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年,七月初一,长安微雨。
今日的京师看起来依旧如往常般美丽,细雨飘飞,行人更少。
天蒙蒙亮时,一队杂耍班子自南门而来,要入长安。
杂耍班子大概二三十号人,大多穿着青袍做道人装束,还有八人穿着紧身黑衣,头戴斗笠。
“官爷,我们是卖艺的,来京城混口饭吃,烦劳放行则个。”
领头的中年道人脸上带着笑,向城门口拦住去路的戍卒微微躬身。
面对这些道人,戍卒并无太多好脸色。前秦崇佛,东晋崇道,这是这个时代的大趋向。
固然前秦官方并不排斥道教,东晋官方也并不排斥佛教,但两国民间却总爱追捧自己国家所尊崇的,同时贬低邻居所尊崇的。因此,无论是在前秦当道士,还是在东晋当和尚,都是极容易遭遇白眼的工作。
“晋朝来的?”
戍卒一见这么多道士,下意识便以为是晋人。
中年道人却摇摇头,操起一口流利的秦朝官话,笑道:“我们都是秦人,曾在西蜀青城山修道,学了些小把戏。如今游走各地卖艺为生。与晋朝那所谓的天师道并非出自一脉。”
“西蜀也流行道门么,我却是不曾关注,要我说烧香还需去佛寺才好。”一听说是国人,戍卒便放松了些警惕,却还是打量着那八个斗笠黑衣人,迟疑道:“这八人为何没穿道袍,他们这装束倒是古怪,不似良人。”
中年道人打了个哈哈,道:“正要有些个奇装异服,才能引来围观不是?正要多些人围观,才好卖艺啊。”
戍卒一听,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标新立异才能引流嘛。便一挥手:“行了,你们进去吧。”
中年道人道了声谢,便带着杂耍班子缓缓入城。
“青城山......咦,我以前曾听一些游侠儿说过,青城山里头藏着一座楼,叫做九星楼。楼上有许多杀手,个个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是真的么?”
杂耍班子刚刚踏入城门,便听得先前那戍卒在后头好奇发问。领头的中年道人便回过头,朝着戍卒笑笑,道:“自然是假的。”
......
东门来了一帮游侠儿。
所谓游侠儿,便是一些想当江湖人士的少年,可以看做是江湖人士的预备役。翻译成后世的叫法,江湖人士是社会上的混混,游侠儿则是学校里头的不良学生。
东门的戍卒打量着眼前这帮少年,这些少年人手一把劣质刀剑,一个个打扮得非主流,留着奇怪的发型,很显然是一帮游侠儿。
官府对江湖人士监管得比较严,对游侠儿却是要松懈不少,毕竟他们还是孩子嘛!
“你们是哪里的人家,好好的良人不当,当甚么游侠儿!我家小子与你们一般年纪,在学堂进学,将来说不定能够入朝为官哩。”
戍卒对着游侠儿们语重心长地劝说着。
其中一个游侠儿笑嘻嘻地对戍卒说道:“我姓冉,这些都是我的兄弟,我们从邺城而来。听说京师繁华,特意过来逛逛。”
“原来如此。”戍卒沉吟道:“邺城号称冀京,本为赵魏燕三朝旧都,想来也该不差。不过比起长安城来,自然还是远远不如的。毕竟那赵魏燕皆是弹丸小国,如何比得上咱大秦朝!你们少年人要增长阅历,是该进京看看。”
那少年游侠儿使劲点点头,附和着戍卒道:“可不是么,我们特意找家里讨要盘缠,就为了来京师瞧上一瞧,看看这人世间的极致繁华。”
“小子,你姓冉?这姓倒是不多见,以前魏朝那位武悼天王,便也姓冉。”
原本还笑嘻嘻的少年,听得戍卒此言,突然神情一肃,道:“那是大魏平皇帝,武悼天王乃是燕朝灭魏之后,给魏平帝强加的蔑称。”
戍卒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亦只是听说,具体细节倒也不了解。咦,你该不会是魏朝宗室后裔吧?”
少年哈哈大笑,道:“我若是宗室之后,天潢贵胄,又怎会带着一帮弟兄当游侠儿!”
戍卒一听,便也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实在是毫无道理,不由哑然失笑。
又是闲聊几句后,戍卒便放游侠儿们入了城,还不忘在后面嘱托:“回去以后莫忘了做个良家子,休要再当游侠儿,没甚前途的!”
