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

3

    
    警卫团副团长蒲发碰见白健江,也算倒霉。蒲发是个很有心机的男人,这小子就是凭着心机干到警卫团副团长的,遗憾的是,谭威铭对蒲发的心机居然没有察觉。
    蒲发压根儿就不想跟着谭威铭来狮子岭,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想跟日本人打这场阻击战。屠兰龙都不打,他蒲发凭什么打?把刘集让开,让日本人直接开过去,面对山上的72团不就行了?72团和娘娘山刘米儿挡得住则挡,挡不住,就让日本人过米粮山嘛。现在弄的,反倒12师成了靶子。蒲发怨声载道,他跟谭威铭提过几次,不要硬拼啦,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你看看,举国上下,哪个不是在做样子?要是真打,小日本能猖狂成这个程度?谭威铭差点扇他一耳光,若不是念在副师长庄国雄的面子上,谭威铭说不定早扒了他这身皮。
    吃粮当兵,为的啥?难道就为了穿着这身皮,在老百姓面前摆来摆去?
    后来蒲发跟谭威铭认了错,是姐夫庄国雄硬逼他认的。蒲发自己心里,却一点儿错的认识都没有。
    他跟姐夫说:“这身皮我不穿了,我回老家种地去。”
    庄国雄恶狠狠地道:“你敢!就你小子是爹生娘养的,有命,其他人没命?看你那缩头乌龟样,我都替你害臊。”
    “姐夫你不懂,你们这是拿命不当命,硬给日本人白送,送了还没人领情。”
    话还没说完,蒲发就挨了姐夫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副师长庄国雄替谭威铭扇的。
    蒲发捂住脸,惊愕地瞪住自己的姐夫,瞪半天,狠狠地道:“算了,有些道理跟你们讲不通,你们这些人,只配做武夫,没有头脑啊!”
    蒲发伤感地离开姐夫,再也不跟谁提打不打这件事了。他尽职尽责地当好自己的副团长,关于战争,关于米粮城,包括11集团军,他多一句话不说。但在心里,他却认定,谭威铭的挣扎是徒劳的,12师要完蛋,会让谭威铭白白送给日本人。
    凭一师之力抗敌,异想天开嘛。你以为你是委员长啊,傅作义比你牛吧,比你坚决吧,怎么样?应该学学人家阎长官,什么时候都不输,都不被动,这才叫英雄。蒲发恨自己当年没跟了阎长官,却跟了姐夫这种愚忠的人。误我终生啊,蒲发对天长叹。
    蒲发没想到,打鬼子的任务会落到警卫团身上,谭威铭疯了,蒲发认定是谭威铭疯了。师长亲自上战场,还带着警卫团,这哪像打仗嘛,简直就是跟鬼子拼老本。蒲发想留在师部,警卫团就应该留在师部,这是他的逻辑,谁知谭威铭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蒲发,你小子当了这么多年团副,还没带兵打过仗,这次,就考验考验你。”
    一句话,蒲发的命运就定了,就把自己这充满智慧的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说实话,走上前线的那一刻,蒲发的双腿是抖着的,抖得厉害。到了狮子岭,蒲发一看山势,再一看四周的鬼子,就抖得更厉害了。
    “师长,这可是往鬼子手掌里跳啊!”蒲发想提醒谭威铭,他认为谭威铭应该放弃这次冒险,主动去跟人家屠兰龙认错。谭威铭有错嘛,当初老司令请他到鸡公山护驾,他怎么能不去,他要是去了,老司令或许就不会遇难。不错,他谭威铭是劝阻过老司令,劝阻的时候,蒲发就在身边。谭威铭说:“老司令,最近风声不太好,您还是尽量少出门。还愿的事,另择吉日吧。”老司令哪能信他这种话:“威铭啊,别人怕事我还信,你谭威铭要是怕事,我可就看走眼了。”
    “老司令,我这不是怕,最近四方都很乱,为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少出门。”
    “又来了是不,好,你要是怕,你留在家里,我跟善义去,善义不会怕。”
    顾善义接过话头,笑呵呵道:“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卵嘛。”说着话,顾善义几个就簇拥着老司令往外走。谭威铭一把抓起枪,黑着脸跟了出去。快要出屠府时,副师长庄国雄追出来,冲谭威铭喊:“师座,电话!”
    “没工夫,你接便是。”谭威铭说着,已跨上马,紧随老司令去了。他的身后,跟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团。警卫团中没有蒲发。谭威铭临上马时,突然对蒲发说:“你带一个排留下,给我操点心,要是你姐夫有个三长两短,我割了你的头!”
    蒲发断定,那天谭威铭心里有鬼,如果没鬼,他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让一个排留下,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蒲发带人在院里巡逻了一周,又派人到刘集转了转,一切太平。能不太平吗,老司令执掌米粮这么多年,不都是太平日子嘛。心闲无事,蒲发叫了几个弟兄到北屋打牌去了。那天他们打得天昏地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小时,后来蒲发一头栽牌桌上,睡着了。等让人从睡梦中叫醒,才知道,鸡公山出事了,老司令屠翥诚死了!
