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二见江师傅昏倒在地,慌得手脚无措,心里大是懊悔:“我也太多嘴多舌了!早该想到江师傅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抱着江正品,大声呼喊起来。周围便围拢过来许多人,有说中暑的,有说急惊风的,有说绞肠痧的。蒋二带着哭腔道:“你们都别猜了,这就是任大小姐为他殉情的江师傅,他是才听说任大小姐去世,所以昏倒了。”众人一听,不由一片哗然,围观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几倍。有人便骂道:“这么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勾引人家黄花闺女,死了就死了呗,活该是报应!”也有人打圆场道:“瞅着也怪可怜的,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要救他一救。”蒋二怒道:“你们胡说什么!江师傅是个大大的好人!他和任大小姐是清清白白的!”人群中有人接腔道:“依你说,这婚姻大事,便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不要了?我呸!”正骂着,人群中走出一人,伸出拇指便去掐江正品的人中。掐得几次,江正品就悠悠醒了过来,人群见他睁开了眼,顿时安静下来。江正品也不说话,强撑着身子,在蒋二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甩开了蒋二,也不回蒋二的问话,也不管后面的一片嘲讽辱骂声,径直往小潼场而去。
到得小潼场,早有人认出了来人正是任大小姐私定终身的江正品,于是身前身后便影影绰绰地围了许多人,或好奇或鄙夷地偷觑着他。江正品也不理睬,向靠得最近的一个男人抱了抱拳,说道:“大叔请了。不知任大小姐葬于何处?”那男人嘴角撇了撇,转身扬长而去。江正品正欲再找人问,一个妇人便指了指左前方的山头,说道:“就葬在那座山半山腰的腰眼子里,顺着这个道走西边的岔路就能到。真是造孽啊!”江正品也不说话,合手为礼,按照妇人指引的方向,终于走到了任大小姐墓前。
只见那墓高耸如小山,墓后铺着青石板,宛如一个小广场,广场上到处飘零着纸灰;墓尾立着一个比人高的石碑,碑中间写着“爱女任任氏芳讳泽江之墓”。当时同姓不得通婚,任任氏是说此女生前尚未婚配。原来,任景田心伤爱女惨死,又因为任大小姐尚未成婚不能举行葬礼,就一改吝啬本性,为任大小姐大修椁室,墓内中央放棺椁,墓内四周还有卧室、更衣室、盥洗室、起居室、书房等,修得比任府还要齐备,所以这墓倒是格外的宏伟。只是任大小姐没有诰命,墓后不能修台阶,不然都让人以为是谁家州府父母官的大墓了。江正品呆呆地瞅着这冷冰冰的墓地,回想着与任大小姐的相识相知,相爱后共处的点点滴滴,那娇憨的容颜,清脆的笑声,活泼偶尔却又刁钻的性情,一件件一桩桩,都历历犹在眼前,而斯人已逝,不可再寻,不由得心里大痛,眼泪如同河岸决堤,无声地哗哗流淌,然后身子晃了晃,就软到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让江正品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头上淌下了缕缕鲜血,眼前是苍老了20岁却面色狰狞、手里举着拐杖的任大老爷,周围围着一大群人。任景田举起拐杖还要再打,江正品不避不让,费尽力气嘶声说道:“江妹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我死以后,请就在这附近挖个坑把我埋了,让我天天陪着她。”任景田举着拐杖的手急剧颤抖着,嘴唇也哆嗦着,始终没有打下去。突然,他扔了拐杖,一头坐在地上,全身抽动,嚎啕大哭起来。随来的任大夫人赶紧给王阿三使了个眼色,王阿三和几个长年冲过去,把任大老爷架到轿子里,起轿下山去了。
围观众人有的跟着任景田下山,有的继续围观着江正品。江正品寻思:“不如就在这里了结了,还能天天看到江妹,保护她,不让野鬼欺负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任大小姐碑前,想撞碑而死,却听人群中一个大婶忿忿道:“人家任大小姐还是个清白姑娘,你要是死在这里,岂不大大败坏了她的名声!”江正品只得停了下来,心想:“老妈为了不拖累我而死,她又有病,我还是回去陪她吧。想来阴间也是可以从城厢镇到小潼场的,我天天来就是。”打定主意,回身就走,头上的血却渐渐不流了。想来任大老爷悲伤过度,体弱无力,一拐杖只是打破了头皮。
