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过小河,白健江本想干掉那几个抱枪丢盹的哨兵,可他往北一看,离哨兵不远,一队日本鬼子扛着枪,正从巷子里走出来。鬼子小队长还吹着哨子,黑亮的马靴在巷子里踩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娘的,鬼子这是巡逻哩,差点就暴露了。”白健江庆幸自己没有乱来,静静伏在河边一块地埂子下,等巡逻的鬼子兵走进另一条村巷,他才迅速跃过那块庄稼地,摸到了村子最东头一户人家的草垛边。
白健江估摸着,这个小村子眼下已经成了小日本的据点,怪不得村巷里看不到老乡的影子,按说这个时候,老乡们早就起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此时正是播种的大好时节,可惜这一大片的地,又要荒芜了。他朝四下观察了一阵,发现离他大约五百米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还站着几个小鬼子,八成那儿就是小鬼子的大本营。确信周围没有鬼子埋伏,白健江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草垛。草垛正好在院墙外,白健江没怎么费事,就纵身跃入那户人家。
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半个脑袋。
“老乡,我是八路军,别出声。”这个时候白健江才记起自己是八路,心里虽是别扭,但还是学着毕传云和石润的样子,亲热地跟老乡打起招呼。
没想“八路”两个字还真灵,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老乡问清他来自米粮山华家岭,才将堂屋门开大,闪出了整个身子。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神情紧张地跑过来,冲他说:“你快走开,我们不敢留你,要是让皇军知道,我一家人就没命了。”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完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小鬼子的淫威已把老乡们吓住了。
“老乡,不要怕,我是顺道路过的,想跟你打听一下,这一带鬼子有多少人?”
“这个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走吧,我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真是不敢得罪皇军的。”
就在白健江左右为难的时候,西边的大屋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冲中年男人问:“你跟谁说话啊,大清早的?”
中年男人惶惶跑过去,跟老太太嘀咕了几句,老太太“呀”了一声,迈着一双小脚,颤危危地走过来,冲白健江说:“你真是八路啊,可不能说谎话?”
白健江重重地点头。他从老太太眼睛里,看到一种信任、一种渴盼。
“那快进屋,我有话跟你说哩。”老太太伸出一只干枯了的手,拉住白健江,将他带进了大屋。
“你真的是八路,好人?”老太太再次问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白健江,似乎这人跟她见过的八路不大像。
白健江报了自己部队的番号,还说出了师长的名字。老太太一听,放心了。看来,师长在老太太心里,是很有分量的。
“早就盼着你们来呢,这伙丧天良的,坏事做绝了。”老太太长吁短叹,呜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鬼子在村里干下的坏事全说了出来。
原来,这股鬼子是一个月前开进这个村子的,有六七百人,一来就抓妇女,村里十几岁到四十多岁的妇女,全让鬼子抓了去。有些让鬼子用卡车拉走了,送到各处,供小鬼子享乐,一部分还关在村东刘老财家的院里。男人们起先也反抗过,无奈鬼子手里有枪,村里已有二十多个人被鬼子拉去枪毙了,她家老二被鬼子绑在村口的树上,绑了三天三夜,最后拿刺刀给挑了。老二的媳妇让鬼子的中队长糟蹋后,一头撞树上,死了。
“造孽啊!”老太太捶了下腿,嗓子哽咽住了。
这中间,中年男人几进几出,一副不安的样子。老太太缓过那口气后,恶恶地冲自己的儿子骂:“没用的东西,你娘白拉扯你们了,有种就当兵,拿枪跟小鬼子拼了。”
中年男人喘口气道:“娘,我不是有病吗,再说鬼子那么多人,咱拿啥跟他拼啊!”说完,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副不得已的苦相。
白健江没敢怪中年男人,自打小鬼子来到这片土地上,他见过的这种无奈而又绝望的男人真是太多了,老百姓就是老百姓,除了忍受,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个刘老财呢,是不是当了汉奸?”白健江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汉奸,小日本敢在中国如此猖狂,跟狗娘养的这帮汉奸有很大关系。他曾发誓,对汉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死了。”老太太抹把眼泪说。
“死了?”白健江纳闷儿。
“村里人气不过,夜里偷着把他捆住丢河里了。他家两个儿子,也让狗剩他们杀了。”
白健江长舒一口气,跟着又问:“狗剩是谁?”
