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在曹家上下三口的哭喊声里微笑着离开世界的。
曹颉哭得死去活来。
想想也是能理解的。曹颉的生活中,陪伴他这么久的亲人,就只有爷爷了。
曹颉想过去寻找父亲和母亲的,但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寻找呢?
他曾在他们居住过的地方蹲伏过,但是,一无所获。那些当年他们曾居住过的地方,又住上了其他人了。这些人,他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跟踪过,但是,他非常失望,因为,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普通人,既看不出有什么卓绝的武藏身,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他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升斗之民而已。
曹颉于是放弃了寻找与蹲伏。实在,对他来说,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爷爷和奶奶说是会有人来告诉曹颉谁是他爸爸妈妈的,但是,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已经绝望了。
他明明,一次次地搬家,相当于一次次地失踪,可能,他的爸爸妈妈,以及知道他爸爸妈妈下落的人,也无法找到他了。
他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也被他的亲人们丢弃了。不,是他,把世界丢了,他把亲人给丢了。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啊?
你们为什么在儿子的身上藏下了那么多的秘密?
这些都是藏在他心里的话,藏了这么多年了,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又怎么能对着眼前的这两个上司说出什么来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又如何对人能够说得清呢?
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他的师傅是不允许他开宗立派的。
陆永发和李纯两位爷,并不知道曹颉内心的这些曲曲弯弯,他们不死心,他们仍然苦苦地求着曹颉收下他们当徒弟,他们一定会好好孝敬师傅的。
“孝敬二字谈不上的,二位快快请起。二位论年齿,都是曹颉的兄长辈,曹颉哪里敢要二位上司孝敬?但是,曹颉在这里立誓,只要我曹颉在,就没有人能够欺负二位兄长!”
好个陆永发啊,立即抢过话头,道:“曹颉兄弟,自然我们二人无缘成为兄弟你的徒弟,那就让我们三人义结金兰吧!以后,兄弟只要有什么吩咐,我和你二哥,一定扛着。”
曹颉点点头,道:“这使得!二位年齿都大于我曹颉,那就是我曹颉的大哥和二哥。”
说罢,跪拜于地,说道:“大哥、二哥,请受三弟一拜!”
陆永发连忙也跪下来,一边又急急地拉着李纯跪下来,然后,三个人同时对天起誓:“我等三人,今天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义字当头,兄弟情重。如有违背誓言者,天诛地灭!”
既然要义结金兰,还是得敬拜天地的。
三人未等到散衙放班,便一起出了门,去到了集市,购买了香烛与三牲。然后,一起去到了铁扇子胡同曹颉的家里。
李纯倒也细心,知道曹颉还一个四岁的儿子,便在小孩子喜欢的一堆东西里,挑了个风婆婆、抽陀螺,这两样东西,小孩子都喜欢,没有风的时候,小孩子们疯跑起来,也能把个风婆婆弄得嘀溜溜地转起来,抽陀螺这东西更好玩,会玩的小孩子,都不要那根鞭子,手就这么锔住陀螺,然后半空中猛地错开手,让陀螺旋起来,接着,就用脚沿着边沿踢着,都能让这个陀螺一直转个不停。李纯到现在都会玩这一手。
丁梅看到曹颉牵着高头大马往家走,又看到了后面跟着的陆永发与李纯手里拎着各种礼品、香烛啊什么的,有点惊讶。她没有想到曹颉会有自己的坐骑,也没有想到会有两个朋友给他们家送来礼品。
丁梅立即迎出了门,接过曹颉手中的缰绳,然后把马牵到了宅旁的大树旁拴上,然后,又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随后,便到厨房里烧茶。
丁梅来来回回地忙着,有顷,便将茶烧好。
随后,曹颉吩咐,去将猪头三牲等物品也拾掇停当,供奉在供神桌上。然后,酒瓶打开,满上一碗酒,供奉在神像前。
三人将香案上的香点上,齐齐跪了下去,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歃血为盟了。
三人一起喝了血酒,又一次吼了一嗓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一切如仪。
这就算结拜了。
曹颉高兴啊!他这么多年来孤零零地一个人,现在,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哥哥。这是多好的事啊!
事情全部停当,丁梅那里已经从街边买回了很多卤菜、熟菜、花生米什么的,又从街对面的荣丰园菜馆要来了红烧肉、红烧鱼、什锦素菜、风羊片子、文思豆腐羹、挂炉走油鸡、烤鸭、乳鸽、什锦火烧、梅花包子十样菜共点心。
曹颉非常满意。丁梅是当家的一把好手,眼头见识又是那么好,又好像有着七窍玲珑心似的,处处都替曹颉想到了。今儿一见曹颉领了兄弟们来家,她这个女主人,哪怕把家底儿掏空了,也得把曹颉的面子给撑起来。
说什么也得请两位哥歌吃完晚饭,再喝点小酒。
既然已经是结义兄弟,这顿晚饭,倒真是应该领一下丁梅的情意的。
吃着晚饭的时候,丁梅问话了,下午申牌前后,广衢门大街那里是不是出了警情。她听到了响箭示警,看到了几路人马从他们家的胡同口呼啸而过,邻里间都在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曹颉连连对陆永发和李纯使眼色。
两人一看,弄不明白曹颉是什么意思,但二人也都知道,这事儿,也瞒不起来,于是,陆永发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丁梅说:“回大妹子话,是我们衙门有了敌袭。”
“啊?敌袭?那有人受伤了吗?”