就这样浑身是血地往城厢镇走去,沿途惹来路人无数关注惊慌。别人问话他也不答。走到后来,看着城厢镇就快到了,却越走越提不起腿来,感觉全身跟灌了铅似的。摸摸身上,才发现那五十多两银子还带在身上,想到:“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用,还带着做啥。”抬头望去,看到路旁有个勾腰驼背的老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于是就把银子全掏了出来,拖着腿过去,把银子全递给老丈。那老丈也不接,说了句什么话,却是外地口音,江正品也听不懂。见他不接,江正品就把银子扔在老丈脚下,径直拖着腿继续往前走,眼前却越来越黑。又走了几步,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江正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薄又软的绣花被子,地上铺着青砖,木窗框上都雕着花纹。迷迷糊糊中想:“我这是在江妹房里吗?江妹呢?”慢慢才想起来,江妹已逝,自己是在回家求死的路上昏倒了。霎时心痛如绞。
只听咯吱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素花青丝背心的丫鬟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眼泪滂沱的江正品,却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哈,你终于醒了!”急匆匆转身跑了出去。
一会儿,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四五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当先一中年人,身穿黑色缎面袍子,面貌清癯,举止安详,被其余人等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着。江正品翻身欲起,却浑身酸痛,使不上力,人又跌了回去。那中年人摆手道:“罢了,你大病未愈,不必行礼。”江正品闷声道:“草民见过徐杨县尊,请徐杨县尊恕小民无礼之状!”中年人奇道:“你认识本县?”江正品低声道:“草民是当年被打死的江大黄的儿子,当年多蒙县尊周全。”徐杨县尊颇为意外,不由得细细端详了江正品一番,说道:“这么说来,你当时送银给太老爷,是记着与本县当年相识之情?”江正品不解道:“草民没那么大气运,故此从未听闻过令尊大名,更未有赠银之事,县尊想是弄错人了。”正说着,却听得门响,又走进来几人,当先一人,不时地喘着气,却正是路上所见那勾腰驼背的老人!只见室内诸人都齐刷刷转过身去,微弯着身子迎接着老人的到来,同时听得徐杨文保恭声道:“阿呗,您来了。”江正品心下恍然。
原来这老人正是徐杨县尊的养父文三!当年徐杨文保母亲自杀前,给文三留了封信,以宝儿相托,可谓言辞恳切,催人泪下。当时还不识字的文三听了信后,终于打消了死志,和母亲被杨家一起接到了镇江府。那文三到了杨家后,想着宝儿是林汪氏用命保住的孩子,贝儿是林汪氏的亲生孩子,就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就如同杨家雇的奶娘似的,只差了一口奶。连读书都陪着孩子们一起读,居然学会了认字。时间一长,两个孩子都把文三看得比亲爹还亲。徐杨文保就县,经过几年整治,县政颇见成效,这才把阿呗(福建话父亲之意)文三接到蓬溪来玩。那文三穷人家出生,嫌在县衙里闷得慌,就经常独自出来溜达,没成想那天碰巧遇到了浑身浴血的江正品。他料其中必有冤屈,想着儿子是这片土地上的天,怎能容得不公不平之事,就急找当地的里正,要送江正品到县衙。那里正本来不认得他,又听不懂他的话,老人正着急间,却突然跑过来几个便装衙役。原来,徐杨文保拗不过阿呗,却又恐他年事已高,怕他一人在外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派了几个衙役,穿着便装,远远地跟着他。当时发现情形有异,才跑了过来。便让里正找了担架,把江正品抬到了县衙内宅。
文三见江正品醒了过来,很是高兴,喘着气说了几句话。众人见江正品不知所云的样子,就纷纷做起了通译,说道:“太老爷说:你昏迷了七八天,又发着高烧,居然能够挺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江正品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已经昏睡了如此长时间,但还是默然不语。徐杨县尊问道:“你头上为何人所伤?”江正品暗想:“说出去须是会损及江妹名声。而且那天见任大老爷憔悴如斯,他终究是江妹的父亲,我一将死之人,何必再添他烦扰。”就答道:“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那你五十多两银钱从何而来?为何赠与太老爷?”江正品道:“这银钱是草民家母多年前深埋家中床下的,是家里攒下来的干干净净的钱。这些钱草民已经毫无用处,那天只是随意赠送路边人,倒是草民无意中孟浪了。”说了这些话,耗尽了残存的体力,又不免半昏半醒起来。徐杨文保说道:“这里是县衙内宅,你现在住的是仆役的空房。既然有缘到此,你就先在此养好身体,到能走动的时候再来辞行吧。”江正品浑浑噩噩地应了,徐杨刚走,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精神好了不少。那青衣丫鬟以后就按时送了饭菜汤药给他。养得四五日,就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便请丫鬟代为转告县尊辞行。没想到徐杨传话过来,说先不急,这次大病非同小可,须得再将养数日。江正品一心要到那后山小树林里去上吊,哪里在乎身体好坏,但念着徐杨县尊一番好意,也只得耽了下来,强迫着自己吃药吃饭,保持着能够走到后山小树林的体力。
