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传

第八十八掌 探究

    
    怪不得成王老是惦记着自家内堂,众人走进了才恍然:原来外面和别的府邸并无二致的大堂是做给别人的,内堂才是成王的本色天地!
    只见内堂八个大圆柱雕金刻银,左右两排编钟气势恢宏,能照见人影的地面油亮光滑,除了主桌,左右摆放的八张客桌做工精巧讲究,上面早已摆得满满当当。
    玉盘待珍馐,美酒迎嘉宾。
    众人刚入座,只见从四个角落分别飘进来数位锦衣佳人,各个粉黛精致,容颜绮丽。季初阳看到她们,才明白李盛遇这老王爷果然会忽悠人,日日见惯了这般姿色,却还对自己的容貌不吝溢美之词……
    众美娥门步态轻盈地飘到编钟旁,美妙的乐声自她们的手中播散开来,其他人还好,张先余却冷不防被吓一个激灵。
    待弄清那东西后,张先余感慨:看吧!这老东西,果然搜刮了民脂民膏,净搞这些劳民伤财的玩意儿……不过,是真的好听!
    何止草莽出身的张先余,即便是其余人出身王公贵胄,也不得不感慨,李盛遇真不负他那纵情声色的美名!
    除了李盛遇高居上首之外,其余四方自觉分为两派,于左右两侧客桌就坐。散庭鹤主动将上侧位置留给季初阳,自己和方雷柏候坐了下首;张先余原本是想挨着散庭鹤一桌做的,但他隐隐觉得让烈蒙一桌孤立仿佛有些不妥——本来这也轮不到他操心,但他一番相处,觉得这老王爷腐败是过于腐败了,但人好像还不错,所以替他解了尴尬,自觉坐在了烈蒙下首。
    又一番奏乐过后,另一批美娥捧着佳肴上来了。如果说奏乐的宫娥给人一种月宫嫦娥般脱俗,那这批侍宴的,却是清新淡雅,让人不觉食欲大增。
    季初阳看着连宫女都能这般规矩有素,丝毫不亚丰京皇宫,不由得轻问李应:“当年清祖在时,真的没怀疑过你这皇叔有造反之心吗?”
    李应笑着摇头:“就是因为他在这上头太用心,所以不可能有不臣之心……”
    就在众人以为可以尝口腹之欲,期待着成王府菜肴的惊喜时,门童进来报,又来贵客了……
    这个时候来的还能有谁?无非是大家在内心都默默除名了的丰京使者。
    作为李家王爷,李盛遇其实还是最期待丰京来人的,只是久等未到,便渐渐死了这份心,谁知竟擦着饭点来了,他慌忙要起身去迎。
    不想来人已跟随门童步入内堂了,是三个李盛遇从未见过的人——年轻的一身青衣,宽肩细腰,面色冷白,装束一丝不苟;年长的却一身灰袍,面容枯瘦,眼含三白,几捋胡须随夜风抖动……还有一位白发苍苍,颇有些风烛残年之态的老人,李盛遇思忖:按理说这个年纪还在朝廷做官的人,自己应该有印象,但他始终想不起是谁。
    李盛遇有些疑虑,但还是客气问道:“三位自丰京来?可是为了结盟之事?”
    年轻人见他问得奇怪,略一思索,知道大概是怀疑他们的身份,便行礼道:“成王安好!小人章玉,奉大昌朝廷之命前来商议御胡之事,这位是……”不等他介绍,那灰衣人也行礼道:“下官单寅午,供职于枢密院!这位是奇野先生!”
    奇野先生……好熟悉的名字,李盛遇还没想起是谁,在坐的李应贺一娘等人却在心中暗暗吃惊:再往前三十年,奇野先生在大昌文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来销声匿迹,算来也有七八十岁高龄了,没想到却还在世!
    李盛遇终于也想起来了这位神人,他年轻的时候也曾附庸风雅过,想着要一睹这位文坛圣人的真容而不得见,没想到如今终于得见却在这般情形下,他有些激动,忙制止了奇野先生的行礼。
    章玉双手递上了函文,李盛遇看罢,便不再疑其他,请让三人就了座。
    章玉扫了一眼神色各异却也不动声色的其他人,有他见过的,有没见过的,但大都能猜的出是谁,他和单寅午选择坐在张先余下首。
    李盛遇正要为大家介绍一番三位丰京使者,刚一开口,散庭鹤便道:“王爷不必介绍了,已经打过多次交道,怎么会不认识?”
    李盛遇有些尴尬,贺一娘站起来道:“久仰奇野先生尊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奇野先生面容老态,眼睛却晶亮异常,看着贺一娘和蔼问道:“这位姑娘是?”
    贺一娘淡淡一笑道:“晚辈孟安,虽未有幸得先生教诲,但早已将先生言行作为平生之志!”
    奇野道:“哦……原来你就是孟安,倒也不必自谦,老夫也听说过你的大名,见过你的大作!”
