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米儿告诉沈猛子,那条传说中的“鬼见愁”,她也听说过。老司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在老司令屠翥诚看来,这条道对别人兴许算不了什么,对兵家,却不能不当回事。可惜,她没找到这条道,老司令屠翥诚也没找到。
“知道这条道的人,除了当年的几个脚夫,再就是马帮帮主孟大关子和白老恒的二儿子白健雄。孟大关子这都死了多少年,白老恒的二儿子也回了岛国。”刘米儿说。
“你是说仓野正雄?”
刘米儿点头:“麻烦就在此人身上,小鬼子把四姑娘抓去,我想也是为这条道。”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几个人的心情更为沉重了。刘米儿一看沈猛子他们全都阴了脸,便调和气氛道:“干吗都把脸拉着,就算没这条道,小鬼子照样会打上山,沈团长要是怕,索性把72团拉过来,娘娘山大得很。”说完,她暗暗一笑。
“怕?”沈猛子像是受了污辱,“我说大妹子,我可不是跑来让你取笑的,你这娘娘山,没准比我的华家岭还经不住炸呢。”
刘米儿心里一动,沈猛子一声大妹子,叫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这可是他第一次唤她大妹子,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的眼睛闪了几闪,赧然垂下眼帘,俏皮道:“堂堂72团团长,竟连玩笑话也听不得。”
这话说的,沈猛子反倒红了脸,屋里的气氛便松弛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想想也对,就算没那条“鬼见愁”,小日本照样会把炮弹扔到山上,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多想无用。
这晚沈猛子他们没能回到华家岭,刘米儿不让回。商议完正事,刘米儿让米霞她们抬来一坛子“女儿红”。刘米儿拿出五个大碗,挨个儿倒上,自个儿先端起一碗:“我刘米儿上山这么久,娘娘山还从未来过贵客,三位大驾光临,娘娘山蓬荜增辉,米儿敬三位一碗酒。”
毕传云赶忙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这酒,今儿个就免了吧?”
“莫非毕政委是看不起我红粉团?”
“岂敢岂敢,今天听刘团长一番话,传云茅塞顿开,只是这酒……”毕传云为难地望住沈猛子。
沈猛子端起碗:“这酒我敬红粉团的兄弟姐妹,能跟红粉团一道打鬼子,是我72团的福气。来,传云,把这酒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刘米儿看着他的豪爽劲,脸兀自一红,很开心地把酒灌了下去。
小米汤胆怯地望住米霞,生怕米霞跟他较劲儿。米霞端起碗,挑衅似的看着他:“喝呀,你不是挺能吹的吗?”
米霞说的是刚才,在刘米儿跟沈猛子他们商议两家如何布兵、齐心协力对付来犯之敌时,米霞拉着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到了后院酒坊,米霞炫耀她们酿的女儿红香飘千里,说老司令屠翥诚最爱喝山上酿的女儿红了。小米汤想也没想就吹牛:“就你们这种酒,我小米汤一气能喝下两坛子,跟我老家的高粱红比起来,差远了。”
没想这话让米霞记下了,这阵就故意要出他洋相。小米汤长这么大,还没沾过酒,一闻那味儿,他就想吐。
“怎么,怕了?”米霞已将自己那碗喝了,山上的姐妹,不但能酿,更能喝。
小米汤往后退了几步,可怜巴巴地向沈猛子求救。