又过了三五日,丫鬟来通报,徐杨县尊唤江正品去二堂叙话。
江正品到了二堂,只见徐杨县尊和谭师爷正各自坐在一张案桌旁,一边饮茶一边随意地聊着天。看到江正品进门跪下行礼,徐杨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身子既然大好了,就可以回去了。”江正品道:“感谢县尊和太老爷庇护这些天。太老爷动则喘气连连,草民粗通医道,可以给太老爷诊诊脉再走。”徐杨“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江正品,就吩咐长随去请太老爷。
过得不一会,伴着“呼呼”的喘气声,文三太老爷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徐杨和谭师爷都赶紧站了起来。谭师爷紧走几步,把太老爷搀扶到一张案桌旁坐下。江正品让太老爷休息了一会儿,问了问太老爷的饮食、睡眠、二便情况,看了看太老爷舌苔,才把手搭到太老爷左手寸口上,开始诊脉。过了几息时间,又换到右手。诊脉毕,江正品道:“太老爷气息短促,纳差,神情倦怠,面色淡白,舌苔白腻。察其脉象,右寸细而无力,右关沉而濡缓。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右寸细而无力,说明太老爷肺气已虚;右关沉而濡缓,说明太老爷寒湿困脾。脾属土,肺属金,是相生关系。脾受困,土不能生金,肺气更加难以恢复。但太老爷年事已高,又是痼疾,可以不用吃药,进行饮食调理即可。平时少吃肥甘厚味,多吃生姜,尤其以蓬溪本地产的小黄姜为佳,炒菜、炖汤时加入均可。也多泡水喝,每次泡水喝时再加一勺蜂蜜。长期服用,必有效果。”说完,就叩头告辞。
徐杨县尊笑道:“既是故人,这诊金也就赖掉不给了。不过那五十多两银子,太老爷却是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江正品摇头道:“这些银子草民也用不着。太老爷救了我一命,理当报答。如果太老爷以为有辱高风,那就请县尊拿去周济吃不上饭的人吧。”说着,再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徐杨文保眼睛亮了一亮,看着江正品去了。
江正品回到江家湾,拿了根麻绳揣在兜里,也不锁门,就直接往后山而去。正走间,忽听一个女声叫道:“这不是小江子吗?”江正品抬眼一望,却是本家二婶。二婶迎了上来,看着江正品,突然流下泪来,说道:“小江子啊,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啊。”江正品早已万念俱灰,虽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却也不问。二婶哭道:“那李二牛头上的伤,根本不是你娘打的。那天我在家里,正往窗外看呢,远远见到一个人走到你娘身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砸在自己头上,然后抓住了你娘,大声叫喊起来。我到了近前,才知道是二牛那个棒老二。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诬赖你娘,又怕他,就没敢吱声。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啊。”江正品听得明白,却也没什么兴致,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二婶,谢谢你。”然后告了别,慢慢走到后山,穿进树林,到了老娘上吊的树下,把绳子搭了上去,结好扣,找了枯树桠放在地上,脚就站了上去,把绳子往脖子上一套,一脚踢开了树桠,立时就觉得脖子上一紧,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了头上,霎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被两个人抬着走。想了半天,才逐渐回忆起之前上吊自杀要去地下陪江妹的事,看来被人给救了,不由得懊恼万分,说道:“你们为什么要多事救我?”抬担架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说道:“你小子醒了?敢情我们救你还救错了!算你小子命大,被县尊大老爷看出了你的动静,安排我俩远远地跟着你,这才及时救了你。”江正品说道:“你俩放我下来吧,我死志已决,救我也就是让我再遭一遍罪。”两人道:“就算我们不珍惜你这条命,这个我们可也做不了主。县尊大老爷有命,救下你后就送到县衙。”江正品想下地行走,却发现站都站不稳,只好由着他们又抬到了县衙。
