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心死了吧,镇国公很快收回目光,没再看大老爷一眼,然后他挺直脊背,朝着晋元帝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这是臣府中的京都布防图。臣有罪,臣看管不力,不知怎么就遗失了布防图,请圣上降罪。”镇国公沉声说道,头深深地埋到了地上。
晋元帝倒是没有料到,镇国公认罪居然认得这么利索,一时倒有些被震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勾唇冷笑道:“究竟是看管不力,还是故意和敌国勾结,此事恐怕只有你镇国公自己心里才清楚吧。”
在说这话的时候,晋元帝的音量并不大,语气也不算重,但话里话外透露的信息却在无形中给人施加了无限的压力。
镇国公知道,晋元帝之所以会这么说,无非是想借题发挥罢了,究其目的,不过是想彻底扫除镇国公府这块绊脚石。
尽管他并不能理解,晋元帝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急迫。
明明齐军现在正在一旁虎视眈眈,而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晋元帝身为一国之君,不想着安抚朝臣也就罢了,竟然在迫不及待地迫害忠臣,他就不怕晋国的江山会被她这不合时宜的权力欲给败坏了吗?
镇国公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思,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保全自己,尽快脱身。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终究不想走上那条和曾经的君,和自己为之奉献多年的朝廷对立的路。
毕竟,烽烟一起,受苦最深的是百姓。
心中的思绪百转千回,但汇集于胸之后,镇国公终究只说出了一句单薄又无力的辩解:“圣上明察,臣对朝廷、对大晋绝无二心,更不会自甘堕落,与敌人为伍。”
这话晋元帝其实是相信的。
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晋国君,他自然知道自己那一众朝臣私底下是什么样的人,镇国公沈淮源,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心思澄明,忠君爱国的好臣子,他从前还是很信任的。
可那也只是从前而已。
这些年镇国公为国四处征战,声望鹊起,民间许多人甚至将他奉为了不败战神,爱戴他沈淮源的百姓、拥护他沈淮源的兵士,比爱戴拥护他这个国君的人还要多得多。
京都就不说了,毕竟是天子脚下,大家见识多些,自然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他这个一国之君也还算敬畏。
可在那些偏远些的边陲,或者那些曾在镇国公带领下打下来的疆土上,世人却只知道镇国公是晋国的守护神,全然没将他李旭宸这个君放在心上。
作为这江山的主人,朝堂的号令者,心高气傲的晋元帝如何受得了这份忽视?
久而久之,他对镇国公的信任和倚重变成了嫉妒和猜忌,并在后来的岁月里逐渐发酵,以至于恨不得将其处置而后快。
晋元帝当然也知道现在对镇国公下手不是最好的时机,可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他怕再等下去,这个江山就要改姓了,就像当初的谢乾安一样。
当年若非他在西北战事上算计了谢乾安,这天下恐怕早就不是他李氏一家的天下了吧?
关于谢乾安这件事,世人对他这个君主不是没有微词,也不是没有人诟病他的所作所为,以至于这些年民间渐渐起了些传言,说他之所以对谢乾安下手,是嫉妒他夺人所爱,娶了安平王妃。
真是可笑,他李旭宸作为这江山之主,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怎会因为一个臣子之妻冲冠一怒,陷害朝臣?
他之所以会对安平王妃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在谢乾安战死之后霸占臣妻,不过只是因为安平王妃她乃谢乾安之妻罢了。
他从小就不如谢乾安,处处都不如,所以长大之后,在谢乾安越来越耀眼之后,他才会那么想毁掉他,夺走他所珍视的一切。
而后来,他成功了,但这样的成功也让他渐渐迷失了自己,走入了一天越来越危险的道路。
当然,晋元帝此时是不会觉得自己误入歧途了的,但他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想到前任安平王谢乾安,晋元帝的心里有些不太舒服,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于是他在面对让自己回想起那些不堪过往的镇国公时,态度也肉眼可见的冷淡起来。
“朕也想相信你,可是这布防图的事,你又该做何解释?沈淮源啊沈淮源,你可知这东西就遗留在被烧的粮仓附近,如此铁证在前,你让朕如何信你?”
晋元帝说着,貌似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你一定不知道,就因你‘不慎遗失’的这一份布防图,朕今夜都损失了什么吧?三处粮仓、两座兵器库!那可是朝廷好几年的积蓄,如此这般,你叫朕还如何袒护于你?”
粮仓被烧、兵器库被抢的事,镇国公在来之前隐约听见了一点风声,那时候他还在纳闷儿,齐军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储粮藏兵之地的,但他却万万没有想过,这事儿竟还能和自家扯上关系。
而且三处粮仓、两座兵器库,这样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也难怪晋元帝会气成这个样子了。
镇国公如此想着,顿时觉得今日这事儿恐怕没办法善了了,一着不慎,可能他们阖府都要遭殃。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又有些想不通了。
虽说国公府如今已经分家了,但他们从始至终都未对外宣布过分家的因由,故而在外人眼里,他们沈家三房应该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才对。
可大老爷却在这个时候窃走了布防图,与齐军相勾结,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事发之后他也会受到牵连吗?
还是说,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将自己撇清的法子?