    又是一天后,谭威铭回来了,蒲发惊讶,老司令遇难了,谭威铭怎么好端端地回来了?当时谭威铭的样子很吓人,一个月后还是吓人,谁也不敢问,更不敢乱议论。直到屠兰龙到了米粮,蒲发才从姐姐嘴里听说,那天在半道上,谭威铭让老司令派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没跟老司令一同去鸡公山。
    谭威铭跟顾善义一道护卫着老司令往鸡公山去,中途经过冯家崖头时,梅园突然来了一匹快马,送来一封情报,说阎长官将于次日凌晨到鸡公山斜对面的观音阁还愿,要求派人警戒。
    屠老司令手里拿着电文,沉吟半晌,最后道:“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跟我一起凑热闹。威铭,你辛苦一趟吧,带上你的人,去观音阁看看。能做点啥,尽量替他做点啥。”
    “司令……”谭威铭欲言又止,他在怀疑这封急电的真伪。
    屠老司令摆摆手:“威铭,去吧,毕竟他是大房,咱只是个丫鬟。不管怎么,面子还是得给足,不能让人家说闲话。”
    谭威铭无可奈何地去了,那天的观音阁很是热闹,来了不少善男信女,香火烧得能把人熏倒。阎长官没来,说是车到中途又变了卦,只派了手下一个副官替他还愿。等把副官侍候着下了山,谭威铭才听说,鸡公山出事了!
    不管怎么,蒲发认为谭威铭还是有责任的,少司令对他有成见,应该。是你没把老司令保护好嘛,你要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司令,屠兰龙能怪你?
    蒲发一边乱想,一边不停地劝说谭威铭,让他尽快离开狮子岭,别玩这种飞蛾扑火的游戏。可谭威铭哪能听得进去!
    狮子岭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野蛮了,不只是谭威铭疯了,小鬼子也疯了,两家为了争夺狮子岭,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鬼子仗着有重炮支持,不停地向谭威铭这边扔炸弹,谭威铭呢,几乎就变成了一头狮子,吼叫着,呐喊着,跟鬼子摆出寸土必争的架势。最后,狮子岭被谭威铭占领了。鬼子倒下一大片,蒲发他们的警卫团也报销掉了一半。然而,在攻打东边那座小山头时,谭威铭中计了。
    鬼子照样摆出跟他玩命的架势,逼他一刻也不敢松懈,等一夜激战过去,小山头是踩到了脚底下,谁知周围情势发生了变化。鬼子一边派人跟他打消耗战,逼他上钩,一边暗调兵力,四下布网,等小山头到手时,日军第五联队已从外围牢牢扎下了两道铁箍子。两道铁箍子简直就是铜墙铁壁,谭威铭被活活困在了狮子岭。
    这下,宫田不慌了,命令鬼子兵放缓进攻速度,他要慢慢地把谭威铭消耗掉。
    谭威铭再想后悔,就已晚矣。他原想做一把尖利的楔子,硬性地插到敌人中间,将敌人的头和身子割断,没成想,宫田将计就计,给他挖了一个坑。
    突围战打得异常艰苦,在蒲发看来,谭威铭是不要命了,他把弟兄们分成三股,从三个方向朝外打。第一层鬼子被干掉,紧跟着第二层鬼子又涌来,后面还排着三层、四层。谭威铭压根儿不去考虑后果,一味地只是打。机枪烫得手都抓不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裹住枪把。后来肉搏,蒲发亲眼看见,谭威铭一大刀砍下去,砍掉了三个小鬼子的头。警卫团的弟兄们全红了眼,生死早已抛在九霄云外,弟兄们像是要拿鬼子的尸体把三条沟垫起来。蒲发心想,自己不能跟着玩命啊,自己还年轻,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呢,怎么也得活到娶媳妇那一天,不,他还要生儿子、抱孙子。就这么死了,蒲发不甘心。于是趁着夜黑,蒲发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这二十几个都是不想死的,悄悄摸到狮子岭东头那条小沟里。那条小沟是白日就瞅好的,鬼子似乎没注意,谭威铭也没注意,两条火线上正好留出一个小空隙。蒲发心想,闯过去是命大,闯不过去,就算为国捐躯吧。
    想到这层,蒲发哭了,他怎么就能为国捐躯呢,他要做阎长官那样的国之栋梁啊!
    还好,蒲发闯了出来,两天两夜的激战,鬼子也吃不消了,一听谭威铭那边停了火,赶忙扔下枪睡觉,这一睡,就让蒲发他们钻了空子。等鬼子发现时,他们已逃出那条小沟,后面追上来一股鬼子,嘴里哇哇乱叫,远远地放着空枪,蒲发命令跑在后面的几个弟兄射击,自己则没命地往前跑。鬼子越来越近,子弹从蒲发耳边嗖嗖飞过去,有弟兄被射中,喊了声团副,就倒了下去。又有弟兄跟上来,用身体掩护着他,蒲发继续跑,这个时候他只有跑。就这样,跟他一同逃出来的二十几个弟兄报销掉了二十个,剩下的两个受了伤,蒲发居然跟另外两个弟兄活着逃出了狮子岭。
    不幸的是,他遇上了白健江。
    白健江用枪声止住了蒲发,问他为什么没命地跑?蒲发上气不接下气说:“还为啥,不跑能活命?”