到了县衙,早有人通报徐杨县尊。徐杨文保过来查看,见江正品性命无碍,只是还有点走路不稳,就让人送到江正品先前所住的房间,这次找了个小厮守在他身边,唯恐他干脆就在县衙里寻了短见。安排完毕,继续回到二堂看书。
过了半天,门外传禀任景田带到。徐杨县尊吩咐花厅见客,就先一步到了花厅。过了一会,只见一个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神情抑郁却又穿着丝绸所致的长衫马褂、戴着蓝宝石戒指的老年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见到徐杨县尊,脸上还有诧异之色,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会享受进入县衙内宅甚且是在花厅被县尊会见的礼遇,但也撩起长袍,准备磕头。徐杨往前两步,强行搀起了任景田,说道:“任大员外不须多礼。以前来过县衙内宅吗?”任景田回道:“草民乃是白身,从来不曾进来过。”徐杨道:“既是如此,本县带你参观参观。”就带着任景田从花厅出来,看了东厢房西厢房、正房、花园、粮厅、厨房等等,看任景田逐渐没了拘束,才又带回花厅看茶,一边品茶一边笑道:“本县这蜗居,想来是不如任大员外的宝宅了。”任景田答道:“草民生性好简,家里不过瓦房数间而已,只是人丁多,大上一些,如何能够和县衙比得。而且,草民无儿无女,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潸然泪下。
徐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接口道:“令嫒之事,本县也颇有耳闻。听说他男女二人,虽然私定终身,却是真心相爱。令嫒误听传言,为那男子殉情而死;那男子知道后,也上吊自杀了!”任景田“啊”地吃了一惊,道:“江正品死了?!”徐杨颔首道:“他散尽家财,上吊于后山,机缘凑巧,被本县救了下来。”任景田默然不语。徐杨道:“任大员外只有这一女,不知她生前你父女可还相得么?”任景田哽咽道:“淼儿生性善良体贴,以前从来没有惹草民生过气!”心神恍惚中,连闺女小名都称呼了出来,说着说着难抑悲痛,终于号啕大哭了起来。
徐杨从兜里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洁白丝巾,递给了任景田。待他逐渐停止痛哭,方才说道:“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要修成父女,那可得是多少世的缘份。任大员外这次和令嫒阴差阳错,显然是结了个孽缘。如果时光能够倒转,任大员外将怎生处置?”任景田见这县大老爷总往自己伤口上撒盐,忍不住道:“就是草民后悔万分,拙女也不可能复生,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徐杨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道我怎么认识江正品的吗?据本县调查,他从令嫒墓前离开,萌生死志,就把身上携带的五十多两银子散给路人,却没想到那路人刚好是家严!”转头吩咐小厮道:“把太老爷请到花厅来。”然后继续对任景田说道:“本县复姓徐杨文,这个‘文’字,指的就是本县这养父,姓文讳三老太爷。”就把当年转胎案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听得任景田目瞪口呆。徐杨文说道:“家慈深知家严爱她很深,一定会殉情而死,就在弃世前给家严写了封信,把本县托付给家严,要他终身照拂。家严不忍背弃家慈托付,所以活了下来,一直把本县培养成材,终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正说着,文三走了过来。徐杨文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呗”。任景田赶紧过去跪了安。徐杨文给文三介绍了“蓬溪县有名的大乡绅任大员外”,给足了任景田面子。文三生性木呐,说了几句客套话,自会后宅去了。
徐杨文说道:“本县听闻令嫒遭遇不幸后,任大员外饮食俱废,形容摧毁,不胜悲痛。独女早夭,诚然是人生极大不幸。但往事不可追,人生苦短,我等关键是要在接下来的日子对得起亡者。令嫒含恨而殁,爱她的人,与其陷于痛苦自责,不如用自己的余生,帮她完成她平生的未了之愿,让她短暂的一生不显短暂,平凡的一生不再平凡!这既是对亡者的祭奠,也是生者活下去的意义,就像家严一样!”任景田睁大了眼睛,这才明白县大老爷绕了这么多圈子的良苦用心,不由万分感激,说道:“大老爷日理万机,却为区区草民如此苦口婆心,用心良苦。听大老爷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草民知道余生应该做什么了!草民万分感激大老爷的再造之恩!”徐杨文看他振作了起来,知道他听明白了,倒也欢喜,就把他送到二堂宅门,说道:“你给了令嫒生命,江正品能把他的生命给令嫒,你们俩都是跟令嫒有几世大缘份的人,都应该想想余生做些什么来弥补令嫒。那江正品宅心仁厚,又聪颖勤劳,如果能够挺过这一关,本县看他绝非池中之物!”