“村里一后生,老钟家的,有种,就他敢跟小鬼子斗。”老太太说话突然有了底气,眼里的泪也不流了,一口气跟白健江讲了狗剩许多事。她告诉白健江,眼下狗剩跟一帮年轻人藏在山上,抽空就摸进村子,能干掉几个鬼子就干几个。
白健江心一动,“狗剩”两个字,已种进他心里。
老太太让儿子给白健江弄了碗蛋汤面,说吃饱了肚子才能打鬼子。白健江捧着碗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老太太忽然又说:“还有件事呢,忘了跟你提,前些日子,小鬼子从米粮城抓来几个女娃,就藏在刘老财老二家。”
米粮城,女娃?白健江腾地放下碗,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有没一个叫四姑娘的?”
老太太说:“都是姑娘,五个哩。”
白健江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坚定地想,四姑娘就在里面。
这一天,白健江做了两件事。一是摸清了关押五位姑娘的那座院子,另一件,是让中年男人去了趟山里。那座山离村子并不远,不过路险,中年男人上午去,大后晌就回来了,兴冲冲地告诉白健江,狗剩他们答应了,夜里下山,跟白健江一道,救出五个姑娘。
半夜时分,院里响起脚步声,中年男人说:“来了。”不大工夫,六个黑影儿跟着中年男人进了屋。白健江一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都很精干,特别是领头人狗剩,还不到二十岁,结实的身材,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腰里鼓鼓的,那是他们从鬼子手里夺来的手榴弹。
白健江把自己的想法跟六个人说了,狗剩说:“刘家大院动不成,里面有一百多个鬼子,小队长一撮毛还有五个机枪手都在里面。一旦接上火,他们六个是小事,村里人就会遭殃,小鬼子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你的意思是……”白健江问狗剩。
狗剩说:“五个姑娘关在刘老二家,我们从三堂子家摸过去,从房顶跳下去,估计里面的小鬼子不会超十个,干掉他们容易。难题是,救出她们后往哪去?村里肯定藏不住,山上她们又去不了,要不,你把她们带走?”
白健江摇头,白日里他也想过这问题,带走显然不现实,一匹马驮不了几个人。再说万一四姑娘不在里边,他还得继续前行。白天他瞅下一个地方,就在村西,有一条大沙沟。他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大沙沟深着呢,一直通到山那面的恒水寨。沟里堆满怪石,还有地震时摇下的洞穴,平时阴森森的,很少有人进去,甭说五个人,就是五百个人钻进去,鬼子也不好找。
“对呀,我咋把大沙沟给忘了。”狗剩猛地拍了下腿,当初他们几个决计跟小鬼子干,一开始也是想依赖大沙沟的,但大沙沟离小鬼子太近了,他怕小鬼子白日里布下埋伏,打他们的黑枪。这才舍近求远,上了北面的和尚山。
方案很快议定,白健江带三堂子和另外两个去救人,狗剩三个在三堂子家外围打掩护,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开枪。一旦跟鬼子接上火,不管人救出救不出,都要撤,不能给村里人惹下麻烦。
中年男人也要去,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他好像忽然有劲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白健江和狗剩都不同意,毕竟他没跟鬼子干过,枪一响,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最后白健江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负责枣红马,将马牵到沙沟沿上等他。中年男人高兴地应了一声,补充道:“到时你们只管走,我把五个姑娘带出去。”
白健江满意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拍拍他的肩,然后就出发了。