心里的想法一茬接着一茬,镇国公却到底没有机会将这些困惑诉诸于口,只能微微收敛了心神,郑重道:“对于朝廷的损失,臣也十分心疼,也痛恨那些齐人不讲武德,但臣绝对没有与任何人勾结过,更没有做出过有损大晋、有损朝廷的事,还望圣上明察!”
这话听着干巴巴的,在场的除了谢昱,恐怕再没人相信镇国公说的是真话了,不过谢昱相信他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谁也帮不了他。
果然,晋元帝闻言摆了摆手,一副再也不愿听下去的样子,道:“你不必再多说了,朕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镇国公府的布防图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粮仓附近?”
这个问题,镇国公当然回答不出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脑子里复盘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他看来,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情况应该是大老爷潜入书房偷走了他的布防图,然后交给了赫连铮,而赫连铮今夜则带着布防图入京,捣毁了京中的粮仓和兵器库。
至于布防图为什么会被遗失在粮仓附近……镇国公心里有种很强烈的直觉,他总觉得这是赫连铮故意为之。
或许是他没有接受赫连铮收买这件事让他们怀恨在心,又或许是镇国公府的存在阻碍了他们的某些计划,以至于他们要用这样的阴谋诡计来陷害于他。
可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根本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更遑论取信于晋元帝。
思及此,镇国公忍不住垂下眼眸,心中涌上了一抹浓浓的挫败。
他俯首敛目,疲惫又无力地回道:“臣,不知。”
“你不知?呵~”晋元帝似乎快被气笑了,“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你一句轻飘飘的不知,就能推卸掉所有的责任了吗?这就是你给朕、给天下万民的交待?”
这话镇国公没法儿接。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可他说的又确实是实话,这布防图是怎么到赫连铮手上的,他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
他倒是也想找个人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来着,可这种时候,他难道还能把大老爷给供出来吗?
且不说他根本就没有证据,就算他有证据可以定大老爷的罪,可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他们是一府的兄弟,一旦大老爷被定性为了勾结敌国的奸细,他们镇国公其他人又怎么可能讨得了好?
勾结敌国,这可是要牵连全家的重罪!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镇国公最终只能选择缄口不言。
可镇国公顾念大局不愿供出大老爷,大老爷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于是就在这君臣对峙,殿中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大老爷忽然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在一室的寂静中,大老爷额头触地,沉声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因殿中的众人都没有说话,故而大老爷突然的出声就显得格外突兀起来,晋元帝他们都不由将目光汇集到了大老爷身上。
晋元帝目光沉沉地看了大老爷好一会儿,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没有阻止大老爷说话,反而挑眉问道:“不知沈爱卿有何事启奏?”
成功吸引了全场目光,还得到了晋元帝询问的机会,大老爷心中得意,但面上却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沉痛道:“臣今日要大义灭亲,检举镇国公沈淮源与齐国少主赫连铮勾结!”
“大哥!”
镇国公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失声喊道,可大老爷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目光直直地看着站在台阶上一脸肃穆的帝王,字字铿锵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大老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因而别说是镇国公了,就连谢昱和魏铭都有些被惊呆了。
说好的一府兄弟呢?说好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怎么这镇国公府大老爷竟连兄弟之情都不顾了?
检举自己的亲弟弟,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心里这么想着,谢昱和魏铭不由转头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同款震惊和不解。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俩都没什么立场发表意见,于是相顾一望之后又纷纷低下头,垂眸不语。
相比在场其他人的震惊,晋元帝的反应就要平静许多。
尽管大老爷一上来就要检举镇国公这件事,他心里也颇觉惊讶,但这毕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所以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便平静下来,凝目想着什么。
因为心里想着事,晋元帝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他的目光却在底下跪着的镇国公和大老爷身上来回扫视着。
半晌之后,晋元帝收回目光,坐回榻上,随手端起一旁案桌上的茶盏,轻轻揭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上头的浮沫,在无形中给人施加着压力。
不知又过了多久,久到大老爷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揣测错上意,说错话了的时候,晋元帝这才慢悠悠开口道:“镇国公勾结齐国少主赫连铮……如此说来,这份布防图果然是镇国公亲自送给赫连铮的?”
听见晋元帝这么问,大老爷不由松了口气,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赌错。
他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沉声回道:“是,此事乃臣亲眼所见,若非如此,臣又怎敢妄言?”
老大爷这么说,晋元帝倒是来了些兴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追问下去,反而嘴角轻勾,似有若无地瞥了镇国公一眼,故意问道:“哦?还有此事?镇国公,如此你可还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
镇国公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他倒是想说大老爷这是栽赃污蔑,可这种话若是不佐以证据,听起来反而像是狡辩。
而且大老爷作为他的亲大哥,能够做出实名检举他这种事情,这事儿无论在谁看来,恐怕都觉得他沈淮源罪大恶极了吧?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这勾结敌军的罪名他都是很难摘掉的了。
想到这些,镇国公心中一阵发苦,他忍不住又看了大老爷一眼,眼中充满了沉痛与失望。
大老爷有些不敢对上镇国公的目光,于是他只能身姿笔挺地目视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看见他这副模样,镇国公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只能苦笑一声,摇头道:“臣无话可说,但臣绝对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你说你没做过,那沈爱卿又何故要污蔑于你?你们可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啊。”晋元帝不依不饶道。
镇国公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闻言也只能道:“臣也不知道沈大人为何要污蔑于臣,大约是沈大人心中另有什么计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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