任景田回到小潼场家中,一家人才放下了心。任景田先去三夫人房中,给三夫人讲了见县尊的前前后后,也说了江正品上吊自杀被救下、县尊对江正品语多褒奖的事。三夫人懊悔道:“早知如此,便是个叫花子,我也应许了淼儿啊。何况这小江子原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能为女人去死,就是个好男人!我那苦命的女儿啊……”又嚎哭起来。任景田沉默着,等三夫人缓了过来,说道:“县尊今天着着实实开导了我。我们再悲痛,淼儿也不能复生。倒不如想想淼儿有什么未了之愿,有生之年,我们就帮淼儿把这些愿望给她了了,让她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三夫人道:“她死都死了,完成这些有啥用!”又哭了起来。
任景田知道跟三夫人说不明白,就回了自己房间,拿出淼儿的绝笔书,看了起来。他认字不多,好在这信已经找人读过多次,也就连认带矇,差不多都能读了。信中写道:“爹爹妈妈:谢谢你们生下了我,把我养大。你们让我吃好喝好,穿好住好,让我的肉身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亏待了这具肉身。女儿代表这具肉身谢谢你们。但女儿生下来,不仅有肉身,还带着心。你们走进过女儿的心吗?从来没有。所以,你们逼着女儿去嫁不认识的人,只是因为那人的富贵;逼死了让女儿对人生充满向往的小江子,只是因为他贫穷低贱。你们根本不懂得,嫁人嫁人,关键是那个人。荣华富贵,如果不是有才华的人守着,不过是过眼云烟。小江子虽然家庭遭遇变故,但他家学渊源,多闻多智,假以时日,本来必非池中之物,却被你们活活逼死了。他就是女儿的心,他死了,女儿就剩这具肉身了。这具肉身是你们的,女儿就还给你们吧,这样我们两不相欠了。如果有欠,女儿就和江哥一起,在九泉之下再一起还你们吧。不孝女儿绝笔!”任景田尽管已经读过多次,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口里喃喃着:“必非池中之物!必非池中之物!……”
却说过得几天,徐杨文保叫人把江正品带到二堂,放眼看去,只见江正品沉稳静默,不悲不惧,知道他死志未改。徐杨文微微一笑,说道:“在你昏迷的那几天,本县派出差哥们,去查了你受伤的原因,知道你是在任小姐墓前为任景田所伤,但你却对本县说是自己摔伤;在死志已决的情况下,却还要散尽家财,希望对别人有所裨益;去自尽前还为太老爷诊脉,想有助于人。凡此种种,都说明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虽然和任小姐私定终身,却也是两情相悦,并非真正的浮浪无行。本县又进一步了解你以前的作为,才知道你寓医于食,在制作糕点时根据客人的康健情形添加不同的食材,起到了强身防病的作用,在蓬溪已经闯下了不小的名头。真不枉了是名医江大黄的儿子!”江正品听得徐杨县尊称赞父亲,大是意外,不由得躬身致谢。徐杨接着道:“后来,你和任小姐两情相悦的事被任家发现,任小姐赠送你的梅花金簪被任家转赠给舒家作为订婚信物。你不忿金簪被夺,抓住为舒家儿媳治病的机会,施巧计夺回了金簪,由此开罪了舒家。后来,舒家纠集了一些好友,暗中跟你为难,砸了你的饭碗;再跟你暗室相商,说借你银两开糕点店,让你背负了莫大的债务,从而把你母子逼上了绝路。”
江正品越听越惊,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跟县衙里的人讲过,没想到徐杨县尊如同亲见一般,这时忍不住插嘴道:“有一个无赖李二牛,说我母亲疯病发作时用石头砸了他头,讹了小民八千多文钱。我才知道是他自己砸的头,故意诬赖家母,多半也跟舒老爷有关!”徐杨“哦”了一声,似乎很感兴趣,让江正品写下李二牛的住址,派出差役去拘了李二牛来问话,然后接着道:“江正品啊,你知道对女人而言,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吗?”江正品踌躇了一下,说道:“能够敬她爱她体贴她的男人吧?”徐杨微微一笑,说道:“你敬着任大小姐,也爱着任大小姐,想来也是体贴她的。