丁梅一边问,一边就把目光扫向了曹颉。
她突然发现,她的丈夫曹颉,好像有什么瞒着她。衙门遭遇了敌袭,他却牵回来一匹马,还带回来两个兄弟。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陆永发一见丁梅起疑,连忙从桌上刺溜下来,膝盖不听使唤一样的,就跪了下来,纳头便拜:
“曹夫人,容我尊您一声曹夫人。为兄我这一拜,还请您受下来。感谢曹兄弟救命之恩啊!如果不是曹兄弟,我这条小命今天就丢在衙门里了。”
那边李纯见状,也纵跃下来,跪着向丁梅道:“也请曹夫人受小人一拜,若不是曹兄弟,我等二人,差不多要命丧九泉了。来者是个劲敌。但是,竟然被我们曹兄弟打翻在地,我们才能脱险。”
丁梅脸色大变,放下碗筷,吃惊地看着曹颉。
曹颉连忙对丁梅摆摆手,说:“老婆大人,这事儿,我马上再给你细说。赶快扶二位哥哥起身。这不像的。我是做弟弟的。我们是结拜的兄弟了!”
陆永发内心复杂了,他知道,虽然说是兄弟,但是,午饭前的一出,他那样对曹颉出手,连揍了曹颉三次,曹颉才回了手,而且,在曹颉嘴里,一切缘分都已了了,可是,不承想,大敌当前之时,曹颉不但不计前嫌,反而挺身迎敌,替自己挡了人家一掌,又把他推送到窗外,放到了安全地带。这是天大的恩情啊!
此生此世,都难以为报了。
于是,不顾曹颉在一旁连使眼色,便将今天的事,统统说了出来。
丁梅胆战心惊,但是还是没有忘记盘问丈夫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颉于是便将在巡捕营里说的一番话,再说了一遍,意思是他运气好,地形熟,来的人虽然是个劲敌,但是,吃了他曹颉的闷亏,他便得着了大便宜。
曹颉越是说得轻松,丁梅倒越是害怕。
曹颉的说辞虽然是与巡捕营里是一样的,但这次陆永发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知道,哪里是什么地形熟不熟的话,哪里是什么来人吃了曹颉的闷亏。
但曹颉既然自己这样说,陆永发便也不便再说什么。再说,那时候,曹颉是把他与李纯二人打发到了北窗外边了,他们只顾着招呼警哨发放响箭,也没来得及看屋里是如何打斗的。也就那么一会儿时间,便听到曹颉在屋里叫唤着开门。打开门的时候,他们便看到了被曹颉踹在脚下、已经昏死过去的周文。
陆永发算是经过了生死一劫。
李纯也明白自己同样经过了生死一劫。
丁梅一听,脸都煞白了,拉着曹颉的手说:“你以后无论如何得小心了,我们娘儿仨,以后指望着你哩!你千万不能在外面惹事。那,那什么?”
说着,丁梅转过头来,问陆永发道:“陆大哥,那你说,那个什么周文会不会叫人过来报复啊?我挺怕的。”
陆永发乍一听,也觉得周文的人会来报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元字号的劫难恐怕还没有过去。
他正想说什么,那里曹颉已经把他拉了起来。
曹颉拉他起来的时候,在他的手上悄悄地使了一把劲,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陆永发明白,曹颉是要他宽慰丁梅一番。女人嘛,肯定遇上这事儿,注定是会受到惊吓的。
于是,话到嘴边,陆永发便改口了:“这个嘛,大妹子,你尽管放心。你没有看到?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赶来了,别说还有步军巡捕啊、大兴县衙啊、顺天府啊!外围还有个丰台大营,我们曹兄弟去那里参加过各衙门间的赛事。没事的,京师到底是皇帝眼皮子底下,想要闹事的话,还真的是进得了崇文门,出不了宣武门。”
陆永发倒也是说了大实话。
这些年,都天下太平了,又有几桩事是在京师里面闹起来的?想找死啊!
丁梅一想,倒也是这样的,自己可能倒是多虑了。于是,便说道:“我是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二位哥哥,还有,曹颉,我们来一杯!”
一桌子的人又高高兴兴地推杯换盏起来。
酒喝到酣处,陆永发要斗酒了,说:“来,咱兄弟们来划个拳,也热闹热闹!”
不容其他人接话,陆永发抓住曹颉:“兄弟,我们先来。以后,你官越做越大,这一套,也得学的。来吧兄弟!你先来!”
曹颉倒也是会这么点酒令的,于是便道:
一条龙啊!
……
四季财啊!
……
哥俩好啊!
……
六六六啊!
……
七个巧啊!
……
三结义啊!
……
五魁首啊!
……
正是在劲头上,院门外传来了打门声。
远处还传来马蹄“得得得”的声音……
曹颉发现不对,连忙让兄弟们不要出声,他出门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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