只见前方少年们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
北门入城的人最多,可谓是络绎不绝,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这些人各色各样,有农人,有士子,有商人,有游侠,看似并无瓜葛,进城之后去向也不尽相同。
这一幕在京城很是正常,京城每日都是往来熙熙,本就人来人往。就算今天飘着些许细雨,也并不影响如潮的人流。就连最高明的青蝇司执事,也未看出半分不妥。
无人注意到,其中有一部分人,在经过七拐八绕后,都悄然汇入了一间院子。
“此次右护法诏我等进京,必有大事!”
“没错,京师险地,不宜轻涉。以往我们复赵会可从未有过如此众多分舵全部同时进京的先例,就连襄国总舵的人,也来了大半。一定是有要事!”
“莫非是要准备起事了么?”
“具体如何,倒是不知,我等且在此住下,等待右护法命令便是。”
......
相较于其余三门,西门最是冷清。毕竟京师西方,便已近陇西,陇西再往西,那便该是西凉了。这一带本就不是人口稠密之地,进城之人自然也相对较少,只有零星行人,偶尔通过。
有书生斜摇折扇,翩然步入,未引起半点波澜。
又有一黄杉少女,在书生之后入城,望着书生的身影,紧随而去。
一个戍卒对同伴道:“一看便是对眷侣。”
同伴不住颔首,深以为然。
“没想到堂堂西海龙王,也会插手此事,爨轻衣见过龙王。”
不知走了多久,书生猛然听见身后传来的清脆嗓音,不由收了折扇,缓缓回身。
“原来是爨家小姐,此乃我秦朝内务,你们爨氏是晋臣,如何也来了?”
黄杉少女嘻嘻笑道:“龙王来得,本姑娘便来不得么?本姑娘既来,自然也是收到了英雄帖的。”
书生表情阴晴不定,冷然道:“自家的事儿,关上门来闹,如何也不为过。但若唤来外人,便又不同。若早知道那位竟还勾结晋臣,我定不会进京赴约
黄杉少女微微笑道:“龙王此言差矣,我爨氏名为晋臣,实则割据南中,以武称雄。与其说是晋朝官吏,倒不如说是天底下最大的江湖门派。我辈江湖儿女有门户之别,却无国界之分,东海王既广邀江湖豪杰,自然少不了我们爨氏。”
黄杉少女眼珠儿一转,又道:“倒是龙王您,身为秦臣,却也参与此谋,以臣谋君,却是稀奇。”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书生瞳孔微缩,寒声道:“我乃西海龙王,统西海群盗,纵横江湖,何来秦臣一说!”
黄杉少女认真地看着书生,一字一顿道:“要说白兰慕容氏无法肃清西海群盗,我却是不信的,依我看,这不过是白兰慕容氏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不过是想要达到养寇自重的效果罢了,我相信,西海从始至终都是姓慕容的。”
“你想表示什么?”书生直勾勾地看着黄杉少女。
“白兰慕容氏深得秦朝圣眷,族中嫡系子弟,多有官身。却不知纵横西海的大盗,堂堂西海龙王,在大秦朝廷里面官居几品呢?”黄杉少女一边说,一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拂后的衣角。
“太聪明的人,一般都活不长。”书生眼神冰冷,眸子里渐起杀意。
黄杉少女丝毫不惧,冷笑道:“且不说白兰慕容氏能否承受得住我们南中爨氏的怒火,我既敢孤身入秦赴约,便不是你能杀得了的!”
细雨飘落,书生与少女的鬓发都有些湿润。
“杀不杀得,姑且一试!”
“那便让你死心!”
......
伴随着朦胧细雨,闷热气息传遍了长安这方天地。
纵然有些许反常,也早被这一幕夏雨掩盖,不知是否有人能从中嗅出一丝别样的气息。
至少,裴盛秦对长安城的那些许反常是毫无察觉的。
此时此刻,他正反复打量着手中拜帖,思量许久以后,才缓缓说道:“回去转告东海王,裴某稍后便去赴宴。”
“是。”
送帖的仆役应声,缓缓离去。
麻姑在旁,依然握着古符在研究,见裴盛秦答应,不由好奇问道:“东海王如今正被皇帝软禁,参与他的宴席,是否有些不妥当?”
裴盛秦叹道:“我也知道不妥当,可是东海王多次与我结交,甚是热情。如今相邀,我却也不好不去,这便是人情往来啊。”
麻姑提醒道:“若那东海王当真有什么不臣心思,你可万万不能与他为伍!”
裴盛秦瞅了她一样,撇嘴说道:“放心好了,我过去吃饭喝酒可以,其他事情一概不谈,便只当是寻常饮宴。若是东海王想拉拢我与他一起做违法乱纪之事,那他便找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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