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铭这话倒也算不上是故意针对,平心而论,他的怀疑挺合情合理的。
密山镇虽是京郊重镇,但地理位置却极为微妙,它不像其他镇子那样四通八达,有许多大道小径连接外界,反而三面环山,多是陡崖峭壁,要进京更是除了一条笔直的官道之外,再无其他可供人马通行的入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赫连铮还能避开安平王的防守搞一场奇袭,确实令人匪夷所思,魏铭有所怀疑也很正常。
当然,有怀疑的不仅仅是魏铭一个人,晋元帝心中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不过先前因着布防图的事,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镇国公府身上,遂没有来得及挑安平王的错罢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魏铭既然将矛头指到了安平王头上,晋元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
只见他敛眉沉目,一脸肃然地问道:“安平王,对于魏统领的话,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许是顾念着谢昱的身份,晋元帝的语气听起来要相对客气些,但也仅仅是相对而已。
谢昱早料到魏铭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此时问题被挑破摊到明面上来,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心里倒没怎么觉得慌张。
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谢昱不慌不忙道:“关于此事,臣正打算向圣上禀报。”
谢昱此话一出,晋元帝和魏铭的面上同时划过了一抹诧异,显然他们都没料到谢昱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按说做了亏心事被点名,不都应该心慌意乱才对吗?怎么他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魏铭心里嘀咕着,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谢昱。
而晋元帝想得却不一样,他这会儿担心的是,谢昱看起来这么从容不迫,那他是不是就没有办法借机将安平王府一起收拾了?
想到这种可能,晋元帝的心情顿时就没有那么美妙了,更气的是他还不得不强忍着不快让谢昱继续说下去。
差点儿没被气成内伤的晋元帝摆了摆手,略有些不耐地说:“安平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偏学会了朝中那些老狐狸的做派?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地。”
晋元帝的喜恶这么明显,谢昱哪里能猜不到他这会儿心里不痛快呢?
不过他并不在意就是了,闻言就道:“是关于齐国少主赫连铮夜袭一事的,臣发现他们在密山镇开凿了进京的秘密通道。”
谢昱这话自然不是空口白话,他是实实在在找到了证据的。
今夜接到赫连铮夜袭京都火烧粮仓劫掠兵器库的事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进京接受晋元帝的问罪,反而绕道去密山背后瞧了瞧。
密山镇三面环山,其中两面都是峭壁陡崖,根本没有办法过人,只有密山背后的地势相对平缓些,容易操作利用。
赫连铮如果想在不惊动谢昱的情况下带着人马进京,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密山背后下手,打通一条新的入京之路,只不过这个方法费时费力,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被人采纳的。
可赫连铮本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况且这次也不是正常情况。
谢昱其实一直都很想不通,为什么赫连铮他们这次明明都已经行军至密山镇了,也把镇国公府的庄子劫掠了,可他们居然就这么停住了,既不继续进攻,也不派使者过来沟通,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也太不像赫连铮的形式风格了。
直到他在密山背后发现了一条新开凿出来的小径,谢昱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赫连铮不是改了性,而是一直在故布疑阵,迷惑他和所有人。
再说回到赫连铮开凿出来的那条小径上,那算不上宽,仅容一人一马通行的样子,大规模行军是不可能的,只能先派出一小支先锋队来探探路这样,所以谢昱猜,这可能就是今晚赫连铮夜袭京都粮仓的真相。
许是秘密通道开凿不易吧,又或者是赫连铮还准备留着它以做他用,总之他们人虽然进了京,但那小径入口处却还拿杂草之类的东西掩着,若不是谢昱早就心存怀疑,派人一寸一寸地在那里搜了许久,恐怕还发现不了端倪。
由此可见,赫连铮的心机果然十分深沉。
谢昱想着这些,心中对赫连铮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对于谢昱这番话,晋元帝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密山背靠密山这样的天险,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让人挖出新的通道来呢?
要知道,就他们如今这条入京的官道,那都是经历了许多代人的努力才开辟出来的,那赫连铮的人是有多厉害,才能够和他大晋一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相提并论?
因为内心拒绝接受这样一个答案,晋元帝脱口就道:“安平王,你就算要为自己辩解,也不必编出如此的弥天大谎吧?齐人在我晋国的土地上,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开凿出了新的入京通道,这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谢昱早料到晋元帝不会相信,毕竟人永远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所以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比起相信齐军手段超群,晋元帝大概更愿意相信是他们安平王府和赫连铮有所勾结吧。
思及此,谢昱忍不住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讥嘲又凉薄的笑来。
不过他很快又敛去笑意,淡淡说道:“陛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察看,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您一看便知。”
这倒也是。
道路这种实实在在的东西,确实不是人红口白牙就能说出来的,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派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晋元帝有些意动,虽然他心里还是觉得,这只是谢昱为了给自己脱罪的一个借口,可万一呢?