“牛吹大了吧,叫她一声姐姐,饶过你。”沈猛子说。
“想得美,叫啥也没用,今天不喝这酒,休想出这门。”米霞故意堵在小米汤面前,气势凌人地瞪住矮她一头的小米汤。
“喝就喝,吓唬谁啊!”小米汤说着就端起了碗,沈猛子还没来得及拦挡,他已把酒灌进了肚子。
“好酒量!”刘米儿夸张地说了一声,再次倒满酒,跟毕传云和沈猛子碰。
美酒佳人,沈猛子有些抵挡不住,心想喝几碗也误不了事。哪知刘米儿是怀了心计的,这酒,烈着哩。等意识到不对劲时,胃里已翻江倒海,身上也直冒汗。再看刘米儿,那影子就朦朦胧胧,迷离得让人挪不开眼了。被酒染红了的脸颊,分明透出一种多情,一种女儿家的寂寞或伤感。奇怪,沈猛子怎么会想到她是寂寞的呢,她分明活得比自己洒脱、比自己有味啊?刘米儿也被沈猛子痴痴的目光感染了,额上再次腾起一朵红云,眉目流转,粉面含黛,似有万种风情在里面。沈猛子哪受得了这个,他这半辈子,都在跟大老爷们打交道,那双眼,除了炮火,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们的粗糙与刚强,今天被刘米儿的风情一扰,心,就乱得跟15只兔子打架一样,七上八下的不宁。
“不喝了不喝了。”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贪婪地伸到酒坛中,又舀了一碗女儿红。毕传云比他更不胜酒力,这阵已歪倒在椅子上,眼都睁不开了。再看小米汤,更惨,已经让米霞搀扶着到院子里吐去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刘米儿让厨房弄来醒酒的酸梅汤,小米汤喝不下,说喝啥也吐,还是让他睡一会儿吧。毕传云挣扎着喝了一碗,感觉不那么天摇地转,嘴上仍然说着要下山,双腿却不听使唤。沈猛子睡了一觉,好多了,心里惦着山上的弟兄,非要下山。刘米儿杏眼一瞪:“要走你走吧,不留你。”一句话说的,他的双腿又迈不动了。
晚饭极为丰盛,刘米儿特意让厨房宰了一只羊,又炖了香喷喷的红烧猪肉,菜还没端桌上,小米汤一骨碌就翻了起来:“有肉啊——”刘米儿和米霞同时笑出声,她们哪里知道,山上的72团,好几个月没闻见肉香了。
三个人放开肚子,狠狠吃了一顿。小米汤还不解馋,非说是米霞姐姐使坏,如果不灌醉他,还能多吃一个猪蹄。刘米儿心疼这个小不点,答应走时,给他带两个。
“多带几个吧,反正你们山上有猪。”小米汤贪婪地说。
米霞哧哧地笑,她已逗够了小米汤,剩下的,就是亲姐姐般的疼爱。
沈猛子他们并不知道,娘娘山的姐妹们,心里苦着呢。说她们是土匪是强盗她们受得了,反正她们没做杀人放火对不起祖宗的事。受不了的,是心里那份苦、那份罪。米霞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欠了人家赌债,还不起,就把她顶给了人家。对方五十多,不但是个老赌棍,还是个老恶棍。米霞哪能把自个儿一生毁在这样的恶棍手里,只好一横心上了山。去年她爹死了,病死的,米霞现在没有亲人,刘米儿在她心中,就成了她亲姐姐。跟米霞一样的,山上不下半数,另半数,虽不是逃婚,却也个个有隐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刘米儿呢,她对这种占山为王的生活也已厌倦心烦,早就想着让姑娘们下山,各找各的归宿。但难啊,上山容易下山难,吃了土匪这碗饭,再想回去做良家妇女,怕是这辈子,没人还她们清白了。前年冬天,老司令屠翥诚想把红粉团收编过去,刘米儿高兴,至少这样她们就能脱了土匪这骂名。哪知啥都商量好了,就等择日子举行仪式,却突然发生变故。有人造谣说,刘米儿想做屠翥诚的姨太太,还要把红粉团几百个妹子,全带去给11集团军师团长做小!
