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浦东的一座建于90年代的小区里,原本两室一厅的房子被改成了四居室,南北就住在其中一间大概有十个平方的朝南房间里。因为离地铁站近,这一间房间的房租每个月也得要两千多。南北每个月挣的工资在这座城市里绝对不算多,这样的房租对他来说也不算少,不过因为他对未来没有任何长远的目标,没有成家的打算,长时间保持单身的状态,没有存钱的兴趣,倒是感觉不到太大的压力。
在这座人口超千万的城市里,南北虽说算不上是最底层,但也仅此而已。作为一个普通二本院校的毕业生,做着和自己大学所学专业毫无关系的一份工作,在各种精英聚集的城市里,基本没有参与过这座城市的精彩。
南北倒是不太会纠结这些,他的生活过的简单,多数时候都能过的心安理得且平静。他安慰自己,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很多,很复杂,并不是努力就能弥补和其他人的差距。
南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这种鸵鸟心态左右,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了无尽的自我安慰中,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多么争强好胜的少年。
2018年6月24日凌晨 上海
夏天已经开始全力施展他的热情,白天在路上的行人已经没有谁再会悠闲地漫步,都想着尽可能缩短离开空调房的时间。
这一年又是一个世界杯年份,南北刚刚一个人坐在桌前看完德国队的比赛。他是一个资深球迷,这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兴趣。看球这种活动是参加的人越多气氛就越好的,昨天就有同事就在张罗着约大家聚到一起看球、喝酒,但是南北拒绝了邀请,他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这场球赛克罗斯读秒绝杀了对手。喜欢克罗斯的南北兴奋地刷着微博看大家花式夸着克罗斯,熬夜的疲劳伴随着球赛结束后精神的放松,南北有些困了,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南北心想该睡觉了。
下一秒南北突然就愣住了,南北盯着时间下面的那一行日期:6月24日 星期日。
一个已经越来越少被他想起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个人的模样甚至都有些模糊了,可她的出现打散了南北的疲倦,让南北再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十年前的分别,以及十三年前的相识。
南北出生在一个离省城只有50公里的小村子里,这个村子刚好在省城与相邻城市交界的地方,南北的这个村子刚好不在省城的辖区里。
当然,即使是省城,在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那几年也只是个发展缓慢的三四线城市。
南北的爸妈在他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就去了省城谋生计,否则留在老家的他们就只能做一辈子的农民。
他们去的地方是城市的工业区,一座大型化工厂和一家在80年代还是这座城市支柱的钢厂占去了大部分土地。迈入新世纪后,这两个厂区都因为污染和能效、国企改制等等因素渐渐失去了生命力,这个城市里一大半的下岗工人可能都集中在了这里。这块土地上的两头巨兽,如今只能苟延残喘,再不复当年荣光。
可这里终究是省城,爸妈为了更好的未来放弃了那几亩田地,在这里开起了小吃店。
99年的夏天,南北在开始上小学那年被爸妈接到了省城。
因为南北是外地人,是外地户口,爸妈交了借读费才把南北送进了那所化工厂的厂办小学读书,幸运地没有做太久的留守儿童。
这是南北第一次来到省城常住,心中充满了新鲜感,太多和家乡小村不一样的地方了,纵横交错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南北被叮嘱了无数遍要远离马路,远离车子。
除了刚到城市的新鲜感,南北也有些不适应。城市里没有他的小伙伴,在进学校之前的几个月里,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同龄人能说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南北习惯了独处并且热爱独处。
南北的爸妈不是出色的生意人,小吃店在几年以后变成了不温不火的小餐馆,又在2005年初变成了宾客寥寥的小旅店。喜欢折腾的爸爸一直觉得自己能把生意做好,在有些积蓄后就想着做些规模更大的生意,开一个更大的店,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一家人勉强靠着辛劳和节俭在省城立足,这些年没有攒下任何存款。
