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第41章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坠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坠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年少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漂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籍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经意之间,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今译]
    农历五月初五日,江浙一带有赛龙舟的风俗:把大木头挖空,制成龙形,描绘鳞甲,刷上金黄色和碧绿色的油彩;上面是雕饰的屋脊、朱红的栏杆;船帆和旗帜都用锦绣绸缎做成;船末是龙尾,高一丈多;在那上边用布绳子垂下木板,有个小孩坐在木板上;竖蜻蜓,翻筋斗,做各种高难度的表演。下面是江水,人在木板上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因此在雇这种小孩时,得先用重金收买他的父母,预先讲好,假如小孩表演时掉进水里淹死,父母不能反悔。在苏州,木板上承载的则是美貌的妓女,两者相比稍有不同。
    江苏镇江有个姓蒋的男孩,名叫阿端,刚七岁,在木板上轻便敏捷,动作灵巧多变,没人能超过他,因此,他的声价越来越高,到十六岁,还用他表演。这一年,龙舟经过金山下,阿端掉进水里淹死了。蒋母只有这个儿子,于是伤心地痛哭。阿端不知道自己死了,有两个人领着他走,见水中别有一番天地;回头一看,流动的波涛四面环绕,像墙壁一样屹立着。一会儿进了一座宫殿,看见一个人戴着头盔坐在上面。那两个人说:“这是龙窝君。”就叫阿端跪下朝拜。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阿端技巧熟练,可以编入柳条部。”于是两人领阿端到一个地方,四面都是宽阔的宫殿。快步走上东廊,有许多少年出来跟他行礼,大抵都是十三四岁。当即有个老妇人走来,大家叫她解姥姥,解姥姥坐下来,叫阿端表演。表演完,就教他们“钱塘飞霆舞”、“洞庭和风曲”。只听见锣鼓喧天,各个院子都响起来。教完以后,各个院子又都静了下来。解姥姥怕阿端不能马上熟练,单独对他絮絮叨叨地指点;可是阿端只学过一遍,已经很熟练了。解姥姥高兴地说:“得到这个孩子,就不比晚霞逊色了!”
    第二天,龙窝君检查各部,各部都集合起来。首先考查夜叉部,他们戴上狰狞的假面具,佩着鱼皮箭袋。敲起大锣,锣的圆周有四尺多;大鼓大概四个人才能合抱,声音如同巨大的霹雳,把其他的声音都遮盖住了。夜叉们跳起舞来,巨浪汹涌,横流天际,不时落下一点星光,等掉到地上便消失了。龙窝君急忙叫他们停止,命乳莺部上来,这一部都是十五六岁的秀丽女子,笙管弦乐细悠悠地奏响,一时间清风习习,波涛声都静下来,水渐渐凝结,如同一个水晶世界,上下通明透亮。表演完毕,她们都退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接着考查燕子部,她们都是披垂着头发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女郎,大约十四五岁,高扬长袖,倾侧云鬟,跳起散花舞;她舞姿翩翩,如同飞翔一般,衣襟、袖口、鞋袜之间,都生出五彩缤纷的花朵,随风飞扬,落满庭院。跳完后,她跟随燕子部也下去站在西边台阶下。阿端在一旁看着,非常爱慕她。他问自己同部的人,才知道她就是晚霞。不一会儿,呼唤柳条部表演。龙窝君特意要试试阿端。阿端便跳起前一天学会的舞蹈,他的喜怒表情随着乐曲的内容变化,俯仰转折的舞姿与音乐节拍吻合。龙窝君夸奖他的聪明颖悟,赏赐他一套五彩戏装,一副鱼须金束发冠,上面镶嵌着夜明珠。阿端拜谢了龙窝君的赏赐,退下来,也快步走到西边台阶下,各部保持着队形。
    阿端在本部的行列中间远远地注视着晚霞,晚霞也远远地凝望着他。一会儿,阿端徘徊着向北走到队列边缘,晚霞也渐渐地向南走到队列边缘;两人相隔只有几步远,但是由于号令严格,两人不敢混了两部的队列,只能相对凝视、心驰神往。随后考查蛱蝶部,童男童女都成对起舞,两人身材的高矮、年龄的大小、服色的或黄或白,都相一致。各部都考查完了,便一部接一部地走出宫殿。柳条部走在燕子部后面,阿端快步走到本部的前头,而晚霞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本部的后面。晚霞回头看见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拾起来藏进衣袖里。回去后,阿端凝神思念晚霞,以致成病,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解姥姥知道他病了,时常送来美味的食品,一天中来看望三四次,殷切地抚慰,可他的病没有丝毫好转。解姥姥非常担忧,无计可施,说:“吴江王大寿的日期已经迫近了,这可怎么办呢!”