“说出来怕是你不信,这些年,我也是焦头烂额。”此时已是晚上,散淡的月光罩住了整个寨子,也给娘娘山染上了一层朦胧。刘米儿跟沈猛子漫步在月光下,米霞跟三个妹子远远跟在后面,为他们警戒。
“都说大妹子是顶天立地之人,比我们老爷们都强,哪想到你心里也有一把苦呢。”沈猛子长嘘一声,心里泛上一股怜惜之情。
“顶天立地,这话搁你们男人身上是赞扬,搁我们女人身上,就是糟蹋。”
“大妹子别这么说。”
“我没说假话,哪个女人乐意当贼寇,看见那些甜甜蜜蜜跟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我腿都迈不动。可惜这辈子,我没那个福了。”
“这话说不得,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好日子?”刘米儿苦苦一笑,捋了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喟叹一声道,“不瞒沈兄,你刚到华家岭时,我真心想把红粉团解散哩。打来打去,烦了,也怕了。”
“那你咋没解散?”沈猛子停下脚步,回首望住刘米儿。这话他还是头次听说,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刘米儿再叹一声,怆然一笑道:“小鬼子不成全我啊,我要是散了,沈兄不就少了一杆枪?”
沈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浪,两眼热热地凝住刘米儿,凝了很久,又促然挪开。一阵风吹来,沈猛子酒意顿消。此时此刻,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跟面前这位女人细说,但又从哪儿开口呢?
刘米儿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热切。刘米儿心里原本是没有男人的,真的没有。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上不了山,做不了土匪;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也召不来这么多妹子。但此刻,她的心动了,动得很厉害。事实上,从老鹰嘴遇见沈猛子的那一天起,她女儿家的心就在动。这些年是屠老司令化解着她心里那份恨,让她心里能容下男人了。也是在屠老司令的谆谆教诲下,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好几种,不都是恶棍,不全是流氓。娘娘山,这才有了老虎营。但那是另一份感受,跟沈猛子不同。
她不知道沈猛子哪儿吸引了她,他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嘛,但心里就是怪,就是对他有想头。兴许是他的憨,是他的直,是他那些风风火火的传说。屠老爷子还说,自古英雄配美人,让她不要急,总有一天,会遇见让她动心的男人。她当时付之一笑,心想这辈子,是不会为哪个男人动心了,更甭说……
可这个男人明明就让她动心了。她“扑哧”一笑,心里骂自己,犯贱了,犯骚了,想在他怀里靠一靠了。
一想“怀里”,她的双眼就迷蒙了,一股子泪就忍不住要喷出来,心里也翻江倒海。这些年,她不容易啊,女人终归是女人,撑不得天、撑不得地、撑不住日月,有那么个结实的肩膀靠一靠,多好。
但她又想,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72团团长啊!听说当年在傅将军手下,有个团长的姨太太看上了他,非要跟着他走,还把金银细软都给他拿来了。结果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傅将军,害得那女人白白做了一场梦,最后竟投河自杀了。
这种男人,怕也薄情呢。
算了,想这些没用,还是跟他好好议议,这仗到底怎么打。
刘米儿收起念头,跟他谈起了战事。后来他们说到了屠兰龙,沈猛子忽然问:“他眼睁睁看着谭威铭挨打,一枪不放,到底安了啥心?”
刘米儿摇头,同样的问题她也反复问过自己,后来她明白,屠兰龙不是屠翥诚,这人心里疙瘩多,指望他出兵,怕没那么容易。
“莫不是他真的怀疑,老谭害了老司令?”沈猛子又问。
一句话捅到了刘米儿的痛处,其实屠老司令的死,给她带来的痛苦更深。有谁知道,三年前她差点就让阎长官的几支队伍给合围,若不是老司令从中周旋,逼阎长官退兵,怕是娘娘山早就成了焦土一片,她那些姐妹,还不定落个啥下场呢。
老司令的死,她也暗暗调查过,虽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谁下的黑手,但她坚信,此事跟谭威铭没关,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也没关。屠兰龙却杀了孙掌柜!借刀杀人,这样的把戏屠老司令不会玩,屠兰龙却玩得不露痕迹!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谭威铭凶多吉少!兴许,12师全军覆没的那一天,才是屠兰龙冲小鬼子开枪的那一天!
也正是这种考虑,她才用上心计将沈猛子跟毕传云留下。有种担忧她不能说,屠兰龙的黑名单里,就有她刘米儿,他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在一些不该怪罪的人头上!她甚至怀疑,红水沟的鬼子,是有人故意引来的,目的,就是灭了她刘米儿!当然,黑名单里也包括沈猛子。她跟沈猛子,是一棵树上的蚂蚱啊!