    贺一娘有些激动,她没想到自己的画作竟也入了奇野先生的眼,脸上现出平日少见的光彩来。
    李盛遇见气氛渐和谐,便也插话附和几句,提议不错共同举杯……
    整体来说,这场接风宴还算和谐,主宾客气而疏离,李盛遇已知足,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五波人分别被安排在五个雅院,季初阳一行住在了听风阁,列蒙等在悦雨楼,散庭鹤等在观云台,章玉等在赏月堂,张先余在倚星殿。
    李盛遇安心地睡下了,其他人却未必能睡着,这算是活跃在大昌境内几股最大势力的聚首,几方对彼此也有了一个初印象。
    李应为季初阳倒上一杯茶,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公主今日既见了他们,有何想法?”
    季初阳笑着反问道:“怎么,军师这次不是来讲和的?”
    李应知道她在揶揄自己,也笑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里有永远的和?分分合合,不过是看利向何往……”
    季初阳道:“说起利,今日这几波人中,为利着不过一二……”
    “公主不为利?” 李应问道。
    “若是我说我为自保,你应该相信的吧?” 季初阳叹了口气。
    李应点头:“自然相信,但说到底,自保就是求生,求生也是最基本的人欲,人一旦有欲望,就是趋利的。”
    季初阳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反驳道:“照你这么说,这天下不为利者无几,更别说今日聚首的这几人了。”
    李应道:“虽说人皆趋利,但也分大小利,为国为民为大利,为己则小利。”话锋一转,又问:“公主想过没有?朝代更替间,那么多颠覆天地的英雄人物,为何有的能创一朝数百年基业,而有的却只是昙花一现?”
    这个问题对季初阳来说有些陌生了,她专注得看着李应,等他的答案。
    李应道:“很简单,那些昙花一现的,打天下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而那些能开一朝盛世的,坐江山才是他们的开端……“
    季初阳若有所思,道:“这二者具体有何差别?”
    李应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两种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已千差万别,前者虽然能在乱世颠倒日月,扭转乾坤,却在心底,始终是为了己而战,是为小利;而后者,心里放的却是天下苍生,所谓大利大义、为国为民,江山要坐稳,还得坐在百姓心上!”
    久久,季初阳从他的这番话中回过神来,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她问道:“军师这是在教授我帝王之道吗?”
    李应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公主难道从未想过吗?”
    季初阳站起来,看着窗外的月色,老实答道:“想过,但越想越莫名觉得,离自己很遥远。”
    李应走到她身后,喃喃道:“远吗?可丰京几乎就在眼前了,若不是出了胡人的事,或许这一刻,公主已经在北伐的路上了……”
    季初阳摇头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也是知道的,觊觎丰京的,何止咱们,今日来的这些人……或许还有没来的那些,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她突然转过身问李应问道:“依你看,来的这些人中,谁算得上大利大义?”
    李应想了想,摇头道:“倒是真有一个人,但此人对公主的大业无碍。”
    季初阳想了想:“奇野先生?”
    李应点点头:“他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肯定不会为了自己的野心远赴成目。”
    季初阳道:“我对学术之事不甚精通,此前也甚少听说关于他的事,但他已远离尘世喧嚣多年,却在此刻突然出世,而且跟着大昌使的人一道……即便没有野心,也免不了想在此乱局中插上一脚的心思。”
    李应高深莫测状:“想插一脚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我赌他是大利大义的哪一类!”
    季初阳笑了,顺着他的话道:“你说是,那自然是了。”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这个元宵之夜,却冷清的有些刻意,但它无疑是特别的,无论是对手还是盟友,今日相聚的这些人、这几方势力,以后,终将会相互许久纠缠……
    而这一刻,对季初阳来说,看着圆月,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番情景,眼前月是天上月,身边人是意中人,按照她的想法,俩人独处,似乎不应该只谈论这些……
    季初阳又喜又忧,喜的是,身边这个人总是愿意先自己忧而忧,为自己分担,忧的是,她怕自己秋水错付,也怕李应不敢近前。
    季初阳不愿在猜测中度过这一夜,决定问一问,她关上窗,慢慢转过身来,看向李应,道:“你口口声声天下、江山,可江山不只有百姓,还有美人,在军师心中,不知孰轻孰重?”说完目含春水,紧盯着李应。
    李应愣了,在他的印象中,一直以来从季初阳眼里流露出来的,就只有坚毅,隐忍,仇恨,甚至狠戾……而眼前这双眼睛,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柔情与热烈!
    他想,自己错了,他忽略了这个人,其实也只是一个也需要被呵护,被疼爱的姑娘。
    季初阳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李应的任何一个神态,他的迟疑让她期待的眼睛差点等出泪来。
    最终,李应垂下眼眸想了想,反问道:“公主呢?江山和美人,想如何入选?”
    季初阳眨了眨眼,道:“我都要!”
    李应哈哈一笑,避开她的目光道:“我和公主一样,也都想要,但这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与其顾此失彼,还不如,顺其自然!”
    季初阳看着他,似乎没明白他的回答,但她不想、甚至有些害怕去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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