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深渊

    
    妇人发起牢骚：“越来越大有什么用，一直不下雨，哎。”
    老爷子也接附怨言：“天也越来越热，到晚上才凉快一点。”
    还有男人在不断絮叨：“搞死人了这样子搞，这几天都没雨下。”
    “可不能下雨啊……”我的声音混杂在一群苦诉之中，极其微弱。
    狐狸在我面前听得见——“此话怎讲？大家都等着接水呢，最近河流是越来越浑浊，不能用了。”
    “因为……”我欲言又止，“——哎，那还是下吧。”
    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感到矛盾得很。
    我到底要不要和狐狸倾诉，我所经历的诸多倒霉事？
    例如：
    ——我这把匕首的事；
    ——我在被黑白两道通缉的事；
    ——我包里装着危机报告文件的事；
    ——我在栤凯城里的一切所见所闻；
    ……
    难言之际，昨晚那个玩着魔方的小鬼从洞口那边走着过来。
    “——怎么才回来？”
    狐狸扬了扬下巴，朝他一次性扔了两个绿豆饼。
    魔方小鬼接住一个，掉了一个。“去上次有上货的贩卖机看了，今天还是没……”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把掉的一个捡起来。
    狐狸熟练的语气：“看来又调整了。”
    等等——狐狸为什么只扔给魔方小鬼两包豆饼？扔给我的却是三包？据我所知，他对魔方小鬼好的原因，是答应了别人要去照顾吧。可那我呢，他到底答应谁了……？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呢？一想到这人有可能是第二个赵乾明，我就感到细思极恐！
    “又调整！”本以为只会细声细语的魔方小鬼，突然发出懊怨。之后，又坐回他专属的阴暗角落。
    狐狸转身安慰道：“这样，你下次试试往城北方向靠。”
    听他们还在讨论那天杀的汽水贩卖机的事情，我忍不住劝说道：“小心点，这是人家故意放上去的……”
    没想到狐狸一脸实然：“我知道啊。”
    “你知道？”
    “知道。这都多久的老套路了，十天前就在别的地方见过了。”
    我歪头皱眉，看向他。
    狐狸接着说：“就是一种博弈嘛。那些投放的人，运气好的话能大赚；要是运气一般，指不定也能以小换大；就算运气不好，没盯紧，让人溜了，或者遇到人多干不过，也只不过亏了些不值钱的汽水而已。”
    我完全小看他了，在这方面他似乎比我懂的还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向我凑近，说话开始变得小声许多：“还是告诉你吧，其实我是从东城来的。”
    “东城——？”惊讶一番过后我也跟着他一起变得小声，“离这好远，是出什么事了？”
    “东城没出什么事，东城挺好的。最早启用军事化管理预案的就是我们那。甚至比你们这离得最近的城区还要早个一两天。”
    “那干嘛不好好待着？”
    “发生了好多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
    “简单说说看。”
    这回反倒是我变得莫名执意，他注视着我一会。
    “行，让我想想。当时吧，我跟几个大学室友组了个队，打算趁东城还没完全封闭之前，带齐装备出城打猎……”
    “打猎？什么打猎。”
    “呃，大概就是说，一群人组队到一些治安比较不好的地方——等等。我怕我继续说下去，你这本地人听了有可能会想揍我啊？”狐狸半带玩笑，半带防备地说。
    “不会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能理解的啊。我又不蠢。”
    “嗯，你确实不蠢。好吧，‘打猎’的意思其实跟‘去外面寻找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带回去’的意思很接近，只不过听起来更专业一些。这里算是被猎得蛮严重的地区了。但其实按理说你们这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县城，要不是这里的人都一早往城区里跑去、警力也比别的地方撤得异常的快，这里的猎点应该不会那么早就让人给踩完的。”
    我在用眼神和他说“你继续”。
    “嗯！所以像我们这些从城区里反向下乡出来的人，就被市场上称为是猎人了。猎人，大多贪妄横财，其中也有一些只是图新鲜图刺激的……不管是些什么人吧，总之都想从外面带点东西回去倒卖，有的甚至会接一些悬赏的活来干。所谓悬赏的活，其实就是杀人通告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真的值得……我还亲眼见过，上面会标赏金，搞得像他妈海贼王一样的。”想起张琪的事，我拳头又硬了。
    “嗯…我们之前的团队，倒不接悬赏，主要瞄准的是钱和珠宝这类不占地方、方便运输，又值钱的东西。所以对一般商场里的东西都不怎么感兴趣。”
    “你们顺了多少？”
    “还蛮多的。像金银首饰，宝石古董，票子，高级毛料，还有博物馆里看起来值钱、小巧又精致的东西……”