村里的狗早没了,是村民们自发杀死的,就等着有人来杀小鬼子。三堂子跟狗剩轻车熟路,知道怎么避开小鬼子的岗哨。他们从村东一条废弃的水沟里摸过去,临近三堂子家时,才迅速分开。三堂子带着白健江几个,贴着墙壁,连过三户人家,到自家院落时,才从草垛跃了进去。三堂子的爹已让鬼子杀害了,屋里就剩瞎眼娘和14岁的弟弟,他妹妹逃了,是三堂子送出去的。他弟弟也是个机灵鬼,见到哥哥,很快便报出隔壁刘二家小鬼子的数字。一听只有12个鬼子,白健江松下气来,三个人对付12个睡熟的鬼子,没一点儿问题。时间容不得耽搁,三堂子跟弟弟叮嘱几句,就出了门。上房,过墙,攀上刘二家的房顶,他们做的都很漂亮。偏是跳进刘二家院子时,出了点小岔子。有个鬼子兵早不起夜、晚不起夜,偏在这时候跑出来小解。鬼子兵正站在院墙下痛快淋漓地尿呢,头顶上腾腾跳下几个黑影来,惊得他站在那儿,尿都撒不出来。等他反应过是有人偷袭时,已经来不及喊了。可怜的鬼子兵,临死连一泡尿都没能撒完。白健江重重一掌下去,鬼子兵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了口,接着两只手一拧,这只西瓜就转了方向。鬼子分三个屋睡,其中一个屋里的鬼子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声。三堂子已寻声扑了进去,鬼子兵还在惊讶中,三堂子手里的两把刀已同时划向鬼子们的脖颈。三堂子敢拉竿子上山,手上绝对是有功夫的,除那把刀玩得好外,脚上功夫也不简单。只听得噌噌几声锐响,炕上五个鬼子的脑袋已歪向了一边,血冒出来,喷了三堂子一脸。三堂子顾不上擦,收拾掉最后一个鬼子兵,紧着就朝隔壁屋去。
另两间屋里,白健江跟另一个后生也是手起刀落,还在睡梦中的小鬼子叫都没叫唤上一声,就齐齐地见了阎王。这样痛快的杀戮白健江以前就有过多次,当大刀队队长时,他单刀赴会,杀过麻三旅长的一个排。后来长城决战,他带着五个弟兄,摸进鬼子炮楼,乱中取胜,一气取掉了鬼子16名炮手的头。今天这杀戒,他是为四姑娘小蛾开的,杀时过瘾、解气,平日手上七分的劲,今天用了十分!
不出半个时辰,院里的小鬼子就被全报销了,挨屋看了一遍,确信没有留下活口,白健江才扑向中间那屋子。屋子里黑糊糊的,扑鼻的腥臭熏得人想吐。白健江想划根火柴照亮,三堂子在炕上制止了他。
“她们没穿衣裳,不要乱来!”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还是三堂子想得周到啊。收起火柴,边帮姑娘们解绳索,边唤小蛾的名字,唤半天,居然没人应声。
“把嘴里棉花取掉!”三堂子又说。
粗心!怎么还不如一个三堂子呢,后来白健江才明白,这晚他是太过心切,心里只念着四姑娘,把别的给疏忽了。
等把五个姑娘背到月光下,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惊住了,他的小蛾呢,小蛾啊!
“你那个小蛾不在这里,她让山崎弄到了乔家庄。”三堂子说。
“乔家庄在哪?”白健江紧追着就问。
“谷城边上,离这儿还有一天路程。”三娃子边帮姑娘们穿鞋边说。五个姑娘在炕上捆了近十天,加上小鬼子不歇气地糟蹋,身子早就散了架。人虽是活着,但除了两只眼睛能动,其他的都动不了。三堂子使劲帮她们搓腿,心想能用这种法子帮她们站起来,哪知越搓姑娘们越没知觉,三娃子急了,冲另一个后生道:“愣着做甚,快拉架子车过来!”
一辆架子车,几个男人,愣是从鬼子魔掌中救出了五个姑娘。虽然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心里还是有一股痛快劲儿,再说他已知道四姑娘小蛾的下落,相信明天晚上,那个叫乔家庄的小村子,又有一场好戏。
等他们穿过空荡荡的麦场,越过小河,抵达村西沙沟沿时,村里才响起鬼子密集的枪声。白健江将五个姑娘托付给狗剩跟中年男人,自个儿骑上马,紧着朝谷城方向去了。
白健江原想,这一趟,定能救出四姑娘小蛾的。他甚至还渴望,能在乔家庄再遇上狗剩跟三堂子这样的汉子,茫茫大地,中华沃野,血性男儿是杀不绝的。白健江心里响起一支歌,那是他当大刀队长时自己编的:
黄灿灿的玉米肥沃的地
养了我爹娘再养我儿女
小鬼子他心里不服气
漂洋过海他霸我土地
杀我的爹挑我的娘
顺手牵走我的牛和羊
四处糟蹋大姑娘
杀人放火狠如狼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
一夜奔波,竟是毫无倦意,次日拂晓时分,白健江到达一个叫老鸦台的山口处,原想歇一歇再走,哪知攀上垭口,往下一望,双眼立刻就惊得直了。
透过乳白色的晨雾,白健江清清楚楚地看见,山下,大道上,日本鬼子浩浩荡荡,正踩踏着清晨的露水,朝他站着的方向开来。
粗眼一看,就知道,是宫田的大部队向西进犯了!
汽车、马队,还有隐隐约约的炮……
“不好!”他大叫一声,飞身上马,掉转马头,就冲来时的路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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