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停了秋雨,寒意渐深。
一大早,秦念西便给旌南王行完针,坐在旌南王养病的那处院落的药房中,安安闲闲,看着张家老祖领着胡玉婷,给旌南王配药。素日里,她都会帮着一起抓药,可这几日,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倦怠,只想安安静静呆着不动。
旌南王妃身边一位面熟的嬷嬷突然进了药房,团团行了福礼,才一脸和善冲张家老祖笑道:“仙长,老奴有礼了,我们王妃想劳动那日夜里为她诊治的小仙长,替她诊一回脉,不知可否?”
张家老祖眉眼间噙着一丝全无温度的笑容,看了正看向他的秦念西一眼,点了点头道:“既是王妃相召,宁念便走一趟就是。”
秦念西本想去拿了那装药的包袱,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拿,就跟着那位嬷嬷出了院子,往右手边走了盏茶功夫,便到了旌南王妃住的那处院落。
那位王妃脂粉未施的样子,秦念西今日倒是第一回得见,面容有些隐隐泛黄,两家有些不仔细看,就看不太出来的暗斑,秦念西行过礼抬起头,正见得那位王妃笑容可亲,那些斑点在颧骨之上,就有些显眼了。
这是特意给她看的?这斑点,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的,这气色,也是从里往外泛的,谁说岁月不败美人?肝郁之疾,借酒浇愁愁更愁。
旌南王妃让人给秦念西看了座,才笑着轻声道:“听她们说,那日夜里在马车上,是小仙长给吾看的诊,这些日子,小仙长忙于替我们王爷施针,吾还未曾当面致谢,请小仙长勿怪。”
这时,一位美貌丫鬟过来上了茶,旌南王妃笑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小仙长,这是从你们大云南边来的茶,说是什么高山茶,味儿倒是极香,小仙长试试看是否合口味。”
反正在这旌南王府别院之中,秦念西素来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道了谢便真的开始低头饮茶。
盖盏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秦念西心神倒是为之一振,瞬间想起张青川,这是远夷山脉的高山茶,老祖宗最是喜欢这个味儿……
秦念西小口抿着热茶,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一盏茶差不多用完,精神倒是振奋了不少,抬了头看了下这屋中几人,倒是突然发现了一丝古怪,那个屏风后头,应该有位男子,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哂笑,谁能这样明目张胆藏在旌南王妃屋中的屏风之后?
那位旌南王妃一幅极享受的模样,一边闻香一边饮茶,秦念西见得她那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倒是也没说什么,直把茶盏轻轻放到了桌上,仍旧一言不发。
半晌之后,那位王妃总算饮完了茶,才又轻声道:“这茶香味儿实在诱人,不知小仙长可喜欢?”
秦念西一脸的老神在在:“多谢王妃赏茶,这会子便诊脉如何?”
旌南王妃笑道:“自然是好,吾其实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他们有些大惊小怪,如此,便劳烦小仙长一诊。”
秦念西依旧不怎么答话,只起身替那王妃开始诊脉。
脉象还是那样,其实也不需要怎么诊,旌南王妃这病,病程迁延极慢,但是若有朝一日突然发作出来,基本上就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见得秦念西收了手,旌南王妃才笑问道:“如何?可是康健得很?”
秦念西略顿了顿,还是看了旌南王妃一眼,并未急着回答。
旌南王妃看着秦念西眼里隐藏的那些意味不明,笑容倒是更盛了几分:“小仙长不妨直言。”
秦念西见这位旌南王妃竟似没有一丝儿顾虑,心下不禁有些奇怪,这到底是根本不知情,还是无所谓,又或者是原本就知道?不过这位王妃也挺有意思,看上去开朗洒脱一个人,没想到竟会有个这样的毛病。
不过病家本人既然都这样说了,秦念西也懒得再去理会那些了,说得非常直接:“王妃这病,并在肝郁气滞,本以药调和倒不是大事,只因情志不开而夜半借酒浇愁,又是极其伤肝的,如此循环往复,就不太妙了。”
秦念西这席话,只叫这满屋的人,连同屏风后面那位,一起变了脸色。
旌南王妃沉吟了半晌才道:“如此,小仙长觉得,吾这病可还有得治?”