    傍晚时分,来了一个小孩,坐在床上和阿端说话,他自我介绍说:“我属于蛱蝶部。”他找个机会问道:“你生病是因为晚霞吗?”阿端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小孩笑着说:“晚霞也像你一样。”阿端凄然地坐起来,请求他给想个办法。小孩问:“你还能走路吗?”阿端回答说:“还勉强能走。”小孩扶着他出来,打开南边的一道门;拐个弯向西走,又打开两扇门。只见有几十亩荷花,都生长在平地上;荷叶像席子那么大,荷花像伞盖那么大,落下的花瓣堆在花梗下,积了一尺来厚。小孩把他领进荷花丛中,说:“你暂且坐在这里。”就走了。一会儿,有个美丽的女子拨开荷花走进来,原来就是晚霞。两人相见,惊喜异常,各自诉说相思之情,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他们于是用石头压住荷盖使之倾侧,使它们像屏障一样挡住四周;又均匀地铺上花瓣做垫子,两人高兴地亲热一番。随后又订下以后的约会,每天以太阳落山作为幽会的时间,这才分手。阿端回去后,病也很快好了。从此,两人每天在荷花地里幽会一次。
    过了几天,他们跟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祝寿。祝寿完毕,各部都回来了,唯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吴江王宫里教舞蹈,几个月都没有音讯,阿端心情惆怅,若有所失。只有解姥姥天天来往于吴江王府;阿端假托晚霞是自己的表妹,求解姥姥带他去,希望能见晚霞一面。他在吴江王府门下待了几天,宫廷门禁森严,晚霞怎么也出不来,阿端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多月,阿端痴痴地思念晚霞,痛苦得要死。一天,解姥姥走进来,难过地告诉阿端:“可惜啊!晚霞投江了!”阿端大吃一惊,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他毁坏了束发冠,撕破了戏装,揣着金子和夜明珠出了龙宫,想要跟随晚霞一道死去。只见四面江水像墙壁一样矗立着,他用脑袋使劲撞也撞不进去。他想再回去,又怕上边追问束发冠和五彩服,罪要加重。想着再没有什么办法,急得汗水直流到脚跟。忽然看见水墙下有一棵大树,他便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渐渐爬到了树梢;猛力一跃,幸好没有沾湿衣裳,竟然浮出水面。出乎意料地他恍惚看到了人间世界,于是飘然游去。一会儿,上了岸,在江边稍稍坐了一会,顿时思念起老母亲,便搭船回家。
    到达家乡,阿端环顾四周的房舍,恍如隔世。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窗户里有个女子呼喊:“您的儿子来了。”声音很像晚霞。一会儿,那女子和他母亲一块出来,他一看,果然是晚霞。这时两人欢喜超过了悲伤;而他母亲则是悲伤、疑惑、惊讶、喜悦,百感交集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王府,觉得腹中胎儿动弹。因为龙宫里法规森严,如果自己生了孩子,会横遭鞭打;并且这时又不能见阿端一面,所以只想求死,就偷偷地跳进江里。身体浮起来,在波涛中忽上忽下。有一只客船把她救上来,问她家住哪里。晚霞原来是苏州的名妓,落水而死以后,人们没有捞到尸体。她内心寻思不能再投奔妓院,就说:“镇江蒋氏是我丈夫。”船客便替她租了一只小船,把她送到蒋家。蒋母怀疑她认错人家,晚霞说自己没错,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蒋母。蒋母因为晚霞仪容美妙,很喜爱她;只是担心她年纪太轻,一定不肯终生守寡。可是晚霞对她又恭敬又孝顺,看到家里穷,就摘下珍宝首饰,卖了几万钱。蒋母发现晚霞没二心,十分高兴。但是儿子不在,怕晚霞一旦分娩,不能使亲戚邻里相信是蒋家骨肉,就与晚霞商量。晚霞说:“母亲只要能得到自己的孙子,何必要求他人相信。”蒋母也就安心了。正好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极了。蒋母疑心儿子并没有死;暗中挖开儿子的坟墓,尸骨都在。蒋母就去询问阿端。阿端恍然大悟,这时才想到自己已经死了;但怕晚霞嫌他不是人,嘱咐母亲不要再说。母亲答应了。于是告诉乡邻,说当初捞到的不是她儿子的尸体。但蒋母始终担心他们不能生孩子。不久,晚霞竟然生了一个男孩,抱起来和普通孩子没有两样,这才放心,非常高兴。过了很久,晚霞逐渐感觉到阿端不是人,就说:“你怎么不早说!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坚实凝固,就跟活人没有差别了。若是得到龙宫里的龙角胶,可以使骨节连接起来,长出肌肉和皮肤,可惜没有早一点告诉我。”
    阿端卖夜明珠,有一个外域商人出价一百万钱,阿端家因此变得很富有。在蒋母寿辰那天,夫妻两人载歌载舞,举杯祝寿,事情便传到了王府里。王爷想要强夺晚霞。阿端很害怕,亲自去见王爷,自己坦白说:“我们夫妻都是鬼。”王爷验看他没有影子,相信了,就不想抢夺晚霞了。只是派宫女住在别的院子里,要晚霞去传授舞技。晚霞用龟尿毁损了自己的容貌,这样以后才去见王爷,教了三个月,宫女们始终不能全部学会晚霞的舞技,晚霞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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