位严家后人并未轻易相信自己,虽明面没表现出来,但房子四周遍布暗哨,想来之前是吃过类似的亏。
下午他特意向竹深打听了下,如今的朝堂早就不比当年,不仅奸臣当道,而且朝政还被一个宦官把持。
身为一国之君的王家后人,成了彻头彻尾的昏君,整日沉迷女色,已经半年都没上朝了。
将一块上品灵石吸收完,王柄权睁开双眼,屋外响起敲门声:
“赵兄弟,睡了吗?”
“还没。”
一下午都不见人影的严广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嬉皮笑脸的竹深。
“方才听回来的部下提起,赵侠士武艺超绝,抬手间便废掉几十士卒,那对出自挞卑王室的父子因此被捕,此事赵侠士位居首功。
军伍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高粱酿的烧刀子管够,不知赵侠士有没有这个雅兴陪我们喝一杯?”
严广说话间,提起两个酒坛,身后竹深亦是提着两只一样的,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王柄权本就不是扫兴之人,加之对方还是故人之后,看性格八成与自己那几位舅哥极为相似,于是含笑点头道:
“甚好,正想着上哪讨口酒水喝呢。”
男人上了酒桌,三碗黄汤下肚就能称兄道弟,一整坛下去更是连老底都得揭出来。
竹深仰脖灌了一大口酒,而后豪爽擦了擦嘴道:
“赵兄弟,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没尝过姑娘滋味呢,上次发饷,到凤来楼门口转悠了半天,愣是没舍得进去。”
他一开口,严广忍不住直拍脑门,两人原本说好是来套对方话的,结果这家伙喝上头了,先把自己那点破事说出来了。
王柄权一向喜欢直爽之人,当即拍着胸脯道:
“等回了京城,我做东,请二位去那个什么凤来楼住他个三天三夜。”
“肿么好让你破费?”
竹深脸色黝黑,此刻喝了不少酒,说话都不利索了,脸上却依旧不见红意。
王柄权闻言笑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就怕竹深兄弟你撑不了那么久。”
“放屁,老子战场上一打十,进了被窝照样一个打十个!”一旦提起那事,涵养再好的男人也免不了吹两句。
“好样的,咱说好了,也不用你一打十,三个就行。你若在绣榻上呆足三天,下床还能自己走两步,以后逛窑子的钱赵某包了!”
王柄权说得豪气,竹深这个从来没碰过女人、更不知赌注有多要命的雏儿回答的更豪气:
“一言为定,画押为证。”
说罢就要起身出去找纸笔,可刚打开房门,一阵凉风吹过,喝了一大坛的年轻人立马酒气上头,扑通一声倒在了门口。
“来人,将竹百户送回房。”
严广吩咐一句,然后抬起海口碗同王柄权碰了一下,二人一口气饮下肚。
……
王柄权就着一碟花生硬喝了一坛酒,属实有些受不住,说道:
“如此干喝,再好的酒也寡澹无味,严将军稍等片刻,赵某去寻些下酒菜。”
说罢便起身要出去,严广见状朝门外两名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紧跟王柄权而去,刚离开不久,二人又急匆匆跑了回来。
“将军,没……没了。”
“跟丢了?”严广酒意当即醒了一半。
“那人嗖一下就没了,我们好像碰……碰到鬼了。”一人略带惊恐道。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
严广酒已经全醒了,他派出去的二人可都是斥候中的好手,轻易不会跟丢,如此只能说明那人确实心中有鬼,这才想尽办法甩掉二人。
严广走到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集结人马进行搜捕,就见一个白色人影从不远处走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
“哟,严将军这是喝累了,出来吹吹夜风?”
“赵侠士刚才去哪了?”
“不都说了,去找下酒菜。”
王柄权提着食盒兀自略过三人进屋,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香气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食盒最上层一盘油焖大虾,往下还有红烧肉、烤鸡之类的,看得旁边两名斥候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周边方圆十余里可就这一个村子,对方来去不到一刻钟,就搞到了一桌热乎乎的硬菜,怎么看都不像这山旮旯里面能寻到的东西。
“都愣着干什么,赶快吃啊?”
王柄权说着,率先夹起一只大虾塞进嘴里,严广犹豫一下,坐到了对面,夹起一块红烧肉,看了又看。
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自问稀奇古怪的事见过不少,可眼前这还是头一遭。
他以为对方顶多打些野鸡野兔,就算扛回来一只狗熊也不奇怪,却没想到拿回来一个食盒,要知道附近最近的饭馆也要几十里。
正想着要不要下嘴,一名手下已按耐不住,伸手扯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顿时香得鼻子都冒泡了。
严广抬了抬手想阻止,却见对方饿死鬼一般,眨眼功夫大半根鸡腿就下肚了,这些日子他们天天吃糠咽菜,都快忘了肉长啥样了。
片刻过后,手下依旧没表现出不适,严广这才试探性将挂浆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轻轻咀嚼几下,猪肉特有的香气直冲天灵盖,味道也透着股似曾相识。
仅剩一位没动快子的斥候心底还是有些发憷,他自小便听闻荒郊野岭有狐鬼之物以术法遮人眼,然后用些马粪癞蛤蟆之类的幻化美食骗人吃下去。
正犹豫着,同伴将一只鸡翅递给他道:
“愣着干嘛?吃呀!咱们整天与挞卑掰命,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
“他娘的,拼了!”
那人像是下定必死的决心一般,一口咬在了鸡翅上,随即又愣在那里。
倒不是手中食物真变成了癞蛤蟆,而是这味道他吃过,是南边昌荣城一家有名的馆子。
他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朝严广道:
“将军,这菜似乎是会客楼大师傅做的。”
严广眉头微皱,拿起一只大虾细细品尝起来,确实带着那么点意思,手下继续道:
“错不了,他们家的烧鸡是涂了蜜汁用荷叶包起来烧的,那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上次发饷时,他们几人就是去那间酒楼打牙祭,几个大老爷们就点了一只烧鸡,最后连骨头都砸吧到没味,狗看了都皱眉。
……
听着三人对话,王柄权默默将手伸向脚边食盒,手指轻轻抚过,抹去了盒子表面“会客楼”三个烫金字。
事到如今,严广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青年不同寻常了,但又怕打草惊蛇,便轻咳一声道:
“你们一定是记错了,会客楼的菜口味比这个重,再说了,昌荣城与此地相去甚远,赵兄弟就算用飞的,也未必这么快来回。”
此言一出,王柄权脸色立时变得有些怪异,刚刚为了赶时间,他确实用飞的,天上那帮家伙不允许自己用仙术害人,可没说不能赶路。
他低着头,尽量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神色,可在严广眼中,这越发像是做贼心虚了,于是他试探问道:
“赵兄弟,听闻你要去京城,不知是寻高就还是访亲友啊?”
“探亲。”
“赵侠士有此等身手,想必是出自某个名门望族吧。”
王柄权闻言苦笑一下,如实道:
“以前确实算是望族,京城这一片见了都多少得给点面子,不过近些年出了几个不孝子孙,将家底都败光了,我要再不回去看一眼,怕是以后就看不着了。”
“京城竟还有这等家族?”
若是搁在以前,严广还真能断出此话真假,可现如今严家早就脱离了京城,到这一辈仅剩他们父子二人,唯一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那个“世代忠良”的头衔了。
“如此,便先预祝赵兄弟访亲顺利。”
“严将军也是,旗开得胜。”
二人说罢,抬手将酒碗碰到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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