南北的童年大体是懂事的,他的童年是穿的暖吃得饱的,这样就让他很满足了。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了爸妈的辛劳,看到了他们的忧愁,看到了自己找爸妈要新衣服、要零花钱时他们的为难,南北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习惯于不跟父母提要求。
南北不用老师多操心,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还做了六年的班长,参加了足球校队,甚至跟着校队还拿到了全市比赛的四强。邻居们说南北懂事得让他们羡慕,那时候南北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个奇怪的外号,懂事长。
没有谁天生就是懂事的,懂事是小心翼翼观察得来的生存本领。
有一段回忆一直刻在南北心里。二年级时,那时候家里的条件还处于很艰难的阶段,开学快一个月后,两百块的借读费爸妈还拖着没交。南北被班主任叫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询问为什么一直不交费。原本借读费应该是一年一次交四百元,考虑到南北的家境,已经放宽到分学期交了,即便如此,这两百块还是让南北的爸妈犯了难。
教导主任严厉地对南北说,“你爸妈一直拖着这个钱,你就不要再上课了。”
南北站在办公室的墙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强忍着泪水,心里满是恐惧。
二年级的南北害怕老师真的不让他上学了。
其实主任也不忍心苛责一个小孩子,看到南北惶恐的样子便很快让南北回教室了。
南北已经跟爸妈说了几次班主任一直在催他交钱,爸妈说着知道了却一直没把钱给他,以至于南北每天看到班主任时都不敢抬头看她。南北心里不怪老师们,因为平时老师们对南北都很好,耐心地教导,让他做班长,不吝啬夸奖,给了南北很多自信,让他在同学中能抬起头大声地说话。
南北那天回家后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对着爸妈嚎啕大哭。
第二天他终于交上了借读费。当时的南北没有想过为什么爸妈在他哭过之后就把钱给他了,这个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虽然在办公室的那段经历已经十分模糊,南北却清晰地记得他靠在墙边时的无助。从那时候开始,南北就明白了自己这个外地人和其他同学们的不一样。他们一家为了获得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需要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
南北在学习上基本没让爸妈操心过,那几年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南北希望优秀的表现能让自己在同学们的眼中不只是一个家庭条件不好的乡下孩子。
刚入学时的南北不会说普通话,没有上过幼儿园,大家看的动画片南北都不知道,他在班级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七八岁的孩子特别简单,学习好,常常被老师夸奖的孩子就会受大家欢迎。
小学的几年,南北在学习上的唯一短板就是英语成绩。南北的爸妈学历不高,没有能力去辅导南北,学校里的英语课不太够。
南北在四年级的第一节英语课上惊讶地发现老师教的那些,成绩靠前的同学们都已经会了,好像只有他没有提前去补习英语,他和同学们并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出发,从第一节课开始南北的英语成绩就被甩开了。尽管南北已经努力地去学习了,可是没有好的方法,努力也只能事倍功半。学生生涯南北第一次在学习上感受到了挫败感。
那时候他最好的朋友是同班同学小健,他常常会羡慕小健。他俩的成绩差不太多,但是小健看的课外书比他多,英语成绩比他好。他的爸爸是上过大学的工程师,他上学不用交借读费,他们家每个月不应交房租。
南北羡慕班里那些不光成绩好,见识也多的同学们。
大家常常聊着他看不到的动漫,议论着他没听说过的小说。
南北央求爸妈给他钱去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因为公立的图书馆花不了太多钱就可以看数不尽的书,这也是小健告诉他的地方。从办过图书卡后,周末一有空南北就去图书馆借书,老师说的名著,好朋友说的有意思的小说,南北都会跟着看。
再后来,他们长大一些后,好朋友们开始玩游戏机,于是南北跟着去玩拳皇什么的。
六年级那年,网游开始在伙伴中间开始流行,南北就跟着小健成为第一批去网吧玩网游打的人。那时候的网吧还不像现在这样被严格监管,网吧里坐满了未成年人。
其实除了一些电脑的单机游戏,街机和网游大家玩的都很一般,因为街机和网游都需要花钱和时间。除了少数一两个人,大家的零花钱都不太多。家里有电脑是会有几个,但是那个拨号上网的年代里家里的网络都很差,玩网游大家也基本只能去网吧。
