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棋艺不精,就不献丑了。”
对于荀子的邀请,若换作常人,恐怕会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荀子在儒家怼天怼地怼空气,在儒家内声名狼藉,但荀子的学问和本事,饶是那些被荀子那本《非十二子》骂作贱儒的儒家各派也不得不佩服。
只是,张机有自知之明。
以他的棋艺,娱乐局欺负欺负外行人还行,但面对内行人……尤其是荀子这种境界达到足以左右互搏的棋艺高手,无异于自取其辱。
而面对张机的拒绝,荀子却有几分不满。
“年纪轻轻,明知不敌也该奋勇向前,为何退缩?”
言罢,也不顾张机的意见,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篓,示意张机先手。
张机苦笑一声,荀子都这样了,他再拒绝多少有些不尊重人了,只得落下一子。
金角银边草肚皮,很平平无奇的一子。
“还请荀夫子多指教些。”
荀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落下一子,而后轻抚着胡须,打量着张机。
此刻的张机与以往也有些不同,带着黑色的爵弁,虽然仍旧是一袭黑色衣裳,但那身黑色的衣袍边缘点缀着烫金的花边,透着一股尊贵之气。
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这是荀子见到张机以后的第一印象。
俊朗的仪表自然使得荀子对于张机多了几分好感。
“不过,虽然在下棋艺不精无法陪荀夫子解闷,但当年先祖张子曾收集了不少棋谱,若是荀夫子感兴趣……”
张机的目光紧盯着荀子的面容,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荀子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神情变化,毕竟是儒家一代宗师,怎么会为区区几张还不曾见过的所谓失传棋谱而产生什么激动之色呢?
张机目光微动,似乎是刚刚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这些棋谱似乎都是些失传的棋谱。”
闻言,荀子捏着一颗黑子的手颤抖了一下,险些没拿稳将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见此,张机嘴角微微弯起。
荀子是个棋痴,这一点毫无疑问。
自从性本之争落败后,荀子便退出了齐国的稷下学宫,转而去了桑海小城建立了小圣贤庄,教书育人,接连收了不少弟子,而闲暇时便一心痴迷于棋道。
这一点,还是当初和韩非闲聊时听韩非提起的。
而对于棋痴来说,最能吸引他们的,除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便是棋谱。
但荀子作为儒家一代宗师,手中拥有的棋谱数量自然不会少,只是即便是荀子也不能保证能集齐所有棋谱。
再者,天地广大,难免有些擅长棋道的贤者选择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也许会流传出高深却不为人所知的棋谱。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能让当年同样喜好棋道的张仪收藏起来的失传棋谱,绝非凡品,所以饶是以荀夫子平静止水的心性,也不由因张机口中的失传棋谱而掀起几分波澜。
“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荀子轻抚长髯,也不再遮掩,眉眼之间露出了几分喜色。
“不过,小友竟将如此厚礼赠予老夫,想必也是有事相求吧?”
荀子笑眯眯地与张机对视着,似乎在说“别以为老夫中了你小子的奸计,那是老夫主动入瓮一般”。
被荀子戳破的张机也没有露出尴尬的神色,落下一子,赞叹道:“荀夫子不愧是儒家当代宗师,果然慧眼。”
“我想请荀夫子,为秦王赞冠。”
荀子一怔,探入棋篓的手顿了顿,蹙眉看向张机,见张机不似说笑,迟疑道:“你让老夫当秦王的赞冠?”
张机点了点头:“以荀夫子的身份和地位,有何不可?”
“小滑头。”
荀子有些哭笑不得,这哪里是他的身份和地位配不配得上担任嬴政的赞冠的事情,张机却在这里混淆概念。
赞冠者,佐宾为冠事者。
在举行冠礼时,为赞唱司仪。
而历来赞冠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以荀子的声望、地位,绝对担得起德高望重四个字。
只是,荀子若是为嬴政赞冠,那么便会和嬴政绑定起来。无论他如何解释,如何举动,世人都会将他的举动联想到秦国的利益。
荀子指着张机,倒也没有真的发怒,而是问道:“你这是想毁了老夫这几十年来的清誉么?”
有的谈!
见荀子没有直接拒绝,张机便知道荀子并非有多抵触秦国。
昭襄王时,荀子曾入秦,虽然对秦国重视刑法吏治,轻视仁德士君子的方略不以为然,谓之“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但也对秦国政治予以肯定,说“秦四世有胜,数也,非幸也”,对秦国一片欣欣向荣的发展感到赞叹。
“荀夫子以为,这天下是否太乱了?就像眼下这棋局。”
张机看向这不知不觉已经下至收官阶段的棋局,他的白子已经被荀子的黑子四面围堵。虽然还未痛下杀手,但赢下棋局已经是大势所趋,只差兴兵落子即可。
“如今的秦国,便像荀夫子手中的黑子,而列国就像这白子,虽然苦苦支撑,却只是徒劳。”
“你意如何?”荀子眯了眯眼,看向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天下乱得太久了,该让战火平息了。”
“王上曾与我诉说自己的梦想。”
“要建立一个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泱泱大国,令四方臣服,天地开阔,要令所有的百姓朝有食暮有所。”
“要建立万世太平!”
荀子沉默了,即便是以他的眼界,也不由为嬴政的这个梦想所震撼。
天下乱了几百年,没有人思考过统一天下的事情。
春秋五霸想过霸于诸侯之间,想过尊王攘夷,但哪怕到了如今,也从未有人想过要一统天下。
荀子承认,就连他自己也从未想过一统天下这个解决战乱的方法。
但这并非是荀子的迂腐,而是时代的局限性。
这个时代并没有后世儒家公羊学派提出的大一统思想,华夏的观念也并未进入人心,哪怕是原先周王室未曾没落之时,人们也更愿意称自己为赵人、秦人、楚人、齐人,而非周人或是其他什么称呼。
时代的特性束缚了这些大才们的思想,所以哪怕是荀子也没有想到过这些。
“一统么?”荀子喃喃着,但他并不是盖聂那样的小年轻,会被嬴政的几句话就忽悠得违背纵横的分配,为嬴政效力,反问道,“秦国能够做到么?”
“秦国可以做到,无需二十年,荀夫子便可亲眼见证大秦一统天下。”
张机的话语中充满了信心,只是荀子不明白,张机究竟为什么如此自信,是对他自身的能力自信?还是对嬴政的信心?
而且,虽然山东各国合纵尚未正式结成,还在调兵遣将之中,但合纵攻秦已成定局。
如今的秦国存亡还是两说,嬴政和张机却似乎完全不担心秦国能否成功度过这一劫。
恍惚间,荀子忽然从张机的身上看到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明明已经“死去”,却曾在他壮年时与他闲谈过的一个人,那人同样对秦国充满了信心。
(2401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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