那对任大小姐来说,你是好男人吗?”江正品满脸痛楚黯然,说道:“我不是好男人,我是最不好的男人。”徐杨叹道:“是啊,任大小姐因为你,玉殒香消,她爸爸妈妈都经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至痛,在外还都落下个闺女私定终身的坏名声。要说你是好男人,说不过去啊。”说着,徐杨把身边戴着的一个翡翠坠的中国结解了下来,指着那结说道:“结头是丝线反复缠绕形成的。其实我们人也一样。各种各样的缘份就像这些丝线,反复缠绕在一起,就形成了我们这个人。我们就是各种缘分的产物。一个好人,就应该有益于人,使人安乐、富足、受敬重,把这些缘都变成善缘。如果一个人给人带来痛苦、贫贱、耻辱,那他就是在把这些缘变成恶缘,就是坏人。”看着江正品痛苦抽搐的脸,徐杨毫不理会,继续说道:“你和任大小姐虽然真心相爱,但却酿致了莫大风波,致使任大小姐身亡,还担了个不孝、非礼的坏名声。这种情况下,你要是自杀,那不过是证明了自己的真心,帮助你自己洗清一些坏名声,对任大小姐却没有任何帮助。”
江正品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徐杨县尊也不说话,让他尽情哭去。江正品痛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停了下来,说道:“草民心已经乱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徐杨说道:“一个好男人的标志,不是他能够为那个女人去死,而是他能够为了那个女人顽强地活下去。任大小姐虽然死了,但她还有坏名声需要你去给她洗清。你们俩无非是没有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私定终身,跟礼法不合。但是,如果你能够奋发有为,成长为一个有用之材,让任大小姐的父母看到是他们看错了,让大家都明白任大小姐不是浮浪无行,而是深具慧眼,那么,你们的私定终身,就不再是耻辱,而是一段佳话!任大小姐遇到你,就不再是孽缘,而是本来应有的善缘,只是众人的偏见扼杀了你们的美好前程。这样的话,任大小姐、你父母,就都会含笑九泉,都不枉了跟你的缘分。”
江正品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团乱麻,被徐杨县尊的手,一点一点地理了开来,逐渐开始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大是感激,立即跪了下去,说道:“县尊一席话,让小民茅塞顿开,恩同再造,小民知道怎么做了!”徐杨说道:“那你打算从何处着手?”江正品道:“小民还来不及深思,但天无绝人之路!”徐杨笑道:“本县倒有个想法:你前几天调理太老爷的方法,着实有效。太老爷自从喝了姜汤和蜂蜜后,身体日见康健,看来你的养生糕点效果也会不差。你那江正品商铺也装修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按照原计划,开个糕点铺,好好制作几款养生糕点出来。听说任大小姐生前性喜吃糕点,这最好的那款糕点,就可以以她名字命名,让她流芳千古!”江正品听得热血沸腾,说道:“小民一直称她江妹,以后调制成功了这款糕点,就叫江糕吧!”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只怕舒老爷不会让小民顺顺当当开下去!”徐杨道:“这些事情,本县自有安排。你把你先前放这里的银子拿回去,本县另外给你加了四十多两,凑成一百两整数,你前期开店使费,就算本县借你的本钱。”江正品叩谢了徐杨县尊,就拎着一百两银子,告别而出。
回到江家湾,远远看到门前站着一人。走近一看,却是满身伤痕累累、面色憔悴异常的小翠。小翠只说得一声“江公子终于见到你了”就哭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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