    “后来呢？他们人呢，东西也都卖了吗？”
    “嗯……就在几天前，我们发现所有城区开始限制进出了，回不去。”
    “是难进，还是进不去？”
    “难进。过关查得超严，什么都要报备、登记。特别是影响城区物价的东西，根本带不进去。就算是可以填那个叫什么——‘接受监管调查-物件滞留期’，也只能勉强带进一点点，而且风险很大。之后过了没两天，又颁了一条什么城区限制进出人口的临时法。后续还听说全城区的警厅都在排查、通缉我们这些在外头的猎人和盗贼呢。”
    “卧槽……”
    “是吧，太突然了。哎，我真挺怕的，说不定这些排查和通缉的人里面，也包括我呢？听说，犯这个的，会专门罚得特别重，一回去就会马上被抓起来的。还有人说，甚至会用上私刑……当然了，也可能是谣言越传越离谱。总之不太敢回去了。”
    “那你那些室友呢……他们怎么说。”
    “其中一个，提议把东西都丢掉或者埋起来；要是实在心疼，也可以找个大点的黑市，洗成一些能带进城的东西，再回去。另外一个就意见跟我大致相同，说要是有可能会被通缉的话，就先不回了，反正这世界可能都快要完了，干脆继续冒险吧。但是其余其他几个人，听了，都不太认同……之后越聊下去，意见就越不统一。到最后，就算投票表决也无济于事，只好商量着，就地解散了。”
    “哦……难怪你就一直待在这了。”
    “故事还没说完呢。当时商量就地解散，谈分赃的时候都快打起来了。”
    “为什么要打，不是室友么。”
    “很智障——两个蠢狗都看中了一枚绿宝石的大戒指，在那争。我倒无所谓，我甚至说我只拿走自己顺回来的几样东西就可以了。过了一会，阿哲和老姜那两个，居然还打算合伙独吞，一起拔刀，指着我跟另外几个人——唉，人心啊。你知道吗，其中一个拿刀对着我的，老姜，呵，我还以为我们特别铁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进不去城区，要钱来还有什么用呢。”
    说着，狐狸又掏出烟盒——
    那是烟盒里最后一根薄荷烟。
    点燃。
    吐出一口薄荷的凉气。
    “但是吧，你们这确实也山穷水尽了，桥底不算是最佳的栖身地。再这么熬下去，我吃的也不多了。所以我在纠结一件事，到底是要继续组队冒险呢，还是宁愿冒着被抓的风险回去呢。回去的话，起码还能在末日来临前苟着吧。”
    “你刚开始为什么要干这个啊？我要是你，肯定好好留在东城里不出来了。”
    我心想，狐狸该不会是个坏人吧，要是的话，那我可就放心了。
    狐狸恢复了正常音量，“你听我说。刚开始决定做这个之前，我在一家公司当实习生。妈的，连续加班了将近快两个星期。等末日新闻出来，才被强行休假的——意思就是倒闭了。等我回到那个好久没回去的住处吧，才发现那已经被人光顾过了。钱、电脑，值钱的东西全丢了。我当时肯定第一时间报警，都是忙线。接着又打给了房东。房东知道这件事之后——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
    狐狸抽着烟，笑得鼻子都出声了，“他挂断电话之后，连夜过来出租房，撵我出去。神经病，居然说我什么引狼入室，说我啊，肯定招惹了外面专门捣乱的人了，上门毁了他的家具，还叫我赔钱呢。”
    “太过分了吧。”
    “是啊。原本我一直以为他人还不错的。”
    “你还笑得出来……”
    “当时，肯定是觉得自己特别惨，但是后来看开了。回想起来，觉得这也太好笑了。”
    我倒不觉得好笑，还有些同情。
    “出租房……那你老家在哪？”
    “东城附近的一个市，就挨着城区，很近。”
    到这，我打算点到即止吧。
    但没想到，狐狸却主动和我分享——
    “我们家单亲家庭，我跟的我妈。我爸那边还有我两个姐姐。出城没多久，就联系不上了。不过我对他们的处境倒是放心，那里治安硬邦邦的，现在肯定也非常好。”
    说完，狐狸又重重地吸了一口。
    凉快的薄荷烟——
    原来，在我悠闲享受着宅家时光时，他就吃了不少苦。如果烟还有多一根，我真想陪他来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去？我觉得你去城里的话，会被当做普通人对待。你才高二，应该不用去当紧急建设的劳工，说不定还能申请一些住城补助什么的。”
    听狐狸这么一说，城区里头的安宁白昼和繁华夜景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但狐狸很快，又转而发愁地说：
    “不过听说现在不管去哪个城区，高速都已经堵好多天了。连交警的车都进不来……我来这的一路上，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实在累了。”
    他说完，把烟踩灭。
    ——“弃车这些人真是没妈的，搞到后面的人也要弃车。”此时又听见魔方小鬼在后头愤懑地说。
    原来魔方小鬼，一直在认真听我们说话。
    狐狸转头看着他说：“是啊。不过也没办法嘛。”
    ……到这我有些动摇。既然他都已经把自己隐秘的事情通通告诉了我，那我要不要也告诉他呢。索性别再犹豫，说吧！
    ——“我去过离这最近的城区，栤凯城。”
    “什么？——你去过栤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