一想这些,刘米儿禁不住毛骨悚然!
啥叫个唇亡齿寒,现在他们两家,是被小日本和屠兰龙逼到了绝路上。如要不合起手来,谁也甭想活。
绝杀!这样的故事,屠老司令给她讲过不只一个!
沈猛子后来才觉得,这一夜,他留得异常正确。如果不是跟刘米儿推心置腹谈上这么一夜,怕是72团的遭遇,比后来遇到的情况还要糟一百倍、一千倍。
当然,这一夜留给他更多的,还是情,是蜜,是她如兰的呼吸,还有缱绻的目光,温情脉脉的凝视!可是第二天,当他回到华家岭时,一条惊人的消息立刻让他对自己昨晚的决定后悔不已,他怎么就能留在娘娘山呢?
白健江跑了!
昨晚白健江大闹着要喝酒,老乱跟他纠缠不过,只好把沈猛子从刘集带来的一坛酒给了他。
酒是谭威铭送的,地道的“女儿红”,比娘娘山刘米儿酿的要好喝得多。老乱这人滴酒不沾,但他心里同情白健江。沈猛子关白健江禁闭,他还替白健江说过话,无奈白健江把沈猛子惹急了,他的求情没起作用。他把酒拿给白健江,半是调侃半是安慰道:“我说二当家的,不就一个女人嘛,犯得着跟弟兄们撒野?”
“少放你的屁,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健江现在是见谁咬谁,居然连老乱的情都不领。
“好好好,我不放屁,我走,好心换个驴肝肺,算我倒霉。”老乱嘀咕着,真就找六营长兰校石扯闲淡去了。扯到中间,石润冒冒失失地撞进来,说他得到一个可靠情报,被日军打散的新三团中有两个二杆子兵被小鬼子俘虏。老乱骂他,不就两个二杆子兵嘛,有啥大惊小怪的,小鬼子又不是没俘虏过人?石润说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二杆子兵中有个叫范麻子的,以前当伪军,后来在柳河围歼战中,被八路军打散,他才参加了新三团。
“啰哩啰唆,你到底要说啥吗?”老乱不耐烦地骂道,不管石润咋变,老乱还是死活看不上他。
“范麻子,范麻子他知道那条道啊!”石润扯着哭腔,这才说了最关键的。
“扯**淡,多少人都找不到,冒出来一个范麻子,他就找到了?”老乱虽是骂着,人还是很警惕地拿起了枪,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外迈。
“范麻子他爹以前给孟大关子当过脚夫,那一家人都不地道的。”石润撵出来,跟在老乱屁股后面说。
“瞎嚷嚷什么,走啊。”
老乱也是让石润给说蒙了,居然带了几十号人,一气往岭南跑了十多里,好像石润这一说,小日本就真来了。确信没有异常时,才又返回来。刚到岭上,气还没喘匀,就听哨兵报告,白健江跑了。
白健江拿酒灌醉了看守他的两个新兵蛋子,趁乱下了山!
“他去了哪?”沈猛子厉声问。
“还能去哪,找他相好的去了呗。”老乱垂头丧气说。
“四姑娘?”
老乱沉沉地点了下头。
“乱弹琴!”沈猛子气得不知说啥了,过了半天,他喊了一声陆一川。陆一川疲疲沓沓地走过来,带着情绪应了一声。昨天他们走后,陆一川就跟老乱闹情绪,怪沈猛子带了小米汤,没带他。老乱不知道陆一川的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陆一川训斥一顿。陆一川很委屈,到现在脑子里那根筋还没转过来。
“气让贼偷了啊,打起点精神好不?”沈猛子最见不得部下疲沓,一股脑儿就将火发在陆一川头上。
小米汤知道陆一川是怎么回事,不安地说:“团长,他有心事哩,你少骂几句好不?”
“滚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小米汤吓得脖子一缩,走开了。沈猛子又冲几个侦察兵吼,“下山去找,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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