    白健江说:“跑也活不了命,你看看后面,你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跑出来的。”
    蒲发没敢往后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白健江,断定他不是12师的人,又想跑,却被新上任的孙长根孙旅长撕住了衣领。蒲发认得孙长根,蒲发认得下面很多人,平日没事,蒲发爱找这些人打牌,赢他们的钱容易嘛。
    “长根,你浑球,敢拦我副团长?”
    “你才浑球,他现在是旅长,是后面这支部队的头!”白健江恶狠狠地骂。不用蒲发自己说,白健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蒲发骂了句:“卵子个旅长,小小连长当我不知道,蒙谁哩?”
    白健江一脚放倒了蒲发,问他身边的两个弟兄:“谭师长呢,是不是还困在里面?”
    两个兵吓得哪敢说话,战时逃跑,是要吃枪子的。
    “说啊,哑巴了!”孙长根孙旅长忽然来气了,走过去就扇了两个兵一顿耳光。
    两个兵这才把狮子岭的情况说了出来。
    白健江火冒三丈:“好啊,蒲团长,师长跟鬼子血拼,你倒好,知道自己活命。站起来,跟我走!”
    蒲发一个冷战,下意识地爬起了身子:“去哪?”
    “打鬼子啊,从哪里出来的,再从哪里打进去。”
    “我……不去。”蒲发战战兢兢地说。
    “去不去?”白健江又问了一声。
    蒲发看了白健江一眼,问孙长根:“这人是谁?”
    孙长根如实告诉了蒲发。蒲发听完,呵呵笑出了声:“娘的,共产党72团副团长,敢管老子12师的事,让开,再不让老子一枪崩了你。”
    蒲发说着,真就掏出了枪,刚才跑得太慌,居然枪都忘了掏,还插在腰里。
    “我要是不让呢?”白健江怒视住他。
    “那就让它说话!”蒲发说着,就要扣动扳机,但是迟了,白健江的枪响在了他前面。蒲发大瞪着双眼,没看见白健江掏枪啊,怎么枪声会响在他前面?
    蒲发重重倒地,这种死法,他怕是想不到。另两个士兵一看白健江来真的,吓得跪倒在地:“我们不跑,我们跟你打鬼子,饶过我们吧,长官。”
    白健江吹吹仍在冒烟的枪口:“狗日的,浪费掉老子一颗子弹。”骂完,冲两个士兵吼,“把他抬到那个水坑里去,好歹也是自家人,别让鬼子的坦克辗了。”
    两士兵抬起蒲发的尸体,扔到水坑里,白健江抬头看看天,时间不早了,再耽搁,怕是谭威铭真就让小鬼子煮了饺子。
    “前面带路!”
    如果不是白健江,谭威铭很可能就逃不出宫田的魔掌。白健江他们从东边小山沟冲进去不久,宫田派来的围剿部队也到了,双方立刻展开激战。一看有人接应,被困在狮子岭的国军弟兄信心大增,打得格外猛。小鬼子也不示弱,宫田司令官已向部下发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谭威铭消灭在狮子岭。
    “我要让屠兰龙知道,灭他一个师,易如反掌!”
    激战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不分高下,谁也没从谁身上讨到便宜。小鬼子死了好几拨,尸体密密麻麻,斜三横四地倒在山坡上。山岭上的国军弟兄也有一百多人倒下,几乎每向前推进一米,就有一个兄弟付出生命。白健江这边虽然打得灵活,但伤亡也很严重。被白健江任命的那位姓邓的旅长为掩护一位兄弟,被鬼子的炮弹击中,尸体飞起来,然后落在一棵三桠叉树上,半个身子没了,依然双目怒睁,像有什么心愿还未了掉。白健江把获救的那位兄弟从土里扒出,命令道:“他是为你死的,你现在接替他,当这个旅长。”那个兄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会死得比他更英勇!”结果,五分钟后,这位兄弟也遇难了。
    狮子岭成了双方比尸体的地方!
    又是半小时后,白健江眼看就打不动了,鬼子的炮火猛得让人连头都不敢抬,有几个战士钻在鬼子尸体堆里,手里的枪却一刻也不敢停。哪怕打不着鬼子,也得让枪拼命叫唤。奇迹出现在东侧,就在双方快要决出高低的时候,东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紧跟着,接应人员冲杀了进来。鬼子没料到东边会有国军杀进,一时大乱,山岭上的谭威铭这才趁势突围,里外夹击,将五百多鬼子消灭在东侧的小山包上。
    接应谭威铭的,是已经从洪水县包抄到敌后方的26师。得悉谭威铭被困,王国团派出一个旅,硬从东边杀出一条血路,将谭威铭救了出去。
    谁也顾不上休息,三方会师后,谭威铭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来不及说,只是有力地握了握白健江的手,然后就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了。
    没曾想,这一次握手,竟成他二人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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