万一这事儿是真的,那齐人的野心可就昭然若揭了。
如此想着,晋元帝一时也顾不上治谢昱的罪了,赶忙召来殿中一个小太监,低声冲他耳语了几句。
那小太监听完,也不敢耽搁,急匆匆地就出了大殿。
等小太监走后,谢昱看了眼台阶上眉心紧蹙的帝王,心中冷冷笑了笑,然后道:“陛下,京中距离密山镇路途颇远,这一来一回必得耗费不少时间,臣以为,咱们与其被动地等着结果传回来,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早做打算。”
谢昱这话完全是从大局着想,但晋元帝听后却并没有觉得高兴欣慰,恰恰相反,他总觉得自己可能要失去一个拔除眼中钉的绝好机会了。
心里这么想着,晋元帝的面色隐隐透出了一抹烦躁,但他又不好冲着谢昱发火,甚至还得好声好气地请他把话说完。
没办法,齐既已做出了火烧粮仓、劫掠兵器库的事,可想而知是大有所图的,若是再证实他们果真另凿了入京通道,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偏如今朝中武将紧缺,他能倚仗的无非镇国公府和安平王府这两张王牌,而眼下镇国公已经彻底被他寒了心,他若还想保住江山,势必不能再将安平王给得罪死了。
只是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还要向臣子低头,晋元帝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得劲,最后他只能劝慰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这安平王府等先把齐国人收拾了再处理也不迟。
这么想着,晋元帝果然觉得好受了许多,虽然他的语气还有些勉强,但好歹能将话讲出来了。
“安平王有何高见?”晋元帝问道。
谢昱就道:“赫连铮此人狡诈无比,如今他既然入了城,相必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说不定现在正躲在哪个角落里酝酿着什么,臣以为,而今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赫连铮散落在京中的人马,问出其计划,以便咱们对症下药才是。”
这话晋元帝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能沉吟道:“安平王这话不无道理,那朕就派你和魏卿共同负责此事,务必将赫连铮的人马给朕一个不落地找出来!”
魏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提出的疑点,竟然被谢昱这么三两句话就给打消了,而且晋元帝随后还安排了他俩一起做事,这可真是……怪尴尬的。
但皇帝吩咐的事情,他哪里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呢?于是魏铭想也没想就准备磕头领旨。
然而他嘴巴张了张,刚要做出伏地的姿势时,谢昱又说话了。
“陛下的吩咐,臣不敢不从,只是京畿卫的职责是守卫京城治安和陛下您的安全,若是魏大人真的同臣一起搜查赫连铮的下落了,那陛下您的安全又该如何保障?所以臣以为,魏大人并不适合同臣共担此事。”
谢昱的拒绝来得猝不及防,魏铭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自然也就错过了最佳的辩驳时间。
魏铭没说话,晋元帝就不得不问了,“那依安平王的意思……”
“臣以为,镇国公才是担任此事的最佳人选。”谢昱不卑不亢道。
听见他果然开始拐着弯给镇国公求情,晋元帝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不少。
他定定地看了谢昱好一会儿,目光似施压又似警告,声音冷的仿佛要吃人:“可是镇国公似乎还没有解释布防图的事情,如此安平王还觉得他是此事的最佳人选吗?”
“是。”谢昱十分干脆地答道,面上连一丝犹豫也无。
“为何?”晋元帝面无表情道,“方才沈大人的话,难道安平王你没有听见吗?还是说……你和镇国公的私交已经好到你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他说话的地步了?”
晋元帝这么说,若是换做旁人的话,大概早就退缩,选择明哲保身了。
可谢昱本却不同,他早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也不可能打消晋元帝对他的猜忌,此时反倒有些无所顾忌起来。
他也不管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不会将晋元帝给得罪死,闻言直接说道:“臣自然听见了沈大人的话,不过臣心里却觉得很困惑。”
“照沈大人的说法,镇国公是从北境归来的当晚就和赫连铮有过接触的,可是臣怎么记得,镇国公那时候似乎遭受了伏击,正重伤昏迷着?”
“此事相必圣上您也是知道的,臣听说您还派了太医去镇国公府上为他诊治的,如此看来,镇国公的重伤昏迷并非作假,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重伤昏迷的人,又怎么可能和赫连铮见面呢?”
谢昱这话字字珠玑,一时倒是连给大老爷辩驳的机会都绝断了。
毕竟镇国公的重伤昏迷那是经过晋元帝最信任的太医确定的,他要是非要说镇国公那时候是装病,那不是在质疑晋元帝的人被镇国公收买了吗?
晋元帝这个人虽生性然多疑,但他对自己信任的人那是百分百的信任,所以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派去的太医会被镇国公收买。
如此一来,大老爷方才的证词听起来反倒更像谎言了。
而这显然还不算完,谢昱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事,臣听说前些日子镇国公府分了家,虽然臣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何缘由,但想来因为分家一事,沈大人与镇国公之间必然产生了一些龃龉。”
“臣听说人在受到情绪左右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来,所以有没有可能沈大人刚刚说了谎呢?”
“毕竟通敌之罪重连坐,但若是有人戴罪立功,死罪也是可免的,而且以陛下您宽宏大量的性子,为其免罪也不是不可能,也许沈大人只是为了明哲保身呢?”
“另外就是,臣一直听闻镇国公极为敬重沈大人,对沈大人这个兄长也并不设防,还经常邀沈大人去自己的书房议事什么的,所以布防图的存在被沈大人得知甚至获取,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谢昱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讲出来,算是将锅又甩回了大老爷的脑袋上,并且成功将他的冷汗给吓了出来。
没办法,谁让谢昱那么会猜,这一猜就全猜到了点子上,大老爷就是想狡辩都不知道该如何辩起,整个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可即便如此,他还不忘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只见大老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冲着晋元帝磕头一边呼天抢地:“陛下,臣冤枉啊,臣从来没有给齐人送过布防图,您要相信臣啊陛下!”
晋元帝原本还觉得谢昱这些话是在替镇国公脱罪,可眼下看着大老爷那副慌得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忽然就觉得这些便是真相了。
他心里一时气得要死,却不知道是在气大老爷的背叛,还是在气他的不争气。
可无论晋元帝心里如何生气,他都不得不面对现实,以问罪大老爷的方式缓和自己同镇国公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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