“能也不能,说能,是因为王妃如今的病情,开些药用一用,当能无大碍。说不能,主要是王妃自身,其一酒不能再沾,其二,情绪要好。”秦念西干脆答道。
旌南王妃面色稍变,却还是伸了伸手,又请了秦念西坐下,才又问道:“小仙长的意思是,让吾从此断了酒?酒能伤吾?”
秦念西看着旌南王妃一脸的不信,心里想的是,她这后头没说完那句,只怕就是喝点酒还能得病?
懒得和旌南王妃再绕弯子,秦念西头点得十分笃定。
那位旌南王世子站在屏风之后,听得那句肝郁气滞,夜夜以酒浇愁的话,强忍了好几忍,才忍住没有出去问,他家阿娘,可不是到了夜里,便喜欢饮酒。这北地天寒,饮酒原不是什么大事,偶尔饮酒,还能御寒,可谁又知道,他家阿娘为何要借酒浇愁?
他更想问问,若是断不了酒,日后又会如何?
就在这时,旌南王妃倒是自己问出了这一句,秦念西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有些凝重地着旌南王妃。
旌南王妃当即心沉了沉,却也不再多问了,反倒是突然说道:“若说情志不开,吾自家倒没觉察什么,可能就是日日待在王府里,也没个说话的人,有些无趣罢了。对了,吾听说,你们君山还有个女医馆,能治许多哑科和妇人科的顽疾,可有这回事?”
这东一句西一句,自家病情都不怎么理会,药也不急着叫她开,又突然扯到君山女医馆的事,秦念西实在有些摸不清这位王妃和那屏风后头的人,究竟用意何在了。
秦念西想了想,倒也并不再惜言如金了,点了点头,却不直接作答:“如今北地万寿观,也有了君山女医馆了。”
旌南王妃倒是仿佛突然极有兴致道:“你们北地的君山女医馆,医女们也都是从南边儿过来的?”
秦念西这才大概听出了些名堂,感情是为了医女的事,可她们这对儿母子,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猜不出背后的目的时,秦念西一般遵循的原则是,答些世人都知晓的问题,便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旌南王妃眼里竟闪出些向往道:“这世道,女子也能这样出门行医,靠本事吃饭,而非定要嫁人操持家务,真是会叫这天下的女子钦佩啊!”
这没头没脑的,就把秦念西弄得更有些郁闷,就越发不想说话了。
旌南王妃看着秦念西继续沉默,干脆笑着问道:“小仙长在君仙山时就这么不爱说话吗?还是被师门告诫过要谨言慎行?不过小仙长针术了得,这是从几岁开始学的医?”
东一榔头西一棒,话又说到了自己身上,秦念西更有些猜不准了,便轻声道:“记不太清了,从识字就是认得药典医书。”
“小仙长如今多大了?这么小就学医行医,累不累?”旌南王妃又问道。
这一句,只叫秦念西心里微微动了动,难不成,自家这医女的身份,已经被识破了?可即便识破了,他们府上为了那位王爷的贵体,应当也不会当面拆开吧。再说了,就算是拆穿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方便出门行医而已,不想让治,以后不给治就是。
到这时,秦念西决定,懒得再和她浪费时辰了,干脆问道:“若不然,小道这便先去给王妃把药方开了吧,请王妃务必还是要重视此事,当不得儿戏。”
旌南王妃见秦念西已经懒得再敷衍她了,才笑着挥了挥手道:“小仙长勿怪,吾就是觉着小仙长不容易,加之听说了君仙山女医能治很多病症,尤其擅长妇人科和哑科,心里有些羡慕而已。”
“这几天天凉了,再往后,很快就要下雪了,咱们旌南,冬日里熬不过去的娃娃可太多了……”
这个话,秦念西装成的小道长,可真就没法子接了,干脆起身道:“王妃若信得过小道,便遣位嬷嬷随小道来拿药方和药材,若是……小道先告退了。”
旌南王妃也不多留,只笑道:“如此,多谢小仙长了!”