南北所有的爱好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落后于他的小伙伴,从踢球逐渐演变到网游。南北看上去和小伙伴们没有什么差别。
南北偶尔也会因为玩游戏被爸妈发现而挨揍,但是为了能跟上伙伴的脚步,南北在爸妈的苦口婆心后,还是会忍不住再犯。
因为打游戏被揍就是南北小时唯一的不懂事了,被揍得时候南北也会很难过,不是生爸妈的气,而是有负罪感,怪自己不听话。南北非常害怕辜负爸妈的期望,想着以后再也不玩游戏了,但是跟着同学一起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想融入他们。好在南北还算聪明和用功,成绩基本没让爸妈失望过。
南北没有什么理想,只是简单地记住了爸妈说的话,要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回头看去,在芸芸众生中南北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子,稀里糊涂的一天天长大,大多数时候过的还挺开心的。
总而言之,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的南北。
普通,但是安稳。
改变发生在05年小升初的那个夏天,爸妈的一个决定改变了南北的人生轨迹。现实的无力感让南北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伙伴们的差距不是靠相同的爱好可以弥补的,这种令人窘迫的忧郁始终无法打消,种种负面的念头在南北心中生根发芽。
因为那年的外地户口学生的中学入学政策,南北没有太多中学可以选择。要么交昂贵的借读费去私立学校读书,要么进指定的公立学校。那是第一次,南北感知到金钱是可以改变人生轨迹的。
私立学校的借读费对南北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那可能是他们接近一年的存款。南北最终去的中学是他所在区域一所教育局指定的“打工者子弟”学校,不用交借读费,专门为了照顾家庭收入不好的外来家庭。
“打工者子弟”入学需要当地的暂住证以及就业证明或者工商所的个体证明。为了个体户证明,南北跟着妈妈去了工商所等了半天才见到了负责人,当妈妈低声下气地说完诉求,却被要求先把先前欠下的工商税缴清。那个年代,个体户还需要缴纳工商税,就算只是开个小小的排挡。南北那时候既不敢怀疑征收这笔钱的正确与否,又心疼爸妈的辛苦钱,南北遇到过很多次工商局的人上门收税,爸妈总是想着各种办法,尽量不交或者是少交点,在不得不交钱后,南北常常听到爸妈抱怨着社会的不公,抱怨生意就快做不下去了。
南北的妈妈用哭诉生活的不易,念叨南北成绩优秀、懂事听话,终于换来了证明。
这段经历和因为没交借读费被叫到办公室一样都牢牢地刻在了在南北心里,这两段经历的背后都是因为钱。
南北发觉到没有钱就等于抬不起头。
可悲的是,这个如此求来的上学机会是小伙伴们根本不屑的选择。南北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说过那所学校,问了小伙伴才知道那是一所刚刚由厂办学校改制的中学,听说那所学校现在每年已经没有几个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了,他们被外校的人知道常常是因为他们的学生像混混一样到处惹是生非。
在爸爸决定让南北去那所他从来没听过的学校报名的那天,爸爸说的一些话让南北在后面的几年每每想起都很难过。
“南北,好的公立学校我们外地人上不了,私立学校要交一万块。年初为了开现在这个旅店,家里还欠着债,我没有办法因为你要去私立学校再去借钱了。你要争点气,在这里上初中也是一样的。”
南北心里有疑问,他想问为什么自己在班里明明成绩在前几名,班里很多成绩比他差的同学都被家长送去了更好的学校,明明是他更加努力。
最终,一贯懂事的南北什么都没有问,他安慰自己总也算是留在了省城读书。
甚至,他还得庆幸今年有“打工者子弟”学校,否则南北估计就得回老家去读书了。这么一想倒是给了南北些安慰。
小升初入学前的暑假会安排一次寄宿军训,南北知道自己的老同学陆陆续续都去军训了,只有自己在家傻等着通知。苦苦等不来通知的南北每天都在焦虑,难道学校没有录取自己吗,难道自己没办法留在城里读书了吗,自己会不会因为错过报名时间,最后没有学校收他去读书。这个别人完全不在乎的机会也没了吗?南北在等待的日子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在催促爸爸再三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打工者子弟”和“正常”入学的学生不一样,并不会给他安排军训。
这段傻乎乎的心理历程,像是生长激素般在那年夏天让南北的心理年纪快速成长,南北在困惑和焦虑中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开始了布满荆棘的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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