秦念西转身往外走,旌南王妃却在站得离秦念西最近的那位嬷嬷眼神示意之下,瞟了眼她才刚坐过的椅子,眼风又扫过她那深色道袍隐隐透着一块湿,提着的一口气总算落了下去,轻声笑道:“小仙长稍待,外头风大,小仙长穿得太单薄了,我让丫鬟拿件斗篷给小仙长裹一裹……”
秦念西刚要转身拒绝,旌南王妃又道:“小仙长先回自己院子里歇息吧,吾这病,想必晚一天两天吃药,也不打紧的。龚嬷嬷,你帮着送一趟吧。”
秦念西脑子里转了又转,这又是唱的那一出?眼风不经意扫过自己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这才感觉到,两股之间,竟有些濡湿的异样,哈,这么多天了,各种不对劲,竟然在今日这个时候,不声不响,不知不觉,来了……
秦念西只能赶忙转过头,谁也不想看,更不敢看,尤其不想再和那位王妃有任何交流,强压住要往面上翻涌的热血,只等着那丫鬟拿了斗篷来,给她披在了身上,才赶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竟慌张得连那个斗篷,明显是个女儿家穿着的银红色绣花斗篷,都来不及分辨出来。
那位龚嬷嬷把秦念西送到她们居住的客院门口时,秦念西便把那斗篷像长了刺一般,又塞到了龚嬷嬷手上,龚嬷嬷有些失笑,却也极知分寸地问道:“小仙长回了院子,可要老奴去向仙长们禀报一声?”
秦念西一语不发,只是点了几下头,便迅速进了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找了衣裳和那个什么,又打了点热水,准备换洗。
今日这事儿,秦念西只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本身心情也有些不好,也不知这心情,好久了,断断续续的,到底是因为初潮要来,情绪上有动荡,还是真的出来太久了,想家了,又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愁绪。
她不禁有些自嘲,哈,重活一世,还能出这么大的糗,也真是没谁了,按照前世的经验,总该有一点点胀痛的,怎么竟能一丝儿感觉也没有?这是调养得太好了?
倒是秦念西走后,旌南王世子从那屏风后头出来,见得有个丫鬟,正拿着个帕子,在擦那张那医女坐过的椅子,旌南王妃只嘴角噙着笑,不声不响,定定看着那丫鬟的动作。
旌南王世子瞬间有些热血上头,爆喝道:“住手,你这是在干什么?”
屋里众人齐齐被旌南王世子这爆喝吓得心里抖了抖,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这是干什么?新柳,拿你手里的帕子给世子爷看。”旌南王妃沉声道。
那位叫新柳的丫鬟,有些打着哆嗦,把手中那带着淡红的湿帕子打开,旌南王世子立即愣在当场,那是血,他先是没弄明白,看个诊,怎么椅子上还能有血,再又看着自家阿娘的脸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这是那个啥了,这就是刚那个啥,离及笄也不远了,哈,果然是老天要助他。
旌南王妃见得自家儿子回过味来,才挥手叫了退,又轻声对旌南王世子道:“是个好孩子,有头脑,嘴巴严实,还挺善良,阿娘本以为,阿娘今日算是要破功了,没想到,这还,哎,就是想起来也挺替她心酸的,没娘的孩子,就算自己医术再厉害,身边没个人侍候,到底要差些事儿。”
旌南王世子震惊过后,元神归位,当即便一脸恳求道:“阿娘,戒酒吧,儿子知道,阿娘这是为我们父子几人担忧,可是担忧了这些年,咱们不都好好儿的吗?所以担忧不担忧的,除了给自己难过,别的,一点儿用都没有,阿娘……”
旌南王妃长长呼了口气道:“这丫头这医术,还真是有点神,阿娘试试吧,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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